《三腳寮大厝》－－魔幻寫實家族小說

這是一篇關於我的家族的章回小說。每一篇都是獨立的故事，卻也相互影響。

故事大多取自真實故事，為了增加趣味性，用了一些魔幻寫實的手法處理，不過既然是小說，多少會有取捨，而當然這些故實當然和現實人物一點關係都沒有囉！

三腳寮位於中部某處，北鄰大甲溪一支流，南方有大肚系支系，兩川相鄰處，自古以來便是集市散落地。每日來自梨山的鮮瓜蔬果，亦或是從雲林運送上來的鮮菜，只要早起，定可選到品質最佳的蔬菜瓜果。

而三腳寮偏旁有一小聚落，名叫「雞窩籠」，至於名字為什麼叫雞窩籠早已不可考。我也不知道。反正連我阿嬤大概也不知道，我不知道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情。

從我媽的「街坊情報」得知，雞窩籠早在清代就已經有了，主要是移民來此開墾，當時械鬥風氣盛行，還有原住民不時來出草，為祈求平安順利、萬事福安，所以雞窩籠鎮中心有個偌大的三府王爺廟。

三府王爺廟再過去，可以看見一個小山坡上建了兩棟三層的透天厝，那就是我阿公阿嬤的房子，也是當地人家稱的「阿成的厝」。在民國六十年代，大家的房子都還是土角厝的時候，小山坡上建起了三層透天厝，那是何等威風驕傲的事情！

當然，這一切的風光都要歸功到我們家族的「阿成」－－也就是我阿公的故事。

為了表示尊敬，我還是別叫太多次阿成吧！免得他「又」從棺材裡跳起來－－什麼？你問我為什麼說「又」？別急，且聽我慢慢道來。

我的阿公本姓賴，後來入贅進了門，改姓謝。於後生了幾個娃兒，分別為兩男五女。我媽是第三個。而家族的不成文規定：男的就姓謝，女的就姓賴。

結果兩個男孩都剛出生沒多久就不爭氣的因流行病死去；而後連生五胎，全部為女，這下阿公阿嬤皆無奈了，二分之一的五次方也就三十二分之一，換算過來也不過三趴的機率，怎麼第五個還是女的？如果下一個又生個女的，那謝姓不就沒有了？如此這般，五阿姨就這樣莫名其妙被冠了謝姓，一家五女，四賴一謝。堪稱莫名其妙的典範。

不過雖然取名如此莫名其妙，但是家族祖上很是有德有才。

早在阿公之前，阿祖、曾祖皆已在此開墾，也正因為如此這塊小山坡一地便是祖上有德留下來了。

據我的童年印象，阿公身高極高，大概一九零出頭。雙手雙腳彷彿像揉麵時那樣被左右拉扯了不知幾次，都是極長。雖然身子很高卻非常地瘦，宛若瘦竹竿，風一吹便可吹倒。

不過聽老媽說，別看阿公骨瘦如材，卻是頑強如牛。即便到過身前幾年還能動的時候，每天一早都還是鋤頭一扛就出去種田。

聽說阿祖他們當初看到阿公的時候，見他精神矍鑠，長眉尾勾，雖然身形單薄卻努力踏實，當下就跟阿嬤說，「這個男的好！快快娶進來！」即便那時阿公也不過是個受雇於人家的佃農。

阿公過進門後，更加努力，每日清晨四點肩上扛著一把鋤頭，身穿一件灰白農稼汗衫，打著赤腳走到田裡，一鋤一鋤地鋤下。幾十年過去了，阿公用他勤奮不懈的鋤頭，積攢出一筆買地的錢，他用那筆錢買地，再用買來的地耕更多的田，再用積攢更多的錢，買山投資荔枝、龍眼，再將地轉賣、轉買，如此循環。

阿公用他的鋤頭，鋤出了個半邊三腳寮的地。

沒錯，在「全盛時期」時，三腳寮這塊區域有大半邊都是我阿公的。阿公用他勤奮不懈的態度，告訴我們什麼叫「努力就會出頭天」。

當然，常言道：「富不過三代」。既然有「全盛時期」，那麼自然也有「不肖子孫」了。那個不肖子孫，自然就是我大阿姨的兒子－－阿吉了。

阿吉是我大阿姨的兒子，輩分上是「長孫」。阿公和阿嬤對於長孫的出世自然是喜不自勝，畢竟早夭了兩個男孩後連生五個女孩，之後竟然再也生不出小孩來，這對阿公阿嬤來說始終都是一個掛在心頭上的事兒。

也因為如此，兩人對這個長孫加倍疼愛。從小照顧無微不至，甚至到了溺愛程度。老媽說當年她一人北上打拼，因為急性腹膜炎性命垂危，需要開刀時打緊急電報到雞窩籠，沒想到阿公阿嬤的答覆是：「人本有命，生死看天。阿吉一切安好，勿念。」

我媽當時整個哭笑不得，她都急性腹膜炎，打電報是要請他們給主治醫師一個開刀的口頭同意﹐結果他倆回了個「阿吉一切安好，勿念。」她人都快掛了還在安好，安好個屁啊！

由此可見，在兩老眼中，親生的女兒也不比這個長孫重要。

在我五六歲的時候吧，跟著老爸老媽一起回雞窩籠。

那時阿吉正春風得意，開了一間自己的果菜公司，也娶了老婆阿鈴，小朋友也剛生出。我們一家子到了三腳寮大厝時，只聽見碰碰幾聲，卻是一台米漿（BMW）從車庫緩緩滑出，車子引擎音浪震震，開到厝前緩緩停下。

「三阿姨！三姨丈，你們到了喔！」車窗搖下，阿吉揮揮手，手上勞力士金光閃閃。簡單打了聲招呼，阿吉便載著老婆阿鈴，特意將引擎催得老大，告訴街坊鄰居他們要開米漿出去玩了。

老爸皺眉，卻也沒多說什麼。我們進去厝內，看著已經坐在輪椅上的阿公，老媽跟阿公說了幾句似乎不中聽的話，阿公卻搖搖頭，「阿吉當公司董事長，開名車，『飄撇』一下那是很正常的！」

「阿爸阿媽那樣的溺愛，還有大姊他們都不擅教導。總有一天阿吉一定會出大亂子。」同是當老闆在台北開工廠的老爸如此評價阿吉。

又過了數年，我從三尺毛頭也長到了漸漸知道世俗冷暖的年紀。在我四還五年級的時候，有次一樣回到三腳寮大厝，大家在客廳泡茶聊天看張衛健的《齊天大聖孫悟空》。

電話響了，叮鈴叮鈴數聲連響，客廳內阿吉、大姨丈、大阿姨卻面面相覷，無人上去接電話。

此時阿公已經中風，癱了半邊。晚上早早推回房間休息去了；阿嬤也人老早早入睡。偌大的客廳裡，只聽得時鐘滴滴答響，以及電話鈴聲不停。

「阿姨，妳幫我接電話好不好？如果是找我的，就說我不在！」阿吉如是跟我老媽這樣說。老媽不肯，阿吉又求了幾次，才勉為其難接起電話。

「阿吉耶！你不要想跑啦！乖乖出來面對！」電話那一頭很是凶猛，老媽半舉起話筒，幹幹連聲從話筒中傳來。老媽還未多說什麼，碰的一聲，對方猛然掛掉電話。

當時場景，實在說不出的彆扭尷尬。老爸老媽自然知道是怎麼回事，只是我們家族遠在台北，一年也不過回來看阿公阿嬤幾次，對於阿吉的種種行徑，我們只是以旁觀者的角度看整個事情。

又過了半年，大阿姨來電，阿公中風後狀況一日不如一日。

「阿爸就快了。」老爸諄諄囑咐，告訴老媽不管如何，回到雞窩籠一定要小心再小心。

果不其然，才過兩日。大阿姨來電告知阿公已去。

原本就已經準備好的我們，速速趕回雞窩籠。料理了諸多後事後，我仍然忘不掉出殯當日的景象。

阿公的出殯辦在大厝前的路上。當天陰雨綿綿，雞窩籠內的許多鄰家也都來參加。孝女白琴如喪考妣，嗩吶尖聲不斷，四位阿姨和我媽以及星南宮的師父站在最前排念經，阿嬤則是坐在角落，泣不成聲。

老爸則帶著我站在道路的最裡側，無論說什麼老爸也不願意讓我更靠近看些。

誦經的師父不知道帶了幾次人群在阿公的棺前上香，手上的鈴噹也不知道響了幾回。阿吉卻始終不見人影。

除了我老爸之外，幾個姨丈去找了阿吉。千托萬推才把阿吉從大厝帶到阿公的棺前。

「阿吉啊！你們一家人做事怎麼可以這麼絕？」五姨丈怒沖沖，用力一推就把阿吉推倒在地。

大阿姨見狀，急忙上前劈啪大罵，「高傲！你說話就好好說，在阿爸阿母面前動手動腳，成什麼樣子！」

「阿爸阿母？你還敢提阿爸阿母？你們做的事情，他們知道嗎？」五阿姨也跟隨著高傲姨丈一同加入戰局。

「事情？什麼事情？」阿嬤撐起歪歪抖抖的腳，大阿姨和大姨丈卻急急忙忙和阿嬤說，「母啊！什麼都沒有啦！你沒聽到什麼啦！」

但已經太晚，只聽一旁二阿姨也幫腔說著，「阿母啊！你不知道嗎？整個雞窩籠都知道啦！大姊的阿吉玩車、玩女人、賭博喝酒，玩到賠了一褲子錢，前陣子還賣了幾塊三腳寮的地啊！」

「你賣了地？我怎麼都不知道？」阿嬤操著台語，咄咄逼問大阿姨們，「你們！你們這群夭壽骨，你們賣了地？為什麼我都不知道？」

「還有啊，阿母你的幾塊地，都被偷偷換到大姨丈的名下啦！」五姨丈的高傲插著腰，斜眼看著大姨丈，滿臉很是得意，像是勝利了一般，「不要以為耍這樣小伎倆，可以瞞過大家的眼睛！」

「胡扯！胡扯！高傲！飯可以亂吃，話不可以亂說！」大姨丈操著台語，連罵了幾聲幹。

老爸摀起了我的耳朵，爭論之聲之大，蓋過了喪禮的嗩吶聲。

「胡說？要不要現在就去問農會的怡琳？你們敢做，不敢承認麼？」

阿嬤厲聲問道，「你們那時候要我的印章，就是在圖這些嗎？」想起有一次兩人帶著她到農會去，說是要什麼領保險金云云，確實蓋了什麼章－－阿嬤不識字，就只聽了兩人的話，把印章一蓋就完事了。

想到這裡，心口一湧，兩眼一黑便登然暈倒在地。

「阿嬤！阿嬤！是我不肖，是我不肖！」阿吉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狗爬到阿嬤身邊。二姨丈大喝，「事到如今少在那邊假惺惺！你們賣的地，我們也有份！憑什麼都轉到你們名下，我們就沒有得分嗎？」

大姨丈不甘示弱，直接回罵回去，「龍仔，做後輩的怎麼這樣不肖？阿爸的喪禮都還沒結束，你就在那聲聲說分地？在阿媽面前，這樣像話嗎？」

二姨丈火性最是強烈，直接一連串霹靂髒話連發，「不肖？最是不肖當你們大姊家！賣山賣地，你看全雞窩籠都知道你們的事！」

眼看著事情越發不可收拾，誦經的星南宮師父在一旁雙手合十，雙眼緊閉念著：「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雨點滴滴打在雨棚上，答答雨聲更響；嗩吶鐃鈸聲高音低，忽然間怪風陣起，倏倏數聲，一個閃爍搭在雨棚上的燈火瞬間全滅。

如此斗變頓時鴉雀無聲，只聽見咚咚、咚咚幾聲，最先注意到的是阿吉，阿吉看了放著阿公的棺材，忽然尖叫：「阿公！是阿公！」

且聽咚咚聲更加響，突然之間，棺材板碰的一聲應聲彈起。卻看阿公纖瘦的身子半身委靡坐在棺材上。

頓時間，眾人嚇得叫的叫，跑的跑，驚駭之事更甚如此。

阿公兩眼白白，面無表情直瞪瞪看著遠方喃喃語道，「你們這群不肖子孫！居然背地裡賣了我那一座座打拼來的土地與山！」

在一旁的阿吉嚇到已經雙腳癱軟，看著回魂又起的阿公，只能語帶顫抖，「阿……阿公……你……你……你怎麼知道的？」

「剛剛黑白無常來領我，跟我說的！」阿公語氣即是平淡，「我信你，愛你。你居然敢做此等大禍！你把我的地都賣光光了！你這個不肖長孫！」

「阿公！這是騙人的，我，我沒有把你的的賣光光！」

「黑白大人怎麼會跟我這樣說？兩位大人不會騙人的！」

「還有五六塊地，沒有全賣光！」聽到這裡，二姨丈和二阿姨聽不下去了。二姨丈性子烈，也不管阿公是死是活或半死不活，直接大聲說，「阿爸！他們賣的那些，我們也有分吧？」

五姨丈高傲和五阿姨也不甘示弱，「二姊家有分，我們家也應該有分！」

為了爭下去，五阿姨問了我老媽，「三姊，你們也要分，對吧？」

我看了老媽，她臉上盡是悲傷，淚珠在眼角打轉。老媽嘆了一口氣，搖搖頭，「這地不關我的事。這是阿爸阿媽的地，他們要分，自然有他們的主意。」說完退到了後面去。

「四姊，你們呢？」四姨丈阿進與四阿姨是對老實夫婦，看了他們的言行舉止實在無法苟同，搖了搖頭，也退到了老媽旁邊。

「好……所以……阿爸！要分，就大姊，我們家，還有高傲家，分三等分吧！」

阿公卻不理他。或許這是我兒時印象模糊，我依稀看見阿公翻白的眼角，汨出點點淚珠，他聲聲嘆息，連聲說著，「苦啊！苦啊！苦啊！」轉頭橫看已經受驚過度而暈倒的阿嬤，什麼話也不說，身子用力抖了一下，阿公細瘦的身子就這樣軟趴趴地軟下。

喪禮草草地結束了，這件事後來也在雞窩籠流傳。因為不肖子孫，阿成借屍還魂痛罵子孫不肖。

聽說後來阿公的眼睛無論禮儀師或是誰，都沒有辦法將他的白眼給蓋起。我猜這是阿公在離去人間時，用他最後的力氣，告訴我們他有多麼悲痛。

事情當然不可能就這樣輕易結束。我們家族的故事，在這三腳寮的大厝裡，還有許許多多這樣的故事持續地演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