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妙而又受歡迎的話語？

Part 1：內文

1.

在《修辭學》第 3 卷，講到風格時，亞里斯多德說：巧妙又受歡迎的語言，主要來自隱喻、對立和生動，特別是類比式隱喻。

例如：「老年，是生命的黃昏。」

不過，除了「類比式」之外，在《詩學》中，亞里斯多德也介紹了另外三種類型：借屬作種、借種作屬、借種作種；也就是在抽象階梯上下移動，或NLP的上推、下切、平移（雖然不直接等同，但這種「抽象／具體」和「普遍／特殊」的移動背後，所運用的，也就是「例證、演繹、歸納、類推」的思維。）

進一步來說，所謂「類比」其實就是比例式。例如，前述「老年，是生命的黃昏。」就是因為老年之於生命，就如黃昏之於白日，所以可以用黃昏取代老年，而成生命的黃昏。

「Ａ生命：Ｂ老年＝Ｘ白日：Ｙ黃昏」

• 以Ｙ代Ｂ：老年，是生命的黃昏；
• 以Ｂ代Ｙ：黃昏，是白日的老年。

2.

又例如《小說課》中，許榮哲也以「比例式」解析陳黎的詩句：

一顆痣因肉體的白／成為一座島：我想念／你衣服裡波光萬頃的海。

但不同的地方在於，陳黎並沒有直接說：痣，是肉體的島，而是寫成因果關係：一顆痣因肉體的白成為一座島，並繼續延展轉化讓海取代肉體，而想念衣服裡波光萬頃的海。

「Ａ肉體：Ｂ痣＝Ｘ海：Ｙ島」

• 以Ｙ取代Ｂ：痣，是肉體的島。
• Ｂ因Ａ而Ｙ：痣因肉體的白成為島；
• 以Ｘ取代Ａ：想念衣服裡波光萬頃的海。

再例如，蘇軾〈記承天寺夜遊〉的：

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

「Ａ庭下：Ｂ竹柏影＝Ｘ積水：Ｙ藻荇」

• Ｂ因Ａ而Ｙ：竹柏影因庭下空明而如藻荇；
• Ｙ原來是Ｂ：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

在庭下如積水空明之後，繼續寫水中藻荇交橫，也是比喻的延展轉化，最後的蓋竹柏影也則和因肉體的白成為一座島相反：是從結果反推原因，如鏡頭移動增添轉折的趣味。

3.

但從「延展轉化」回到隱喻本身，我們會發現，雖然「痣，是肉體的島」似乎還堪稱通順，但「島，是海的痣」似乎就說不通了？

這一點，早在公元後 2 世紀，在《論風格》中，假托德米特里之名的無名演說家，就特別提醒我們兩件事情：第一，有些隱喻只能是單向的。例如能說山腳，但不能說腳坡。

第二，以大喻小的效果，通常會好過以小喻大，例如士兵湧出行伍就好過雷鳴如號角。

除此之外，他還提供了一個小撇步：

如果兩件事物實在差太多，我們可以透過增加或剝奪其屬性，來拉近兩者距離。例如亞里斯多德就已提到的，盾牌之於戰神恰似酒杯之於酒神，但與其說：盾是戰神的酒杯。

不如說：盾是是無酒的酒杯，更好。同樣道理，不是弓像豎琴，而是沒有和弦的豎琴。

這也是喜劇中，很常見的技巧：

• 比較 (Comparison)：找出相似／異中求同
• 對比 (Contrast)：突出差異／同中求異

添加：约会是一个持续一整晚的面试。
剝奪：约会和面试唯一的区别，就是没有什么面试在最后大家会赤身裸体相见。

4.

最後，再回顧一次：隱喻、對立和生動。

隱喻，有種屬轉換和同類借用，然後可以延展轉化，也能先果後因。既有大小虛實的屈伸變化，也有添加剝奪的軟化技巧，然後正反對比或是平行排比，以滿足內容和形式的對立。

至於生動，Show, Don't Tell 依舊是最好的建議：不要只說好像要用刀凶狠地刺向某人，而要說「血不是流出來的，是噴出來的！」

Part 2：摘要

1.

• 生動
• 對立
• 隱喻
  (1) 借屬作種｜上推｜歸納
  (2) 借種作屬｜下切｜演譯
  (3) 借種作種｜平移｜例證
  (4) 借用類同｜類比｜類推

2.

［Ａ：Ｂ＝Ｘ：Ｙ］

• 延展轉化：Ｂ因Ａ而像Ｙ，Ｘ如何（以Ｘ代Ａ）
• 先果後因：Ａ像Ｘ，Ｙ如何，原來是Ｂ（轉折）

3.

• 種屬轉換：相近（大小、虛實）
• 借用類同┌ 相似（比例式）
  　　　　└ 相反（比較 or 對比）
  　　　　　　(1) 添加｜比較 (Compare)：找出相似／異中求同
  　　　　　　(2) 剝奪｜對比 (Contrast)：突出差異／同中求異

4.

• 隱喻：相似、相近、相反
• 對立＝原因⮂結果（延展轉化 vs 先果後因）
• 生動＝時間＋動作（Show, Don't Tell！）

Part 3：參考

1.

• 亚里斯多德，修辞学，上海人民。
• 亚里斯多德，诗学，上海人民。
• 白靈，一首詩的誕生，九歌。
• 黄启团，改变人生的谈话，中信。

2.

• 許榮哲，小說課，國語日報。
• 廖啟余，授課小記──記承天寺夜遊。
• 仇小屏，論新詩中「譬喻構篇」之類型與特色。

3.

• 亚里斯多德，诗学，上海人民。
• Roberts. Demetrius on Style. Cambridge University.
• Harris. Writing With Clarity and Style. Routledge.
• 史炎，不开玩笑，博集天卷。
• Jared Volle. (2023). Faster & Funnier.

4.

• 高杰里，打动全场，联合读创。
• 游喚，現代詩精讀，五南。

Part 4：引文

1.

• 亚里斯多德，修辞学(3:10)，上海人民。

就措词而论，只有对立的形式才能受欢迎，例如“他们认为其余的人共同享受的和平是跟他们的私人利益相抵触的战争”。在这里“战争”是和“和平”对立的。措词只要含有隐喻，就能受欢迎，但是隐喻不能太牵强，否则就难以看出其中的关系；不过也不能失之肤浅，否则就不能给听众留下印象。再说，措词要是能使事物呈现在眼前，也能受欢迎，因为我们应当看得更清楚的，是正在发生的事情，而不是将来要发生的事情。所以我们应当追求这三样东西，即隐喻、对立子句和生动性。

• 亚里斯多德，诗学(21)，上海人民。

隐喻字是属于别的事物的字，借来作隐喻，或借“属”作“种”，或借“种”作“属”，或借“种”作“种”，或借用类同字。借“属”作“种”：例如“我的船停此”，“泊”是“停”的一种方式。借“种”作“属”：例如“俄底修斯曾作万件勇敢的事”，“万”是“多”的一种，现在借来代表“多”。借“种”作“种”：例如“用铜刀吸出血来”和“用坚硬的铜火罐割取血液”，诗人借“吸”作“割”，借“割”作“吸”，二者都是“取”的方式。

类同字的借用：当第二字与第一字的关系，有如第四字与第三字的关系时，可用第四字代替第二字，或用第二字代替第四字。有时候诗人把与被代替的字有关系的字加进去，以形容隐喻字。例如杯之于狄俄倪索斯，有如盾之于阿瑞斯，因此可以称杯为狄俄倪索斯的盾，称盾为阿瑞斯的杯。又如老年之于生命，有如黄昏之于白日，因此可称黄昏为白日的老年，称老年为生命的黄昏，或者像恩拍多克利那样，称为生命的夕阳。

• 黃永武，中國詩學：設計篇，巨流圖書。

想要聯想奇闢，第一是要化抽象為具體，前述將四季寒暑聯想為賊即是。第二是要變靜態為動態，前述「青山如浪屋如舟」即是。第三是要將因果顛倒，前述「非人磨墨墨磨人」即是，明明人磨墨，偏説墨磨人，新詩寫成「魚在廚房裡煎著媽媽」、「琴也在演奏人」就是墨磨人的技法。第四是要將大小伸縮，小的誇張成極大，前述舞衣變成滿天彩雲飛即是。

• 白靈，一首詩的誕生，九歌。

其實奇語都是從常語得來，只是常語不是盡「虛」就是盡「實」，要使常語變奇語，非得從「虛配實」、「實配虛」入手不可。比如底下這些盡「實」的常語：
a. 這家是製造罐頭的工廠
b. 帶著便當去上班
c. 扭不緊的水龍頭滴滴答答
d. 撿破爛的老人背起籮筐踽踽走出巷子
e. 他在轉彎的地方等我
f. 乘客到每一站都會下車

若試著加入一點「虛」的東西，將使之稍具詩味：
A. 好萊塢是製造白日夢的工廠
B. 帶著你的眼神去上班
C. 扭不緊的時間／滴滴答答
D. 撿破爛的老人背起夕陽／踽踽走出巷子
E. 生命在轉彎的地方等我
F. 幸福到每一站都會下車

2.

• 許榮哲，小說課，國語日報。

一顆痣因肉體的白
成為一座島：我想念
你衣服裡波光萬頃的海。

看完這首俳句之後，有Fu嗎？如果有，試著把你的感受說出來。嗯……啊……就是那個、這個……。事實上，的確不容易，我曾對不同學生做過多次實驗，他們常常對文學有Fu，但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然而，只要丟給他們一個簡單的比例式，如前面提到的1：2＝3：6，那他們便能輕易的穿透迷霧，看穿俳句裡究竟藏了些什麼東西。

痣：肉體(身體)＝島：海

作者利用譬喻的手法，將痣和身體、島和海，兩組相似的事物，巧妙的聯結在一塊兒，創造出這首俳句。有了比例式的暗示之後，大部分的人便能輕易理解，俳句的重點在最後一句。從身體與海之間的對應關係，可以輕易推得「我想念你衣服裡波光萬頃的海」其實暗示了「我想念你的身體」。

• 仇小屏，論新詩中「譬喻構篇」之類型與特色。

在本論文中，也常見譬喻四要素——本體、喻詞、喻體、喻解，全部出現的譬喻（亦即詳喻），此四要素的排列會構成複句，而這個複句多形成「先因後果」邏輯。此種情況還可分為兩大類，第一類是此詳喻所形成的複句只有兩句，則第一句中的主語為本體、謂語為喻詞和喻體，第二句中，主語承前省略，謂語為喻解。

譬如麗砂〈蝶〉：「你是春天的燈／在綠野上照明了／一條走向花林的路徑」，第一句為「你是春天的燈」，第二句為「在綠野上照明了／一條走向花林的路徑」（「在綠野上照明了」為修飾成分，「一條走向花林的路徑」為主要成份），兩個句子之間的關係是先因後果；次如方莘〈月升〉（節選）：「在奔跑著紅髮雀斑頑童的屋頂上／被踢起來的月亮／是一隻剛吃光的鳳梨罐頭／鏗然作響」，第一句為「在奔跑著紅髮雀斑頑童的屋頂上／被踢起來的月亮／是一隻剛吃光的鳳梨罐頭」，第二句為「鏗然作響」，此二句也是先述因、後敘果。

• 廖啟余，授課小記──記承天寺夜遊。

一、比喻不難，難的是兩個比喻有關係。「藻荇」所以好，就好在它是「積水」中的東西：「庭中有松柏」正對上「水中有藻荇」。二、順序是關鍵。「庭下像積水，竹柏影像藻荇」，A像a，B像b，是重新操作一次比喻。「庭下像積水，藻荇原來是竹柏影」，A像a，b原來是B，卻要讀者先看比喻的對象，再拉回現實。想想這種運鏡：先集中藻荇，再拉遠鏡頭，讓觀眾看出原來是高處的松柏影。這個「原來」，這個「蓋」，正是讓人發現平凡之中有不凡的起點。由此，也剛好接出說理：處處都有不凡，你看不見而已。是啊，文學處處都不凡，老師你怪學生，老師你自己就看得見？

• 蘇軾，記承天寺夜遊，北宋。

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懷民亦未寢，相與步於中庭。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

3.

• 亚里斯多德，诗学(21)，上海人民。

这种隐喻字还有其他用法，即借用属于另一事物的字，同时又剥夺这字某一属性，例如不称盾为“阿瑞斯的杯”，而称为“无酒的杯”。

• Harris. Writing With Clarity and Style. Routledge.

Demetrius offers two useful ideas for constructing metaphors. First, he says that when there is a great difference between the size (or importance) of the subject and the image, the image chosen should be greater or more sweeping than the subject. In other words, the subject should be smaller than the image so that an important subject will not be trivialized by a small image illuminating it. In each of the following two examples, Demetrius would recommend the fi rst expression but not the second.

When the desired effect is to reduce the importance of the subject, however, using a subject with a lesser image can be effective.

The second point Demetrius makes is that overly strong metaphors can be softened by adding an adjective that brings the image and subject closer together.

• 史炎，不开玩笑，博集天卷。

1.A就像B，B离A足够远，离生活足够近。之前我们举过“读博士就像大便”的例子……它在陌生化层面的成功之处在于，“大便”和“读博士”距离很远，形成了很强的反差：一个文明，一个粗鄙；一个学术化，一个生活化；一个象牙塔，一个烟火气。在脱口秀中，“A就像B”这个基础类比成功的核心在B，B离A要足够远，以便形成陌生化。同时，B离生活要足够近，以便为之后的场景化留出更多空间。

2. A就像B，唯一的区别是C。当A和B两个事物距离足够远时，我们更容易聚焦在它们之间的共同点上，而如果A和B两个事物距离很近，更容易被聚焦到的是它们不同的部分……宋飞关于约会的段子中，约会和面试的类比非常经典：约会是什么？约会是一个持续一整晚的面试。约会和面试唯一的区别，就是没有什么面试在最后大家会赤身裸体相见。“好吧，比尔，老板觉得你很适合这个岗位，不如你把衣服脱了，见一见你未来要合作的人吧。”

3. A就像事物组合（××+修饰语，××+动作，动作+××，××的××，等等）“A就像B”是一个有效的句式，但在脱口秀中可能会略显单薄，尤其是涉及更偏向比喻的情况。“月亮就像白玉盘”“明月光就像地上霜”的类比虽然精妙，但可能会比较难做出层次，或者需要依赖后续强大的场景化。如果B（喻体）是一个层次更丰富的组合，那想象和延展的空间就会更大，陌生化和场景化的空间也会更大。

4.

• 高杰里，打动全场，联合读创。

假设你正站在指挥台上，背对听众，面向全世界最伟大的管弦乐团的100名成员。你会如何告诉他们接下来要演奏一首更有力度的曲子呢？如果你是古斯塔夫·杜达梅尔，你会用力挥舞指挥棒，把这种强度比喻成用刀凶狠地刺向某人。“对，就是这样。”他挥舞指挥棒，做了一个刺人的动作，“但是血不是流出来的，”他补充道，“血要喷到你脸上。”他举起双手，做出血喷射到他脸上的动作。

• 游喚，現代詩精讀，五南。

詩，如何在「情」之餘，而歸於美，便是作為「五言」的流調如何顛覆「四言」正體，而來一次「典範更替」，把五言的詩句，推向經典，完成「天地之數」。 結果，此關鍵仍在用一個表「動作」的字，安排在四個字之中，把「時間」暗示其中，傳達因「美」而生之情，而非因情而逼出之美，這突破，要到六朝完成，像以下的句子……細思打圈的字，不是動作是什麼?六朝詩的「美」，大多句中有此類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