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章,無痕躲開秀清帶著玉石去郊遊了,很喜歡這般感情漸漸加溫的感覺,當然,也很快的兩人就即將因為訊息不對等的差誤而發生嚴重誤會。被秀清發現女兒身的真相其實並沒有那麼糟糕,但無痕卻將原本可化無的小事操作成了一波錢塘大浪。我以為,這自然是玉面諸葛失了水準,但人的心要亂,往往不是沒有原因的。
銀瀑斜陽馬蹄慢,暖玉相贈妾心還。
暗亭相擁情寂寂,浮雲掩月意難猜。
清晨鳥語,喚醒了早起的人,玉石一夜睡不安穩,天才剛亮,人就醒了。
人醒了,床榻也躺不住了。通常,很快就會有家僕丫鬟們開始活動,經歷了昨夜的狀況,玉石不想待在屋裡,省得大家見了面尷尬。以她的性子,到底是擺不了主人貴客那譜,很難對旁人的卑躬曲膝視而不見、視若無睹,她也著實不習慣使喚人。
豈料,門一開,門外站著的,不是打水來的丫鬟,而是昨夜裡大發雷霆的石二堡主。
「玉石,早。」
無痕面帶笑容,一派輕鬆的打招呼。
「⋯⋯早⋯⋯這麼早,你怎麼來了?」
若要說玉石不驚訝,那是騙人的;但要說她不開心,也是騙人的。清晨一早就能見到他,跟他說說話,她的心竟像那枝頭上的小鳥兒一般雀躍。
「喏,給你,天涼了,先披上再說。」
無痕遞過來的,是一件輕暖的披風。
這是他的,她曾經幾次見他穿過,可是,在堡裡穿著這身披風幹麼呢?
「這是⋯⋯」
玉石囁嚅著心底的疑問。
「別多問,跟我來就對了。」
無痕領頭就走,玉石也只能盡快把腳步跟上。
兩人才剛穿過園林小徑,迎面就見一名護衛奔來。
「二堡主,大堡主有請。」
無痕臉上表情不變,只回問了句:
「大哥他們要出發了嗎?」
「是的,已在門口整裝待發了。」
「好,我馬上過去。」
聽了護衛的回答,無痕點頭答應,轉身往大門方向走去。
「呃⋯⋯你要是忙的話⋯⋯」我就不打擾你了⋯⋯
玉石在心裡悄悄接話。
「沒事,你跟我來。」
無痕不等她說完就開口,人也大步跨出,玉石被他攪得迷糊了,卻也只能拎著披風跟著往大門口走去。
傲龍堡的大門,一隊裝備齊全的馬隊已整裝待發,只剩無忌還沒上馬,正低頭與妻子話別。幻兒揪著無忌衣袖,遞上一個小紙包,裡頭是她一早起來炒的栗子,要讓無忌帶在路上吃。無忌接過紙包揣進懷裡,一把將幻兒扯進懷中,口裡喃喃的說了幾句,只見幻兒紅著眼,點頭答應。
過了好一會兒,無忌才鬆開手,抬頭看見無痕和玉石,便清了清喉嚨說:
「無痕。」
待幻兒退了開來,無痕才迎上去問:
「大哥,你找我?」
無忌看了幻兒和玉石一眼,低聲對無痕說:
「今早我去冷叔那兒又碰了壁,這事只能交給你了,我濟州的事一忙完就盡快趕回來。」
「好,這事我會處理,大哥放心。」
無忌看無痕身上穿著獵裝披風,問:
「你們倆這是要出門?」
「嗯,出去走走。」
聽了無痕回答,無忌只交代一句:
「小心點,別惹上麻煩。」
無痕頷首。無忌上馬,給了幻兒一個深情的注視,而後就率先領隊出堡。
目送馬隊出發後,三人才回身往莊園方向走。就在無痕想開口先把玉石帶走時,就看見迴廊上玉娘正提著小食籃等著他們。
「娘,這麼早你怎麼站這兒?也不知道多添件衣服。」
幻兒趕緊奔著上前。玉娘紅著眼,細聲說著:
「幻兒,你冷叔這都已經幾天不吃不喝了,我真擔心⋯⋯」
看玉娘這個姿態,顯然是一早又到正氣樓小黑屋去送飯,而且又被冷叔給趕了出來。可是無忌已經去談過幾次,冷叔軟硬不吃就是鐵了心不出來,怎麼也拿他沒辦法。
「無痕,平常你的主意最多,要不,你也去找冷叔說說,不然我怕我娘會先熬不住了。」為了這件事,幻兒心裡也是犯著愁。
幻兒挨近無痕身邊,低聲向無痕求著,她也實在是想不出法子了。冷叔多久沒進食,玉娘也幾乎米粒未進,這對夫妻表面上一軟一硬的性子,說到底也不過就一個樣。
無痕歎了一口氣,目光故作不經意的掃了一眼,看見玉石也是滿臉擔心,於是他說:
「好吧,我去試試,不過,冷叔的個性大家是明白的,我只能盡力勸勸,玉娘,你也得顧念著自己一點,你要是真累出病來,冷叔八成會更加自責的。大嫂⋯⋯」
「我知道,我會照顧我娘的,冷叔那兒就拜託你了。」
幻兒將玉娘手中的食籃交給無痕,隨即低聲在玉娘耳邊勸著,玉娘手裡的絹帕扭了又扭,眼角掛著撲朔朔的淚泉,向無痕福了又福,拜託了又拜託,好不容易才讓幻兒給勸回杏院去了。
站在一旁有點不知所措的玉石,好不容易逮到機會開口:
「你⋯⋯你要是忙的話⋯⋯」
無痕看了她一眼,只丟下一句「你也跟我來」,就提著食籃轉身往正氣樓方向走了。
拎著披風的玉石實在是不懂,他這麼堅持著要她跟著,到底是要去哪?明明他就這麼忙⋯⋯可是想歸想,玉石的腳步還是跟了上去,她太瞭解無痕,只要事關家人,他是怎麼也無法置之不理的,她只是不太明白自己這麼一路跟著,到底算什麼。
來到那座門口始終有護衛把守的樓宇,雖然對於正氣樓並不算陌生,但是被大家戲稱小黑屋的幾間小房,玉石到是第一次過來。
那是位在正氣樓底下,得步下好幾彎繞階梯的深暗地窖,裡頭大抵區隔了幾個小間,每間除了透氣的小圓孔,就只剩下門上的小欄窗可通音息,若是將小欄窗上的黑布掩了,連廊上的昏明燭火也透不進,那就成真正伸手不見五指的小黑屋了。冷就就是這樣把自己關進其中一個小間裡,還把鑰匙給帶了進去,讓外人也不得其門而入。
跟在無痕身後,玉石從小欄窗裡隱隱望見冷叔的背影,他盤腿獨坐在屋角,面著壁,一動也不動。
無痕終於打破沉默開口:
「冷叔,您這會兒給自個兒的處罰也該足夠了。無介已經醒了,沒事了。」
當然,冷叔依舊是一動也不動,對無痕的話置之不理。
看著無痕的側臉,玉石看得出他早已對這樣的結果有心理準備。
也是啦,要是光這麼一句話就能說服冷叔,大家也不用急不用忙了。實際見識到小黑屋的狀況,玉石也才理解到如果冷叔不把鑰匙交出來,外面的人連杯水都遞不進去。
無痕把手上的食籃放在廊邊的小桌上,自己拉了把凳子坐下,也示意玉石坐在他身旁。
「無痕,這⋯⋯」
看到這樣的狀況,玉石也忍不住憂慮了起來,畢竟冷叔的年紀與自己的父親相當,方才他那背影也讓她想起父親來,為人子女後輩的,不可能看著無動於衷。
但是,無痕只對她搖了搖頭,自顧自的說:
「其實啊,我也不是不瞭解冷叔的感受,畢竟那是攸關無介生死的事,若是無介真的失了性命,別說是關三天,就是關個三年也不為過,畢竟關再久一命也賠不了一命。」
「無痕你說什麼呢!⋯⋯」玉石驚呼著,不解無痕為何要用這般指責的語氣說話,他難道不知道冷叔心裡已經夠不好過了嗎?
可是,很快的,玉石就從無痕眼裡的神色醒悟過來無痕是想反過來激將。於是她先住了口,等無痕往下說:
「只不過,要真到了那個地步,必然是兩命賠一命,算起來無介還算賺了。」無痕話說一半,語帶保留。
「你的意思是⋯⋯冷夫人!⋯⋯」玉石的驚呼,正如無痕所意。
無痕對玉石露出笑容,但語氣裡倒是不見任何變化,繼續說著:
「聰明,你要想,玉娘這一生,前半輩子過得辛苦,好不容易托了個良人,要是冷叔真為無介償了命,玉娘哪還有獨活的念頭?恐怕也不好意思繼續在傲龍堡再待下去了。更不用說要是玉娘有個萬一,大嫂她⋯⋯唉⋯⋯」
玉石聽著無痕自說自話,忍不住揚起嘴角,他確實知道冷叔的軟肋所在。
於是,她也配合著說:
「可是冷叔也有冷叔的原則啊,如果大家犯了錯都不處置,堡裡的規矩要怎麼執行?」
「確實啊,所以啦,如果不是大哥執意讓我來,我哪裡會來這裡煩冷叔,說好三天就三天,料想冷叔也是說到做到的人,絕對不會到時又藉故拖著反悔不出來吧!」
無痕和玉石一搭一唱,聲量放得大,就怕小黑屋裡的冷叔聽不清楚。
「雖然冷叔身子硬朗,不過是三天禁閉,身體應該不會有什麼大礙,但⋯⋯冷夫人支撐得了嗎?」
玉石說著心裡真正的擔心。
「玉石,你倒是說到重點了,玉娘堅持要與她的夫君共進退這事確實挺麻煩的,但這也沒辦法啊,咱們說服不了冷叔,可也說服不了玉娘啊!方才大嫂說了什麼來著?喔,對了,聽說昨兒個兒就在杏院昏過去一回,今早才醒又急著去後廚煮食⋯⋯唉,我說這玉娘也太不瞭解冷叔了,她就算是在正氣樓外站上三天,冷叔怕是也不會妥協的。」
玉石忍不住問:
「無痕,你有沒有什麼兩全其美的辦法?」
她心裡對於無介的事早有愧疚,如今冷叔的心情她也理解,但方才玉娘那擔憂神色,她在此刻望向無痕時,更明白那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
眼見心愛的人受著苦卻無能為力,唯一能讓自己過得去的做法,就是陪著他一起苦。
連眼神暗示都不必,玉石就能接著說出他想要她說的話,無痕心中暗喜著玉石真是與他同心之人,果然,讓她跟著陪在身旁真是再正確不過的決定。
「方法也不是沒有,只是要看冷叔肯不肯配合了。」
「什麼方法?」玉石好奇的問。
無痕刻意起身,走近冷叔門外的小欄窗,說:
「如果冷叔信任我的話,就把鑰匙交給我,收下玉娘這食籃,吃與不吃任憑冷叔高興。待我取回食籃,悄悄交回給玉娘,條件就是玉娘也得乖乖用膳歇息,而後我除了每天親自幫玉娘送這食籃一回,這三天裡絕不讓人干擾冷叔禁閉。」
「這倒真的是個好方法,要是冷叔肯收這食籃,如此冷夫人應當就能放心願意進食了吧。」
玉石聽了點著頭,也表示同意。
「當然,冷叔若是堅持不肯,我私自將這食籃裡的餐食給倒了,再拿回去誆騙玉娘也行,只不過那就真枉費玉娘的一番心意了⋯⋯」
無痕故意不置可否的說著。
「這樣不好吧,要是冷夫人知道了,那她肯定會很傷心的⋯⋯」
玉石音嗓低吟,心裡覺得倘若無痕當真這麼做,要是讓玉娘得知,她定然會比現在更傷心、更難過。
餌灑出去,接下來就看魚自己的決定了,上不上鈎,都不是無痕與玉石能夠使力的。玉石看著無痕踱步回來坐下,他的神情帶著淺笑,瞧起來似是成竹在胸。
終於,在一陣長長的寂靜過後,屋裡傳來輕微的腳步移動,而後,由欄窗裡扔出一串鑰匙。
無痕立刻提著食籃上前,拾起鑰匙準備開門。
玉石也跟上前去,自小欄窗裡看見冷叔又蹇回屋角,面壁盤腿坐下。無痕開了門,將食籃放入,才又重新鎖上門。
直至此刻,玉石才明白無痕並非如他表現出來的那樣自信,他其實也沒有把握冷叔會不會答應他們建議的做法。
鑰匙到手,無痕心裡總算鬆了一口氣,如此就算後續真有什麼變化,他也能及時應變,不用擔心出什麼差錯。
「多謝冷叔體恤,無痕定會妥善安排。走吧,玉石。」
無痕神色一整,認真的對冷叔承諾,而後帶著玉石打算離開,就在兩人準備攀上階梯的時候,小黑屋裡傳來冷叔的聲音:
「二少爺,玉娘⋯⋯玉娘那裡有勞你了。」
「冷叔放心,一切包在無痕身上。」
—·—
離開正氣樓,從無痕放鬆的肩線,玉石知道他心裡開心,畢竟他似乎連腳步也輕鬆了不少。繼續緩緩跟著,感覺得出他確實想帶著她去哪裡,因為他像是怕又被人打擾似的,步履略顯有些急促。
玉石正打算開口問,他們就被浩然樓金管事的手下擋住。
「二堡主,關於採買糧食的事有點狀況,金管事讓我來請您過浩然樓一趟,瞧瞧怎麼處理⋯⋯」
不等那人說完,無痕就先行打斷:
「怎麼回事?不重要的話,等我回來再說⋯⋯」
該當是事情確實緊急,只見那夥計拿著手裡的帳本翻著,指了幾處回答無痕的詢問。明明無痕應對的口氣和緩,神情也平靜,但玉石總覺得有點奇怪,感覺他像是在生氣,或是懊惱,也像是有點不耐煩。大概是問題棘手,無痕看著帳本移動腳步,走向浩然樓,走沒幾步,果然又停下來回頭喚她:
「玉石,你跟我一起來。」
於是,就這樣,浩然樓之後是柳院,說是大夫為了讓無介更快恢復想再施針更換新藥,看了無介康復狀況不錯,玉石無痕也放心不少。離開柳院,又是鑣局,有趟鑣出了差錯,客人上門來理論結果和鑣師起了衝突⋯⋯總之,不管無痕原本想帶著玉石去哪裡,結局是他們倆在堡裡繞了一圈又一圈,處理了一件又一件要事,在忙碌之中,他總是記得喚她跟上,偶爾也會就發生的問題詢問玉石的意見。
當然,他似乎也越來越掩不住內心的焦躁,隱隱有種為阻礙重重與可望卻不可及而苦惱的煩躁感,自他身上幅射出來。
日正當中,無痕脫下了披風,一邊聽特地進堡來的仇掌櫃彙報茶樓和飯館、酒樓的狀況。就在無痕又要回頭喚玉石的時候,玉石已經走上前,說:
「我在這兒,我會跟著你。」
她已經認命了,總之他今天就是打算綁著她,直到他終於能帶她去他想去的地方。她伸手取了他那快垂地的披風,跟她手上那件好好的收疊掛在肘裡,然後好整以暇的看著他,說:
「走吧!」
那表情就是要清楚的讓無痕放心,毋須再頻頻回頭,因為不管他要去哪裡,她都會跟著,不會棄他而去。
無痕深深望著她的眼,明白了她的承諾,他終於笑了開來,真心的笑。
終於,在商鋪張管事後頭暫時沒有人再急急喊著「二堡主」或是「二少爺」,而無痕和玉石也親自上杏院讓玉娘和幻兒知道冷叔的狀況,過後無痕趕緊帶著玉石到後廚取了他早早就交代好的包袱。
他們繞過容園,遠遠就瞧見秀清在牆外探著,像是正考慮要不要翻牆而入,無痕二話不說,立即拉起玉石的手閃入另一條小徑,繞路往馬廄方向去。
沒多久,無痕自馬廄牽了兩匹像是早就上了鞍的馬出來,放妥包袱,就趕緊幫玉石穿上披風,替她拉好兜帽,協助她上馬,過程完全不讓小廝插手。
待無痕自己也上馬準備妥當後,玉石已然完全明白他的計劃,她在無痕策馬來到身邊時,眼神晶燦、笑容明媚的對他點了頭。
兩人輕聲一喝,馬韁一抖,一棕一黑的兩匹高大駿馬揚起馬蹄,急馳而去。
轉瞬間,只餘煙塵滾滾。
—·—
出了傲龍堡,無痕駕著馬一路往郊外走,直到馳離伏龍城城界,直到漸漸遠離人煙。
約莫一個馬身的距離,玉石依著昔日精湛的控馬技巧,絲毫不落速的跟在無痕身後。
入冬的風,寒氣略重,對於習慣江南氣候的玉石來說,感受相當不同。可是,她並不覺冷風刺骨,因為身上的輕暖披風,密密的包裹著她,為她阻擋了重重的寒氣。
披風的兜帽被吹了開來,風吹拂在臉上。久違了的感覺,在全速前進的過程中,將玉石心裡的鬱結吹散許多。不用去想自己的身分,不用介意別人的眼神,不用擔心明天會有什麼變化,只需要專注在跨下的馬,只需要確認無痕的方向,恣意奔馳。玉石心裡實在歡𣈱。
前方的無痕看似絲毫不減速的急馳,但玉石清楚他始終關注著她的動向,遇著轉彎分徑迂回,他往往提早予她指示,讓她可以安心跟著。
原本玉石以為無痕會帶著她到上回去過的古松崖邊,可是在馳入山徑後卻發覺林木越行漸密,玉石已知無痕的目的地另有他處。
入林深處,在林邊一塊小草坡下馬。隨意栓了馬,無痕取下包袱回望玉石,輕問:
「累嗎?」
玉石搖搖頭,面露微笑,她的心情因為這場恣意騎乘的溜馬,輕揚飛舞,反倒覺得渾身細胞都活了起來,充滿了力量。
望著玉石被風吹得撲紅的臉頰,無痕卻顯神色複雜,他似乎想說些什麼卻欲言又止,最後只餘一句:
「跟我來。」
看著無痕一閃而過的陰鶩,玉石有些不解。
怎麼了?他在生氣嗎?他不開心嗎?
跟著無痕的腳步,他們穿入林中,隨著耳際傳來的聲響,玉石大概知道在前方等著他們的是什麼。
瀑布。那是一道銀龍般的白線瀑布。豐沛的水聲,奔泄而下,沖刷著陡峭的山壁,飛擊著底下的暗碧深潭。
瀑布雖美,但教玉石驚異的,並非只是瀑布而已。
當他們從林間沿著山壁轉繞,山洞般的曲徑看著有些深幽,可是就在玉石緊跟著無痕再繼續往前走去,卻突然間豁然開朗,別見洞天。
山徑的盡頭,是一塊突出的巨石,石面極為平坦,兩人站臥都綽綽有餘,而且有別於山徑曲幽,巨石上日陽照耀,形成一片金燦的天地,映著前方的瀑布、周遭尚未落盡的楓紅,枝葉上凝結的微霜,形成了一幕絕美的景致。
無痕帶著玉石踏上巨石,席地坐下。下午的金烏減去了豔炙的光芒,只餘下溫暖,而讓陽光照拂了一整天的巨石,也吸附了光與熱,坐起來非但不冰涼,反倒似暖炕,讓人舒服得想閉上眼,在這裡好好睡上一覺。
無痕打開包袱一一取出裡頭的東西,東西不少,兩個油紙包,一大一小,兩個酒囊袋,一溫一涼,還有幾顆拳頭大的梨。
撕開油紙包,裡頭是隻油亮燒雞,雖然沒了剛出爐的溫度,但依然飄著香,帶著誘人的色澤。小紙包裡則是幾塊烘烙的饃,剛好可以配著雞肉吃。
無痕撕下一隻雞腿,掰開一塊饃,遞給玉石。
玉石雙手抱著膝並不去接,只是一雙眼看著他。
「怎麼了?」
無痕問。
「我也想問你怎麼了?」
玉石就等著他說清楚,到底為什麼會一路僵著臉?到底哪裡不開心?
風景很美,食物很香,玉石很感謝他的用心安排,卻也滿腹疑問。明明他一整天特意拉著她東跑西跑就是打算帶她來這裡,不是嗎?那又為何會露出如此抑鬱的神情,像是在生什麼氣。
無痕放下食物,有種被看穿的尷尬。此刻他的確是有著一肚子情緒,無處可表。打從自鄭州回返就什麼事都不順,無介的事、秀清的事、冷叔的事⋯⋯還有昨晚為她的隱忍發怒,他才想透在那直教玉石委屈落淚的一切裡,自己也得算上一份。
今晨無痕醒來,狠狠為自己惡夢心驚,或許,他之所以想盡辦法掩護玉石的女兒身分,除了為大哥與幻兒設想之外,他其實也在抗拒有一天玉石會被迫成為自己大嫂的結局。為了不讓那一天到來,他必須及早佈署,早做準備;石家欠梁家欠得太多,無痕自信有肩膀能扛,但他有沒有資格還,不單只是他說了算。
他必須讓玉石的心也向著他來。
好不容易下定決心,無痕立即安排了一切計劃。這堡裡人太多了,眼睛耳朵嘴巴都太多了,光是他把秀清丟到梅苑去的那事就能惹來那麼大風波,他得想辦法帶玉石出堡去才好,至少,得找個兩個人能好好說話的地方,最好是玉石見了瞧了也肯定會喜歡滿意能好好放鬆的地方。思緒幾轉,無痕就在心上將計劃排演過幾次,可誰知道,今日什麼都不按照計劃來,他忍不住納悶到底老天是哪裡看他不順眼,偏偏什麼都跟他做對,怎麼他這個人心裡想什麼就是總無法如願?
當然,依照慣例,只要他不說,全堡上下不會有人看得出他心底煩悶,除了玉石。可這長年下來交錯複雜的百千情緒終於被人問起時,他竟不知該從何處說起了。儘管他的面具早已幾回在她面前戴不住,他還是很不習慣讓人發現他的真正想法。
於是,他避重就輕,只落了一句:
「沒什麼!」
明明就有什麼,好不好?玉石微皺眉頭,說:
「如果你不開心,實在不需要做這麼多,我一個人很好,不需要你償還什麼。」玉石望著無痕,真心的說,「真的。」
「你⋯⋯」無痕心裡堵著,他就知道昨天那句脫口而出的話,說得糟透了。他只能再一次強調:「我說過,很多事,我不是為了償還而做的。我只是⋯⋯對⋯⋯對不起。讓你誤會了⋯⋯」唉,到底怎麼說才好呢?⋯⋯
面對無痕認真卻無措的眼神,反倒是換玉石覺得尷尬了,她移開目光,只看眼前的飛瀑流水。過了好一會兒,才問:
「誤會什麼?」
「誤會我生氣的對象是你,」忍住想用力抓散自己頭髮的衝動,無痕吐了一口氣,才說:「其實我是生自己的氣。我氣自己不夠讓你信任,讓你受了委屈也不敢告訴我。」
真把話說出來了,無痕才確定自己這滿腹的情緒是來自不安,他明明一向能萬事妥當的,怎麼到了玉石這兒,卻總沒一件事周全。
想起昨夜,玉石耳根泛熱,囁嚅著說:
「我⋯⋯我不是不信任你,我只是⋯⋯只是覺得這沒什麼大不了⋯⋯」
實在毋須為了她,如此勞師動眾;當然,昨日他那般替她出頭,她心裡自然是感動又感激的。
「謝謝你。」
玉石輕輕的說,話音幾乎飄在風裡。
無痕聽了,微微落寞一笑:
「我還真不想聽你謝我。」
感覺好生疏,好像他們之間距離好遙遠,好像他們的關係只是單純的主人與客人。
他再次拿起雞腿和饃,遞給玉石,這回玉石不再推拒,將食物接了過手,輕咬一口,細細咀嚼。說真的,跑了一上午,他們倆也真是餓了。
無痕撕下另一隻雞腿,拿起另一半的饃各大咬一口,讓有嚼勁的面餅搭著燒雞脆皮嫩肉,嚼出麥香與肉香融合的滋味,安撫空虛的胃囊。
「你真的從小就扮成男孩?」
無痕狀似閒聊問起,目光刻意投向遠方林葉。
玉石愣了一下,她沒料到無痕會突然問起這個,咽下口裡食物說:
「打從我有記憶起,幾乎就是男孩裝扮。」
一隻不知名的翠鳥飛來,停在他們不遠處的枝頭上,啁啾唱了幾曲,直到另一隻翠鳥飛來應和,兩隻鳥才比翼飛往更深的密林裡,啁啾鳥鳴遠去。
四下除了未曾間斷的淋漓水聲,靜謐深寂。
無痕知道玉石在父親的要求下,自從石家遭難,就改以男兒裝扮已將近二十年,然而,他並不能想像一個女孩必須時刻把自己當成一個男孩的日子該怎麼過。回想自己年幼時三兄弟玩鬧過的日子,無痕以為,除非玉石幾乎不與同伴玩耍,否則要如何不被人發現她是個女孩子?
可是玉石看起來對於梁世叔的決定卻幾乎沒有怨懟,只有偶爾會不經意的流露出幾抹恐怕是隱忍不住的無奈,比如說昨晚,比如說現在。
「你有反抗過世叔的決定嗎?畢竟這對你實在太不公平⋯⋯」
守著一個空有信物的婚誓,守著一個不知道會不會出現、不知道是否還活著的夫婚夫,不但一輩子只能等候,還要犧牲自己的未來,去為夫家報仇。
「小時候很多事自然是不那麼明白,可既然這就是我爹替我決定的路,我就會去走。我爹說過,石家對梁家有恩,石伯父又以凌雲龍珮結義,為石家盡一份心力,本來就是我們應做之事。」
玉石緩緩說著,吃了幾塊無痕遞來的雞肉,啃完了那半塊饃,也覺得飽了。無痕遂將雞骨架掰開,翻出原本塞填在雞腹裡的筍塊和飽滿的栗子,隨著燒雞烘烤的過程,筍上了醬色,栗子也添了油香。
「你們做的已經太多了⋯⋯」無痕挑了顆栗子遞給玉石當零嘴,同時指著那個微溫的酒囊袋說:「玉石,溫酒囊裡是桂圓甜茶,你配著栗子吃吧。」
拿起冷酒囊,無痕倒了些清水在巾帕上,擰濕之後遞給玉石淨手。看著她一邊小口啃著栗子,一邊舉起酒囊飲下甜茶,無痕瞧著安心,面帶微笑。
寵她,照顧她,不讓她忙,不讓她累,他就是想這麼做,就是想她以後都依賴他,哪裡都不去。她過去的日子過得多苦,現在他就讓她甜回來。
他是有心的,有心誘勾她,讓她對他的甜寵上癮。
大宋婚嫁約誓在士族心中與守諾氣節相當,無痕對於梁世叔為了凌雲龍珮的約諾會有此決定並非不能理解,只不過陰錯陽差,反倒是石家履行不了承諾。除了無忌與幻兒情深,幾乎容不得他人介入,無痕現在也清楚明白自己根本私心不希望大哥守諾迎娶玉石,就算僅是虛名也不行。如今民風雖開,女子再嫁時有聞之,但卻絕不能有收繼婚緣,父死子不得娶母,兄歿弟不得迎嫂,無痕心底再清楚不過,一旦玉石同大哥拜了天地,哪怕僅是形式婚姻,都表示她與他之間只能斷了今生緣分。
他不能讓玉石嫁給大哥。
絕不能。
所以,他需要時間,需要想一個能夠解決凌雲龍珮約定的兩全之法,讓玉石既能回歸女兒身,又不必受限婚約的泥淖。無痕私心渴盼能讓玉石在心上留下他這道痕,讓玉石在有機會選擇的時候,選擇他。既然言語不足以表達他的意圖,那他就用行動來證明。
又吃了一顆無痕遞來的鹹香栗子與甘甜筍塊,玉石發現甜茶飲來極為順口,濃烈的桂圓香氣,入口甜而不膩,讓她忍不住飲了一口又一口。
發現她喜歡,無痕乾脆笑著都讓給她,這更讓她心頭甜甜暖暖。
她喜歡看他笑,真心的笑,眉頭舒展,肩頸放鬆。
她喜歡這塊被陽光照得和暖的巨石,坐得舒服,眼前風景又美麗。她好開心無痕與她分享這個美好的地方,這裡的一切都讓她覺得好自在,因為這裡只有他和她,沒有別人。
「其實,我覺得當男孩也沒什麼不好,我可以讀書,可以騎馬,可以靠我的雙手抓賊,雖然不能穿漂亮的花裙,不能簪好看的簪花,不能洗香噴噴的澡豆,有點可惜⋯⋯但是也還好,爹開心,我就開心。」
玉石手裡捧著酒囊,又飲了一口甜茶。
這茶真好喝,不知道廚娘願不願意教她做,不然,等她離開傲龍堡,就喝不到了。
想到未來,玉石心裡還是會有一點難過,她轉頭看著無痕帶笑望著她的眼眸,突然覺得陽光好刺眼,迷蒙得她都快要看不清楚他的模樣,只看到一圈金色圍著他,好亮眼。
玉石碰也不碰那包袱裡的梨,她不吃梨,她不想與無痕分離。
她寧願多喝幾口甜茶,這是他為她準備的甜。
「玉石,你等過大哥嗎?」
無痕百般遲疑過後,終究還是把這心上糾著的結給問出口。
「等過啊,可是他沒來,十三歲的時候沒來,十六歲的時候也沒來,等過了二十歲⋯⋯我就不等了⋯⋯」
一直到玉石差點翻倒,無痕嚇得及時出手攬住她,他才發現她喝醉了。
喝醉?怎麼會?喝桂圓甜茶也會醉?
伸手取來那只玉石還握在手裡、喝得幾乎半空的酒囊,無痕將壺口湊近鼻尖嗅聞,果然在紅棗和桂圓的香氣當中,夾雜著微微的酒味,恐怕是廚娘覺得天冷多添了些酒釀桂圓的酒液。
無痕忍不住輕笑了起來,他心想這天底下恐怕也就這個不擅飲酒的姑娘,會因為這幾乎沒啥分量的酒氣而醉。
望著玉石微微酡紅的臉頰,無痕心生憐意;長長的睫毛下,覆了一抹青影,這幾日她大概都夜不安寐吧,想起昨晚她哭紅的雙眼,無痕忍不住收緊了手,將她緊摟入懷裡。
讓玉石的頭靠在他肩窩上,無痕暗暗在心中立誓,絕不能再讓她吃苦。兩個人的身影,在巨石上被偏移的日光鑲了金邊,拉長了影子,融入周遭,形成一道風景。
直到日漸偏西,太陽減了暖意,無痕才收拾了一切,抱著仍在熟睡的玉石上馬。兩人共乘一騎,無痕拉妥了玉石身上的披風,蓋妥了兜帽,讓玉石妥切的安坐靠在自己胸前,腳下輕輕驅策駿馬,高大的黑馬便徐徐前行,另一匹馬也舉步跟上。
為了不吵醒懷裡的玉石,無痕花了比出來時多上兩倍的時間回堡。路途中,感覺懷裡的玉石挪動了一下,無痕將跨下幾乎只剩踱步的馬速再緩了緩。
一下午,玉石都睡得很熟,無痕一來心疼她不知道多久沒有好好睡覺,二來也頗得意玉石在他身邊能夠如此安然入睡,雖然那大半壺的桂圓甜茶幫了不少忙,但這也意謂著玉石心裡對他的信任,才能如此放鬆自在。
現在無痕才明白,能得玉石的信任,對他很重要。
她能在他懷裡睡得越熟,越表示在她心裡,他是個可以完全安心信賴的存在。想想自己這一早到現在的萬般忐忑與不安,似乎都在這馬上、這懷裡,消弭了。
無痕右手輕輕摟在玉石腰上,不讓她滑下。她的腰好細,身板子好瘦,想起她清醒時,不論行走端坐腰桿子總是直挺,意圖裝出挺拔身姿,減去女子自然婀娜,如此約束,日復一日,實在是難為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