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寫方式中最不浪漫的就屬開門見山法,於是請容許我繞個彎,先講些別的,我總歸是會回到日記書寫這主題上的。
國文課時,老師曾問過大家,自己是活在過去、活在當下,或者活在未來的人,記得當時的我怎麼也無法從「當下」和「未來」之間選出答案,卻毫無懸念的將「活在過去」這項率先刪除。我有著事情過了便忘的習慣,作品也是做完就拋諸腦後,開始專注於下一個作品,因爲在我的觀念裡,前一秒的我勢必沒有這一刻的我經歷得多,亦沒有這當下的我更通世故,因此過去是經驗的積累、寫作的材料、心智的養分,和所有可能性茁長的起始點,但眷戀、依恃著過去卻也將剝奪了讓生活繼續推進的機會;而日記書寫在我看來,就有那麼點徘徊於過去的意味,甚或,在我所構築的未來裡,不間斷前進的步伐不會允許我騰出那麼些時間細細回顧曾經寫下的千百篇日記。要真是如此,大可不必寫了,純然浪費時間。
然而,寫日記這行為有種奇妙的吸引力引誘著我,就如窄版橫線筆記本、墨綠色的傢俱和牆、咖啡的氣味、在清晨的山裡雲霧繚繞的野景,或雨滴落在鐵皮屋頂上的清脆聲響那般,對我而言有著難以言喻的吸引力。
我和日記的愛恨糾葛可以追溯到小學的時候,自從發現身邊的同學隨身帶著一本日記,我就想像自己也帶著一本日記,每天睡前翻開新的一頁,將過去24小時濃縮成一段話,用這來結束這一天—我喜歡這個概念。最初步的嘗試僅止於三兩句關於生活瑣事的描寫,畢竟,日記之所以以「日」為單位,照理說就是為每日的生活留下文字紀錄,然而為了利於未來更好理解當時的生活景況,關於瑣事的描寫篇幅越拉越長,導致沒有額外的時間紀錄思想方面的內容;又因漸漸開始懷疑紀錄這些事件的必要性,卻無法在書寫時省去不談而產生矛盾心理,索性就不再想著紀錄,而是專注體驗每個當下,改用腦子記,記不住的便讓它淡去。於是日更變為週更,週更又變為月更,到了高中我大約每三四個月才會寫一篇簡略敘述近況的短文,當然這時已經不能稱之為日記了。
近幾年的紀錄偏向另一個極端,也就是幾乎完全只談論思想,因為相較於編年史般的記載,我感覺這樣的內容更貼近過去的靈魂和自我意識,則更有回顧的意義。隨著心智成長,有時會忘了每個階段的自己曾有過何種不成熟,或曾體驗專屬那個階段會獲得的珍貴感受,此時這樣的紀錄便能為成長的軌跡提供證明。不過到這時我也並不完全體認到日記的必要性,書寫對我而言更像是一種想法的整理過程而已。
然而,幾天前我看見的一篇文又讓我重新開始思考了一回日記的功用及價值。那是一位不久前離開人世的奶奶遺留下的日記,內容記述了從年輕時和丈夫談戀愛期間的種種,延續至後來結婚、生子,直到過世時才被親人翻找出來。即使身處時代不同,閱讀著那些文字,我感到一股近似熟悉的親切感,透過那篇日記和我說話的是一名害羞的女孩—也永遠會是同樣那名女孩—她親手寫下的一筆一劃將當時的情景和心境毫無遺漏的烙印在紙張上。我這才深刻瞭解到,原來日記裡留存的時刻不會隨著時間消逝,相當於把某個年紀、某個時刻的自己,永遠的封藏了起來,它絕不單是種供自己翻閱過往的紀錄,而是人們拼命想在人生歷程中留下點什麼的執念。這是個只活在當下或者未來的人,未曾思考過也不曾體會的觸動。
我想那深埋在我心底,對日記的憧憬,就源自於這種相當原始的渴望—我不怕被人遺忘,但我恐懼在時間的日夜流逝之餘,除了更加衰老更有智慧的我以外,什麼具體能證明每個階段的我曾經存在過的證據也沒有留下,哪天若我的記憶力也不再可靠,我的存在、連帶著許多重要回憶便永遠的消失在這世上。於是我創作音樂(雖說起初創作時並沒有想過這層用途),用鏡頭捕捉值得紀念的瞬間,也開始督促自己經常寫作,不僅僅是事件或思想,而是紀錄自己所遭遇的、所感受到的、所反思的,一切證明我存在著的事實。
你大概會覺得可笑,除了我,還有誰會在意我是否留下些什麼呢?不過我不想去思考未來是否會有人拾起我殘舊的日記本,花上自己人生寶貴的幾個小時來交換我的文字、我的人生......那都是以後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