偉大的深淵之主
請賜予無可饒恕之人償還其罪的機會
請賜予我將罪人送至祢門前的力量
讓一切回歸正軌
願深淵的祝福眷顧萬物
—✻—
他從來不祈求正義。更準確地說,他從來不祈禱。從多年前的某一刻起,虔誠的禱告就已被咒罵和嘲諷取代。
代表他有資格在教士身旁輔佐的見習教士護符,夾在皮革甲冑與汗溼的襯衣間搖搖欲墜,但他絲毫沒有取出戴上的念頭。銀鍊搓動發出細瑣的摩擦聲,是漆黑的洞窟中除了滴水聲與偶爾傳來的野獸咆哮外,少數不會讓他焦慮的聲響。
「慈愛的人類之母,您的光輝遍及萬物……」
他痀僂的背上還有一名少女。他在同年紀的人中算矮了,少女還比他更瘦小。細如乾柴的手臂環抱住他的脖子,手中握著一把劍刃正發出微光的短劍。劍柄偶爾會擦過他的鎖骨,膽怯的少女就會停下祈禱連連道歉,讓他更感不耐。
從出發後少女就沒停過,好像這些空有優美的詩句對現狀能有任何幫助。不過或許錯不在她,畢竟兩人初見面時,少女只憑默禱就召喚出了令教士都當場跪伏的神蹟。
但格雷還是希望她能閉嘴。他頭痛欲裂、喉嚨鼓脹、呼吸困難。好像有長滿尖刺的蠕蟲沿著食道滑下,爬遍全身,在皮膚下躁動。草率包裹的斷臂又開始滲血了。他慶幸洞窟內很潮濕,滴水聲源源不絕,不用擔心盲眼的少女聽到血液滴落的聲音。
只能期望味道不會太重,或者魔獸的體味能幫忙蓋過去。他該死的嗅覺還是糟糕的一塌糊塗,什麼都聞不到。
前方幾乎伸手不見五指,兩側溼濡的岩壁彷彿延伸到無盡的深淵裡。少女手中的短劍與腳邊的苔蘚是僅有的光源。短劍據說是聖物,會在瘴氣中發光。白中帶藍的聖光看似耀眼,卻依然抵禦不了瘴氣帶來的黑暗。
比起來「幽魂之火」還更可靠一點,至少能照亮腳邊,不會害他不小心失足踏出了道路。這種葉片形似火焰的苔蘚,只會在瘴氣濃厚的地方生長。很稀有,他應該畫下來。
虛弱的人類暴露在瘴氣中遲早會淪為魔神的眷屬。而兩人之所以還沒變成某種不可名狀的怪物,全賴他的防禦魔法。不幸的是少女實在太虛弱了,如果就這樣讓她浸淫在自己該死的魔力中,即使能保持人形也會精神錯亂。
因此他只能把防壁扭曲,讓少女像是在氣泡中、周圍隔著層淨化後的空氣,即使這會讓他連呼吸都痛苦不已。
在這狀態下才走了兩百步,他就已幾乎喘不過氣。格雷好想回頭,確認自己到底走了多遠。但他不敢停下,生怕即使只有一個眨眼的停頓,魔力就會失去控制,讓兩人徒然變成拐角暗中、虎視眈眈的嗜血魔獸的大餐。
他是不是正走在通往「臼杵」的那條路上呢?
不對。「淵神」的形象是黑暗中的星芒光輪。這裡有黑暗,但沒有光。而且他沒看到通往神界的「女神之河」,所以他還沒死,否則就算是偷渡了。
愚蠢的玩笑讓他笑出了聲。少女停下祈禱,擔憂地問道:「格雷先生,您要不要休息一下?」
「別擔心。」他安慰道,伸手拍了拍少女的手背。
「我們能出去的」。他想進一步安撫害怕的同伴,後面一句卻怎麼都說不出口。
您的光輝遍及萬物。但現在連他們的路都照亮不了。
苔蘚薄弱的青光在通過時悠閒地蕩漾,幾乎像是溪水邊飛舞的螟蛾。只是更黯淡、更詭譎些,有如沈痾湖水中腐敗的爛泥,跟現在的他一樣噁心。
頭髮被冷汗浸透,黏膩地貼在後頸上。少女卻毫不介意地依偎著,好像他是能在暴雨之夜安撫她的玩偶,或只是因為沒有其他人可以依靠。
否則有誰敢靠近他?
微弱的碎語透過皮肉骨傳進耳中。他真的很想叫對方閉嘴,想叫她停止這徒勞無功的舉動。然而每當腦中興起阻止的念頭,少女就會像被燙到般瑟縮。雖然環抱他的手從未鬆開過,罪惡感仍像冰錐不斷刨鑽著他的胸口,提醒著他:那是他無法挽回的過錯。
必須得走下去,他不能停。
失去方向感後,風聲就是唯一的道標。儘管這條救命索幾乎如蛛絲般細微脆弱,他還是飢渴地用雙耳拚命搜尋風神飄渺的足跡,甚至開始祈求著這從未於人類面前現身的神靈,給予非信徒的他有如露水剛巧落在葉尖上的奇蹟。
可能根本沒有出口,或是在他夠不到的地方。
思緒無法克制地往最糟的方向衝去。路旁的深谷一次次向他招手,他一次次強迫自己背向這美好的誘惑,用身後少女的啜泣把自己拉回現實。
他知道這種彷彿沒有盡頭的絕望。
與那隻魔獸或那個男人對視時,從那些數量不等的眼眸中,看見的就是這種悠遠深邃、令人窒息的黑暗。如同凝視超乎人智常理的龐然峻嶺。
「慈愛的人類之母,您的光輝遍及萬物……」
少女的誦唸又一次回到了開頭,手腕上的白花木牌隨著腳步輕跳,聲中的無助隨著斷裂的音節越來越鮮明。
看啊!即使妳這麼虔誠,女神還是沒有來救妳。
他心裡湧起一股殘酷的滿足感,嘲諷地彎起嘴角,下一秒笑容卻凝固了。
難道說他就是那個被派來拯救她的人?
那誰來拯救我?
眼前晃盪了一下,他甩甩頭,邁向前方的岔路。
「右邊有風,走吧!」
她點頭囁嚅,聽不出是否有因他的謊言而振奮。
「您的恩澤眷顧孱弱,您是我們最終的歸屬……」
少女聲音沙啞,但仍不停歇。他在心裡嗤之以鼻。
眷顧,歸屬。所以她只是看著,所以她只是等待著。
「請予您的孩子戰勝邪惡之力,請允您的僕人宣揚您的威光。」
讓我等卑微的奴僕去戰鬥,高貴的神靈則在遠方……靈魂的背面看顧。
他實在無法理解,甚至感到憤怒。然而他又幡然醒悟,不管他有多少怨懟,背上的少女都是無辜的。
罪惡感再度襲來,微傾的地面彷彿成了陡峭的針山。他從來沒這麼討厭上坡。上坡是最可惡的,只會給人虛假的希望。
他鼓勵自己再踏下一步,想像著繞過那個拐彎就會看到明亮的出口。苔光在朦朧的視野中暈染成河,他彷彿看見了飄盪的潔白裙擺。驚惶的屏息之後,才發現那是自己被短劍照亮的瀏海。
果然比起深愛人類的水之女神,他還是更喜歡深淵之主。深淵沒有意志,所以才能代表正義。
在他為瞬間湧出的欣喜羞憤時,一抹思緒悄然飄起。
女神會把憐憫賜予放蕩的「諸神腳下的佞徒」嗎?
他努力抬起頭,望著眼前與前一刻無一二致的黑暗,遲疑了。少女的聲音越趨衰微,猶如營火最後一渺的喘息。
她是無辜的。
身軀滾燙有如燃燒中的火爐,冰冷的空氣像澆在燒燙鐵塊上令他的肺部灼痛。他深呼吸,慢慢吐出溼熱的白霧,與無聲的祈禱。
妳在的吧?一直都在的吧?
儘管現在嗅不到那抹芬芳,儘管現在聽不見那聲哀嘆。但妳應該不是那種半途而廢、意志不堅的傢伙吧?
繁花聖座下的卑微僕從祈求您的恩澤——或是奇蹟。
請幫助她,請拯救她。請帶領這全然無辜純潔之人、逃離這無盡無望之黑暗。
那我呢?
空寂間無人回應,但他知道答案。
「願女神悲憫,給予萬物適得其所的安寧——」
奇異的鐘聲驟響,將他與她的哽咽全然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