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1989年,十二月末。
現任的五條家主五條徹正陷入了無比頭痛的境地。
——先是嫡子五條悟出生時龐大的咒力波動驚動了整個咒術界,接著過了一週又睜開了那雙距離上一次現世已經是四百年前的『六眼』,基本上毫無懸念的這孩子在四歲之後也肯定能覺醒術式。
六眼之子的誕生無庸置疑地能為五條家帶來莫大的好處,但同樣的在六眼尚未長成、無比脆弱的嬰兒時期也能為五條家帶來無比的災難。
不知道是從哪洩漏的消息,幾乎整個咒術界都知道了五條家誕生了能在未來成就『最強』、頂立於御三家之上的『六眼神子』,為了將這個能打破整個咒術界權力平衡的孩子扼死於襁褓之中,層出不窮的暗殺者與探子總能像嗅覺敏銳的蠅蟻一樣見縫就鑽,五條家主敢打賭這裡面絕對還有另外兩家的手筆。
再這樣下去,即使五條家有著千年的底蘊及人才,也不夠那些試圖以人海戰術、拼著玉石俱焚的暗殺者消耗。
僅僅是兩週而已,折損在一波又一波的暗殺者手裡的族人就已經有二十幾名,其中不少還是有著不錯術式的咒術師,還有些趁亂進行偷竊的入侵者。
這些人的目的很明顯就是即使不能立刻殺死六眼,也要讓五條家的元氣大傷。
一直持續注入咒力張開結界籠罩著整個五條宅邸也不夠現實, 能破解結界的方法不說上百種,但也有數十種,他們必須要保存實力來應對那些總能找到突破口的術師。
為此,現在不過出生四週,因為六眼負荷太大而經常發燒生病的五條悟需要一個更妥善的方法來進行保護及照顧。
五條徹一身黑色襦絆,雙手揣袖,發愁地在和室裡來回踱步。
他已經盡可能的在兒子身邊安排了足夠的族人擔任守衛,但是那些見不得五條家好的好事者趁著他們現在人員動盪又自顧不暇的時候,同時出手干預他們外部的產業,這下腹背受敵的五條家簡直亂成一鍋粥,人員的調配成了最大的問題,從屬於五條家一系的咒術師家族在這樣的情況下也無法完全信任,誰知道另外兩個御三家會不會趁亂收買了他們底下的人。
源源不絕的暗殺者讓五條一系的人心惶惶,有些人靜靜地觀望著六眼是否能熬過最脆弱的嬰兒時期,也有一些人在考慮著是要賭六眼能活下來成為這個世代最強大的咒術師並為之效力,或是另投勢力穩固的另外兩個御三家並以五條家情報為籌碼給自己多爭取一些好處。
這兩種人的存在全在現任五條家主的預料中,也因此能放在六眼身邊就近保護的也僅有寥寥數名實力強大、由五條家主親自提拔培育的親信而已,剩餘的多數族人則是分配在守護宅邸或是整頓外部產業的崗位上,整個五條家可以說是因為六眼之子的誕生而全部都動員了起來。
六眼很重要,五條家的千年基業也很重要,要是五條家成了空殼更沒辦法好好地保護時隔四百年的六眼之子、他們五條家的希望,五條家賭不起任何萬一,他們必須全方位的守住這個能庇護幼小六眼的堡壘。
那些平時互相拉扯後腿的人到了這時候反而團結了起來一同針對五條家,現任家主五條徹都想為他們這前所未有的凝聚力鼓掌了。
御三家——五條、加茂、禪院之間的關係本就不是什麼在咒術界裡彼此互相監視的制衡關係,無論哪一家都是飢餓的鬣狗等著發現弱點破綻就撕咬下對方的一口肉,連五條徹也不否認輪到自己找到機會也絕對不會讓另外兩家好過,御三家的掌權者們全都在找機會成為咒術界裡那唯一具有話語權的存在。
覺得繼續待在主屋也想不出辦法的五條徹,決定到存放各種咒具的倉庫看看有沒有什麼派得上用場的東西。
離開前他先到五條悟的房間跟負責照料的侍女及護衛交代一聲,這孩子的母親在生產時因為劇烈的咒力波動而大量出血去世,現在能守在六眼身邊的只有這些實力上算是家族中佼佼者的親信及他自己。
雖然他有著家傳的無下限術式,但沒有六眼及足夠咒力的他做不到對無下限的精密操作,即使如此,他的戰力仍然是當前咒術界分級最高的一級咒術師之一,同樣也是五條家的最高戰力之一的他必須待在需要重點保護的五條悟身邊,要不然也不會如此被動。
五條徹在心底咒罵了御三家裡的另外兩家一聲。
就算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現在是什麼樣的情況,明面上他們依然要繼續維持御三家之間的平和。
——
一路步履匆匆地穿過偌大的庭院,看著那些被襲擊者毀壞還來不及整修的建築,五條徹又是一陣心梗。
戰鬥時又怎麼可能顧及周圍的環境,說打就打的結果就是兩週的時間他們五條家就被拆了兩個小院,當然維修費什麼的對五條家而言不是什麼問題,但這無疑是在把五條家的臉面放在地上踩。
要不是沒有證據,他遲早也會拆了另外兩家的房子!
繞出一處枯山水的小院子,五條家主走向一間不起眼的木屋,一旁陰影處有著一口看起來就十分古老的石井,他沒有任何停留地就從井口躍入,落地之後的底部全是積雪、枯葉和土灰,因為他的動作而飛起了紛紛揚揚的塵屑。
五條徹皺著眉開啟了無下限避免那些灰塵沾染到身上,接著撥開枯葉泥土之類的雜物四處摸索著,直到指尖勾住了一處凹槽後掀開那埋藏在枯枝落葉底下的隔板,露出了通往地底的木梯。
這裡是五條家的另一處倉庫,只有歷代的家主才知道這個位置,雖然對熱愛整潔的人並不友善,但收藏著從千年前就一直流傳下來的咒具、咒符或是卷軸書籍等珍貴的文物,也有一些連身為五條家主的五條徹都不明白到底是什麼用途的東西,因為是在地底,無論地上發生什麼事都能確保底下的重要物品不會受到波及。
沿著長長的木梯向下爬,五條徹來到了一個貼滿咒符的空間,這些咒符的製作方式已經不可考,但能產生類似保存物品之類的效果,避免這些貴重的東西因為地下的潮氣而毀壞。
拿起掛在牆邊的提燈和打火機,五條徹把提燈裡面的蠟燭點亮後就往裡面走,上回造訪這個地方還是他被上代家主帶過來、可能三十幾年前的時候,因此這裡只有這樣簡陋的照明方式。
該帶把手電筒來才對。
覺得蠟燭提燈的亮度實在不太夠的五條徹有些後悔。
不算是非常大的房間裡,各式各樣的東西雜亂地擺放著,看起來從好幾代前的家主開始就沒好好整理過這個地方,連勉強能看出是走道的縫隙都十分難以落腳。
五條徹舉起手裡的提燈讓燭光能照射得遠一些好讓他看清這裡有些什麼,再從中挑選幾個或許能用得上的咒具打算之後分配給守衛五條悟的族人,其餘的——
書籍目前用不上,還有⋯⋯
五條家主被一只放置在一個小角落、與周圍那些一看就十分珍貴的物品相比顯得特別寒磣的木匣吸引住目光,因為與五條家的其他收藏放在一起太過格格不入,五條徹記得上一次和前代家主進來這個倉庫時也注意到了那個木匣,當時他還問了那個是什麼。
但前代家主只說了那是個沒什麼用的東西,上面封著的咒符至今沒人能揭開取出裡面的東西。
據說裡面存放著一個能讓『鏡御前』為使用者實現心願的東西。
對當時年幼的他而言,聽起來就像是什麼童話故事一般,事後立刻就去翻閱了各式各樣的典籍,想知道『鏡御前』到底是什麼人,可是——
五條徹盯著那只小小的木匣,鬼使神差地就拿起來收進袖口裡。
他想,不管是不是真的,五條家現在真的很需要。
——
回到主屋的五條家主先是去看望一眼剛喝過奶已經睡著的五條悟,接著順便將從倉庫找出來的咒具交給負責保護少主的族人們,再檢查一遍主屋這邊的結界狀態後,就獨自一人帶著藏於袖中的木匣來到一處無人會進入的偏間。
他現在要做的這件事不能被任何人知道。
但五條徹其實並不抱有任何期望,先不說自己能不能順利打開這只木匣,還有——
『鏡御前』早已是千年前的人物。
根據五條家的記載,千年前『鏡御前』曾經是伊勢神宮盛名一時的巫女,其地位完全能與之後的晴明公相媲美,為當時的皇室及貴族測吉凶、斷災禍,被世人稱之為『知曉天命的鏡巫女姬』,在天皇座下亦被尊稱為『鏡御前』,甚至能與伊勢神宮有皇室血脈的當代齋王平起平坐。
然而『鏡御前』也是後來盜走其看守的神器『八咫鏡』的要犯,先是被伊勢除名,又被皇室和咒術界同時通緝,為了不忘記其名諱、僅存在於少數文獻中、過往痕跡幾乎被抹除,她是最終只留下『明空姬』這個名字的大罪人。
如今供奉於伊勢神宮的八咫鏡,只有皇室及少部分的咒術師知道,那其實是個贗品。
五條家現任家主五條徹神色凝重地跪坐在榻榻米上,前方就放著那只又小又老舊的木匣。
檜木製成的方盒即使歷經千年也未曾有絲毫的腐爛,蓋子的開口處覆蓋著一張同樣保存完好的封印符,當時製作這張封印符的咒術師必定是一名十分有天賦的術師,過了千年也無人能滿足咒符上解開束縛的條件,打開這只木匣。
「呼——」
五條徹深呼吸了一口氣,覺得有些諷刺。
他們五條家如今居然也需要寄望於一個大罪人的傳說。
難以想像『知曉天命』這個一聽就很浮誇的能力究竟是什麼樣的,估計是當時的咒術師、或者該稱之為陰陽師,美化了那種說法,他覺得『知曉天命』應該只是『鏡御前』的術式效果,就像少數文獻中提到的『明空姬』術式情報一樣,那是一種類似於能預知未來的術式,作為非武鬥派的術式來說,也是非常好用的能力。
他對大罪人『明空姬』沒有絲毫的崇敬,千年前的傳說就像是誇大不實的神話,但若他所推測的並沒有錯,那他覬覦對方的術式效果。
只要能預測未來,那暗殺者或是探子的動向根本盡在掌握之中。
他也很好奇,時隔千年,一個理應早就死去的人又該如何為打開木匣的人實現願望,是靈魂殘留的詛咒?還是咒物?或是咒靈?
一手握著木匣,另一只手沒有絲毫期待地摳刮著封印符的邊角——
嘶啦。
原本不覺得能撕開的封印符卻意外地輕而易舉地被揭開了!
「⋯⋯」
五條徹呆愣著停下手中的動作,時間定格一樣地瞪著那張已經被自己撕下來的咒符。
太容易了。
容易到差點以為他拿錯木匣了。
他沒有頭緒自己是因為什麼滿足了封印符上的束縛條件,還不如說是因為封印年久衰弱喪失了原本的功用還來得更加有說服力。
事實上,這並不是五條徹第一次嘗試打開這只木匣,當年發現這個木匣的時候他就已經試過要把這看起來無比脆弱的封印符撕開,但那次並沒有成功。
——看起來薄薄一張紙似的封印符,卻有著肉眼無法估量的束縛力,緊緊地鎖住了木匣裡的寶物。
現在當他終於可以打開這個不知道藏有什麼秘密的木匣時候,反而沒有任何的真實感。
打開木匣後,一股濃濃的檜木香撲鼻而來,彷彿這只木匣才剛從工匠手裡加工製作完成,連裡面鋪著的白色綢緞都依然泛著皎潔如皓月般如新的光,襯的綢緞上方的那枚赤色勾玉更加的紅艷,宛若盛於酒盞裡的一捧鮮血,質地濃稠油潤地藉著燈光倒映出五條徹的面容,這在千年前應該也是難得一見的珍貴玉製品。
五條徹再次感嘆那張完美保存內裡物品的封印符的精妙,要是千年後的現在還能有像這樣的咒術師能製作出如此強力的封印符,又為五條家所用,勢必能成為咒術界封印詛咒這領域裡最有話語權的領頭者。
這紅色的勾玉看起來像是某種咒具或是媒介,但又不蘊含任何咒力在其中,五條徹左看右看除了覺得這是塊高品質的玉之外沒發現這個勾玉的用途是什麼,最後只能拿起來嘗試著注入詛咒看會發生什麼事——
「唔嗯?道真公的血脈?」
被突然間在身前出現的孩子的稚嫩嗓音給嚇一跳,五條徹下意識地就開啟了無下限,並迅速地起身向後大退一步與對方拉開距離。
他完全沒發覺對方是什麼時候出現的!
如果對方動手的話他現在應該已經死了。
相隔著一段安全距離,五條徹才注意到那忽然出現在這偏間的是一名幼小的女孩,身上穿著繡有金色銀杏葉及銀絲流雲紋樣的古式十二單巫女服,一頭墨色的長髮以檀紙鬆散地束著,那雙極為詭異、色彩過於無味的薄煙色狐狸眼正『注視』著自己拿在手裡的勾玉,手裡還懷抱著一面看不清具體模樣的銅鏡。
一個奇妙的聯想迅速爬上他的腦海:
「鏡御前?」
雖然非常難以置信,但眼前這個忽然出現在眼前的孩子除了是千年前的咒術師『鏡御前』之外不會有其他可能,那面銅鏡就是最好的證明。
他沒想過他居然召喚出了那個千年前的人物!
聽見這個稱呼的孩子立刻就抬眼將目光轉移到五條徹的身上,接著以袖遮掩住下半張面容用一種十分微妙的語氣感嘆道:
「呀——真是有趣呢,妾身最近總能遇見偶然將『命線』偏移的孩子,『天』對你們真的是相當寬容啊!」
並不是很明白對方在說什麼的五條徹張了張嘴想回應些什麼,但最後還是什麼也沒說。
感知不到任何咒力,不是咒靈。
五條徹不知道對方是如何在千年後依然存活,又是以這樣一個孩子的面貌出現在自己面前。
或許是受肉?
「那——個呀,並非是你該擁有的東西,能還給妾身嗎?道真公的血脈。」
語調黏糊糊地拉著長音,幼小的孩子彎著眉眼,看似親切的模樣,薄煙色的瞳仁深處卻不包含任何笑意。
她『注視』著五條家主像是在評估些什麼,眼尾勾起的弧度尖銳地讓五條徹覺得自己像是在那透徹的目光下被利刃一層層地刨開,最終無所遁形地露出了內裡深處連他自己也都不清楚的模樣。
或許每個被『鏡御前』所注視的人都有著同樣的感覺——
噁心。
那雙色素淡薄的眼珠令人感到無比的噁心。
「什麼?這是五條家——」
在那樣的目光下,五條徹帶著些許的惱怒及不適就要反駁,然而那個孩子卻立刻打斷了他接下去想說的話:
「那是妾身留給八重的信物,菅原家——從八重的孩子手裡誘騙得來,最後隨著嫁娶輾轉來至⋯⋯五條?——在妾身眼中菅原家搶來的東西就是不屬於五條呀!」
也不管五條徹能不能理解自己講述的內容,那孩子沒有絲毫要再多作解釋的意思。
在五條徹茫然又忌憚的視線裡,她隨後又歪著頭,用一種像是上位者對下位者的冒犯一笑置之的語氣再次開口:
「唔,行吧,看在歪曲的『命』帶來八重遺物的份上,既然你這孩子都以『鏡御前』來稱呼妾身,妾身就來聽聽你想對妾身提出什麼『請求』吧!這也是你使用勾玉的理由吧?」
從沒被人以這樣高高在上的態度對待的五條家主,又因為那令他感到反胃的目光,最終再也沈不住氣繼續觀察這個從千年前存活至今的咒術師。
由於對方看起來只是無害且沒有絲毫咒力的幼女樣貌,他不自覺地憑著身高上的優勢俯視起對方並用輕視的語氣怒斥:
「別太過份了!鏡御前!如今的妳也只不過是大罪人!能為御三家的五條家服務是妳的榮幸!沒立刻將妳羈押送進總監部審判都已經是網開一面了!」
他當然心裡也想著在制服了這個被通緝千年的罪犯巫女後,再將對方手裡的八咫鏡歸還予國家,這份功績想必能讓五條家一腳踏進政治圈裡,那他們五條家在咒術界裡成為頂點的籌碼又多了一樣。
「⋯⋯嗚呼。」
看著五條徹那像是要以武力逼自己就範的樣子,那孩子卻是嗤笑了一聲,而後悠悠地說道:
「妾身向來不看重那些無謂的身份地位,因為那在妾身眼裡沒有任何區別,之於妾身而言你們全是被『天』所眷顧的此世之物。」
「但是,以一個想知曉命運、有求於妾身的人而言,——道真公的血脈,汝的頭顱,抬得太高了,所以——請,跪下吧!」
原本沒有絲毫咒力波動的身軀,在輕飄飄地說完這句話之後終於向外展現了它的獠牙。
那句話語之中並不包含任何咒力,並非是咒言一樣的東西,而是——
被詛咒直接衝擊的五條家主完全還沒反應過來,就感覺有什麼被扭曲了,等他終於回過神的時候,他已經以一種極為卑微的姿勢跪伏於地上,連額頭都深深地壓低著,視線裡僅有榻榻米上縱橫的編織紋路。
他從沒受過這樣的羞辱!!
五條徹簡直氣得發抖,但他意識到了在這位『鏡御前』面前他沒有絲毫反抗之力,而且他發現——
「罪人『明空姬』!妳居然騙了整個咒術界!妳的生得術式根本不是預知未來!」
因為垂著頭,五條徹的聲音只能以一種壓抑又沈悶的方式發出,緊迫的聲帶艱難地在喉嚨裡震動著。
這樣能將他壓制的毫無還手之力的術式絕對不可能是沒有任何戰鬥力的預知術式!
他一身的咒力就像是被封鎖一樣沈寂在體內,連引出都做不到!
那些為數不多記載著與『鏡御前』相關的典籍裡關於對方的術式情報是假的!
「唔,人們總是喜歡擅自臆測,並且認為那就是唯一的真相,一旦相信了就再也脫離不了那狹隘的方寸之中,如此——即便是虛假的猜測也能成為世間的『真相』。」
一只瘦小的手撿起不知何時掀落到一旁的赤色勾玉及木匣,隨後感嘆地說:
「有著道真公血脈的孩子,妾身從未說過,妾身能預見未來呀!」
將勾玉妥善地放入木匣後收入袖中,明空姬讓五條徹繼續維持著伏腰的姿勢,來到偏間的上首處坐下,對應著底下壓低頭顱的五條徹,彷彿是在面見下臣的古時貴族,懷裡抱著那面真品八咫鏡,開口:
「既然有求於妾身,那便拿出相應的誠意。」
不等五條家主再次發作,明空姬就告訴了他第一個誠意應該是什麼:
「首先,與妾身定下束縛——絕對不得以任何方式向他人透露妾身及八咫鏡的情報和行蹤。」
「不可能!妳盜走的神器必須要回歸神宮!」
想抬起頭卻做不到的五條徹只能對著面前的榻榻米厲聲吼道。
「嘸呼——自從沒了八咫鏡,你們就忘記歷代鏡守的犧牲了嗎?很可惜,正是為了守護八咫鏡,一切與八咫鏡的束縛在『天』之下皆為最高優先,道真公的血脈,在這跪於妾身面前的當口,是什麼讓你覺得你有選擇呢?」
像是在附和著明空姬所說的話,懷裡的八咫鏡在結尾跟著發出嗡鳴聲,得到她一個憐愛的輕撫。
「八咫鏡原本就該祭祀在伊勢神宮,妳只不過就是一個將神器佔為己有的竊賊!我身為御三家的五條家主絕對不會容許妳這樣恣意妄為!」
雖然跪在地上說狠話的模樣不怎麼有說服力,但五條徹依然義正辭嚴地表示不會放過這個偷走皇室珍貴物品的大罪人。
「佔為己有?不⋯⋯道真公的血脈,你完全不知道八咫鏡究竟是什麼呢。」
像是聽到什麼有趣的話,明空姬先是訝異地睜大了那雙薄煙色的狐狸眼,而後在唇邊勾起一個無奈的弧度:
「並非是八咫鏡屬於妾身,而是妾身屬於八咫鏡呀!」
氣氛一度膠著,無論是哪一方都不會輕易妥協。
最終是那個外表年幼的巫女重新起身,踩著長至腳底的濃紫色長袴,緩步來到伏著身的五條徹跟前——
行走的過程中並沒有發出任何的腳步聲,卻無端地讓五條徹神經緊張了起來,這時他因為接連不斷的意外而發熱的腦袋才重新想起他之所以會拿出那只木匣,就是為了想找出在六眼長成之前減少五條家損失的辦法。
「等等!」
被通緝千年的咒術師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被對方『注視』的噁心感,及上交罪人之後的好處過於誘人以至於他一時間失態做出了絕非御三家家主該有的行為,重新冷靜下來的五條徹瘋狂地思索著如何迴避掉這個讓他不利的束縛。
像這樣有強大術式的女咒術師完全能先哄著來,只要最後能讓五條家獲利,讓著一些也沒問題。
比起直接交出罪人,或許將這樣的咒術師困在五條家,反而能得到更加長久的好處!
「唔,無論你想說什麼都毫無意義,因為對妾身而言,只要是妾身所願的『結果』,那麼你這孩子只能服從。」
即使看不見五條徹的臉,明空姬也大概猜得出對方在打些什麼算盤。
無非是看中了她的術式,在考慮如何才能利用自己。
這些在千年前於她而言,就如家常便飯。
如果不是看在勾玉的份上,她連多作解釋的欲望都沒有。
「先向妾身,展現第一項誠意吧——」
她的行蹤與情報不能輕易地洩漏出去,這個道真公的後人選在這樣一個偏間使用勾玉真是大大地方便了她。
她對著五條家主結了一個與『無色』不同的手印。
——
五條徹最終還是在無法自控又迷迷糊糊的狀態下和明空姬結下了束縛,就與他當時不知怎的就跪在對方面前的情況一樣,他也無法理解自己怎麼就突然完成了與對方的束縛。
被『天』所見證,他的身上已經牢牢地被戴上了束縛的枷鎖。
直到這時他才終於屏棄了那些對對方年幼的外貌、性別、及大罪人等身份的輕視,重新意識到他到底招惹到『什麼』。
此刻他依然是那個跪伏的姿勢及無法動用咒力的狀態。
——對方有著即使不見血也十分不講理的術式。
「那麼——就告訴妾身,使用勾玉的理由吧?」
有了由『天』見證的束縛之後,那位幼女模樣的巫女姬又重新回到了上首處的主位。
這次五條家主只是沈默了一會,就安分地回答:
「五條家需要能在不折損更多族人的情況下,完美保護六眼的方法。」
由於看不見那對方的神情,五條徹只能憑藉著感知感受到對方正『注視』著自己。
那種『噁心』的感覺,在咒術師敏銳的感官中無論如何都無法被忽視。
「——作為家主,你這孩子的預感沒錯。」
明空姬注視著此世之物無法看見的『命線』,又接下去說:
「唔⋯⋯直至六眼七歲前,五條將會損失近半的產業及族人,而你——也在其中。」
雖然不知道『鏡御前』到底有沒有預知能力,但對方所道出的未來並不讓五條徹意外,甚至可以說從五條悟出生之後的一週,他就預料到了大概會是這樣的結果。
但是——
「⋯⋯您有方法能解決。」
換上了敬語,五條徹所用的並不是疑問句而是肯定句,經過兩次被對方詛咒的經驗,他徹底地理解了為什麼那只木匣即使解開封印前看起來又髒又舊,卻依然被好好地保存在秘密倉庫裡,也明白了那所謂『鏡御前會為使用者實現心願』的由來。
所以他非常確信這個千年前的咒術師、如今的大罪人,絕對有著能打破當今局面的辦法。
如果能活著,誰又會想要死去。
即使是死也不該死於刺殺。
他要活著見證作為六眼的兒子五條悟為五條家帶來榮光。
「這是——『請求』嗎?」
微微地歪著頭,明空姬依然沒有移開落在五條徹身上的目光。
這並不是沒有意義或是刻意刁難的問題。
她一向對能偶然脫離『天』運行規律的人格外寬容,例如八重的血脈又或是眼前這個道真公的血脈,當然也有對方與八重有那麼點毫末關聯的緣故。
即使先前有過衝突,在結下束縛後也就不再計較。
但這個問題是『必要』的。
「⋯⋯是的。」
五條徹在短暫的沈默後,應了一聲。
要說五條家與其餘兩個御三家有什麼最大的不同,那就是五條家更懂得什麼是識時務與審時度勢。
都已經被壓制了兩回,他不覺得就算再來一回會有什麼不同。
五條家主維持著跪姿,一動也不動地幾乎腿腳發麻,但他屏息著等待巫女姬的答案,絲毫沒有催促的欲望。
「抬起頭來吧,唔——看在勾玉回到妾身手裡的份上。」
終於鬆了口讓五條徹能直起身體,明空姬最終說出了她的條件:
「三年,這是妾身看在勾玉的份上能保護六眼的時限。」
「不⋯⋯三年實在是太短了!請您務必再考慮一下!六眼就算三歲了也依然十分脆弱。」
甫一起身就聽見對方所提出的條件,五條徹希望對方能再停留久一些。
他並沒有放棄要把對方留在五條家的想法。
「生來有資質成為咒術師的孩子向來早慧,三歲對六眼而言已經足夠他理解這個世界。」
絲毫沒有被動搖,對明空姬而言願意參入御三家的這些事已經是看在八重的遺物重新回歸自己手裡的份上了。
不再給予五條徹討價還價的機會,她從上首處站起,招了招手讓五條徹帶她到六眼所在的位置。
——
五條徹為了使用勾玉而選的偏間距離六眼居住的院落並未相隔十分遙遠,但也說不上是非常的近,在這段說短不短的路程中,他們總會與其他族人相遇。
但不知道為什麼,明明那位巫女姬就站在自己身邊一同並行,那些族人就好像沒看見有個從沒見過的孩子跟在家主身邊一樣,面色如常地在與自己打過招呼後就自然地離去。
很明顯這也是對方的術式效果。
到底還是一名咒術師,五條徹對這個千年前的咒術師的術式情報簡直抓心撓肺地想一探究竟,在經歷過一開始的衝突後,現在他也找不到機會多問什麼,就如『鏡御前』所說,現在由求於人的是他,被武力壓制的也是他,在沒有把握能拿捏住對方的情況下,他什麼也做不了。
如果他有能看透一切術式的六眼的話根本不用這麼麻煩。
來到五條悟在五條宅邸最深處居住的一方小院,五條徹揮了揮手讓侍女及看守的護衛全都退下去。
五條徹作為家主在五條家裡樹立的威信還是相當穩固的,對於這樣屏退所有護衛的行為完全可以說是將六眼暴露在危險之中,但卻無人對這樣的命令提出質疑。
確認周圍沒人後,五條徹就向明空姬頷首表示可以開始了。
五條徹也很好奇對方究竟會怎麼做。
「那麼——」
接受到五條徹的訊號,那位身穿有著繁複流雲與金杏紋樣的服裝的巫女,一雙薄煙的狐狸眼肅穆地低垂著,就著懷抱神器八咫鏡的姿勢,以雙手結出了一個方正的印——
「此地將化為妾身的神域,以八重櫻為圓心,唯有汝與六眼得以任意通行,往後三個四季,這片領域將是囚禁六眼的牢籠、亦是守護六眼的箱庭——」
『入道』。
院落裡的所有建築及庭院在一瞬間分裂出了詭異的重影,下一秒又迅速地交疊在一起於視線裡回歸正常,就如同大家來找碴的遊戲那般,若是將這個院落的前後影像比對,那最大的不同就是一株巨大的八重櫻佇立在原本什麼也沒有的庭院中心,於這不應季的雪景裡恣意飄零著彷彿落不盡的櫻吹雪。
「領域?⋯⋯不,是跟空間相關的術式?」
顧不上在意那只有他一人能進到這個小院的條件,五條徹正為這規模龐大幾乎能與領域媲美的術式感到讚嘆。
「唔,只要這裡存在的一日,除了你,就無人能踏入這裡一步。」
沒有想要多說自身術式情報的意思,明空姬簡單解釋了這片空間的作用之後就不再開口。
但五條徹並沒有猜錯,這是她的擴張術式之一。
除此之外還應用了另一個擴張術式來掩蓋她咒力的痕跡。
不等五條家主繼續追問,內室裡就傳來原本應該睡著的六眼幼子在這劇烈的咒力波動後,給驚醒的哭鬧聲。
「快去哄孩子吧,畢竟——」
千年前曾被眾星拱月的巫女姬露出了一個惡劣的微笑:
「這片區域,往後三年,僅有你與六眼能意識到交疊的空間並進出呢!」
本文主角老樣子的開局即負好感XDDDDDDDD
順便坑了一把五條家主,之後三年會是一個盡責的奶爸(大概
這章從五條家主的視角帶出了一點明空姬的身份情報!
在下一章則是會公開明空姬術式情報!!!!!ლ( • ̀ω•́ )っ
敬請期待!!!
【次回預告】第十章 離別
詛咒不僅污染了它安睡的地方,也扭曲了母親的歌唱。
散發著惡臭的子守唄啊,化作燎原的惡火,嘶喊著灼傷那曾被祈願、降生後的第一眼會是繁花最盛的美景的雙目,留下燃燒後泛白的餘燼。
「沒有明空,八重會過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