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孔雀與小猴子
忙碌了一天,終於要下班了,我看著窗外已經漸暗的天色,感覺到秋意如潮水漫延到室內,增添了我想回家窩在沙發上看Netflix的嚮往。邊想著晚餐要買鹹酥雞回家邊看劇邊吃,還是要先去吃一碗肉羹麵加黑白切再回去追劇,我一一關上圖書館各處的電燈,把公用電腦關機,最後鎖上我的個人抽屜,倒退著走出圖書館並闔上大門,正當我彎腰準備鎖門時,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以及高分貝的呼喊聲。
「請等一下,請等一下,讓我借個書好嗎?」一個焦急的女聲傳來。
我維持彎著腰的姿勢先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然後才起身掛著制式微笑對著來者說:「不好意思我關門了喔,圖書館只開放到五點,現在已經超過五點了喔!」
出現在我眼簾前的,是一隻花枝招展的孔雀!孔雀抬著下巴劈哩啪啦的說:「我進你們校門的時候還沒五點啊!你讓我借一下啦!我只要五分鐘就好!很重要我一定要今天借到書!」孔雀邊說邊想要從我身邊推開圖書館大門擠進去。
我堅守著崗位站在大門前不讓開,強忍著不爽還是很客氣的回應:「小姐不好意思,我已經關燈也關電腦了,請明天再來好嗎?而且您應該不是我們學校的教職員吧?您要辦借書證的話沒這麼快喔!還是請您改天再來!」
「不用!你看我有帶借書證!」孔雀女從包包中迅速抽出一張卡晾在我眼前,我伸手把卡片往後推一點,「不好意思我快老花了」仔細一看,還真的是本校的借書證,辦證日期是兩年前的十月,正是圖書館重新裝潢落成典禮後正式開放辦證的那一天!我嘆了口氣,只好往後一退用後背推開大門,孔雀立馬從我讓開的空間鑽身而進。
我只開了一處頂燈,走向櫃檯把我的包包放著,打開我的電腦準備幫她借書,我不想把所有的燈打開,避免又有其他人以為圖書館還開著門而跑進來說要借還書,這種事情在充滿中二學生的校園一點都不奇怪,完全沒在管規定的開放時間是幾點到幾點。
「可以借幾本啊?」孔雀趾高氣昂、昂首闊步地走在書架間,儘管我故意不把燈全部打開,她就著大扇窗戶透進來的微弱天光依然在書架中遨遊自在的選書,那逛大街挑挑撿撿的樣子讓我聯想到在菜市場殺價的主婦。
「我們校外人士借書的上限是六本,借書期限是三週。」我手肘撐著下巴等著電腦開機並進入圖書借閱系統,同時盯著螢幕右下角的時鐘計算她口中的「只要五分鐘」還有多久。
或許你會問為什麼不斷然拒絕她就好呢?這你就不懂了,如果是一般公共圖書館,例如縣市政府的總圖、公共資訊圖書館、國家圖書館,不但可以時間到準時開關門,甚至在閉館前15分鐘就會開始播放音樂提醒清場,正常來說有水準、有道德涵養的讀者是不會拖到要關門的那一刻才離開,更不可能要關門了才闖進來。但是,我們這裡是一所學校附設的圖書館,學校的生態是家長最大,再來是校長、主任組長及老師們,而既然是開放給社區,社區跟學區的範圍基本上是重疊的,會來的民眾大多也都是家長,所以,除了學生比較可以用圖書館公約來約束他們在該來的時間才能來之外,其他類別的讀者如果有時有稍微不合理的要求,或在不合規定的時段冒出來,都要小心應對,能盡量幫忙就盡量接受,以免一不小心就是什麼家長會常委或是校長主任的朋友之類的。雖然規定就是規定,於理有據不必怕,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常常只好睜隻眼閉隻眼,多付出以避災禍。
四分三十五秒,孔雀挑好了六本書跳躍式的走了過來,我實在很想請她乾脆轉圈圈灑花辦不是更好?「我要借這六本書喔!」我到這時才好好正眼看著這位女士,而正好她也在這時顯現回人類的面貌。不得不說,這妝化的有點糟糕啊!女人削瘦的臉龐有著吊高的丹鳳眼,單眼皮,眼角的皺紋在擦得太厚的粉下有如明顯的溝渠,嘴唇上的口紅都褪色了沒有補妝。
「這些書應該是國中生看的吧?我跟你說喔,我兒子才小三,可是啊,他是資優生喔,他就是唸你們學校斜對面那間私立的XX小學的資優班喔!這些書他都看得懂唷!我這麼急著來借書,是因為他們老師齁上禮拜五出了一個科學探索的作業,老師要他們研究天文相關的題目啦!這報告禮拜二就要交,就是明天耶,還規定至少要三千字,這種作業居然只給三天的時間,你說誇不誇張啊!要不是我今天剛好出差不必回辦公室,哪有辦法這個時間離開公司幫他借書啊,你說這老師出這種功課不是整人嗎?」女人邊看著我掃瞄他的借書證和那幾本書,邊搖頭晃腦,時而沾沾自喜、時而微嗔微怒的自言自語。
「連我也要陪著晚下班,我看被整到的名單要算我一個。」我內心OS著。
「他每天晚上都還要補習,晚上回到家都九點了,今天啊,他要K完這六本書還要把報告寫完才能睡覺,不過他一定可以寫出第一名的報告啦!」又變回孔雀的她喜孜孜的把書收到大提袋中,一個漂亮的迴身,尾椎高高翹起的踏步而去。
五點十分了!根本遠超過五分鐘啦!「唉!與其在這邊生悶氣不如還是趕快回家吧!以免又遇上另一個奧客。」我用最快的速度關機並衝出大門,鎖好門之後逃之夭夭。
隔天,下午四點半,學生放學後該來借還書的也差不多都辦完了,圖書館內只剩下少許幾個等著家長來接而在閱覽區寫作業的學生。這時只見一個拖著小行李箱、耳朵戴著耳機、頭上戴著個棒球帽的小孩子推開圖書館大門走了進來。
他一路走到櫃台邊,蹲了下來打開行李箱,拿出了好幾本書一一放到了櫃台上,都放完了才站起身來抬頭說:「您好!我要還書。」那小孩一說完這句話就轉身拉起他的行李箱走到最近的沙發坐下,開始滑手機。
我一看這不就是昨天那隻孔雀小姐借的書嗎?難道,這是她小孩?怎麼會自己來還書呢?「弟弟,這些書是你媽媽昨天來幫你借的吧?你的報告寫完了?還順利嗎?」我一邊嗶嗶(掃描還書)一邊隨口問那小男孩。沒想到那小男孩完全無視我的存在,或許是因為戴著耳機聽不到?還是太專心滑手機?總之他別說回答我問題了,連看也不看我一眼。
碰了一鼻子灰的我嘴巴撇了撇,把書拿回書架上放,繼續做我自己的工作,一邊打著電腦我用眼角餘光一邊偷看那個小男孩,發現他一下子斜躺、一下子翹腳、一下子竟然用趴著滑手機,而且還三不五時會發出一些怪聲,像是在喃喃自語,又像是在打嗝的聲音,更奇怪的是,他會隔幾分鐘突然歪頭聳肩,有點像是抽慉的不規則動作,似乎無法靜下來。大概在我第三次偷瞄他的時候,發現他變成了一隻小猴子,卷縮在沙發的一角,比他原本的身形看起來還要更小、更瘦弱了,而且似乎在哭泣,身體微微地顫抖著。我心想這孩子該不會是不舒服吧?但當我走出櫃台往他走去時,卻發現他明明就還是原本一個小男孩的正常模樣,臉上的表情只有掛著倔強,並不像是在哭,我心想自已眼花的越來越嚴重了吧?這時我一看時鐘,發現就快要五點了,我便走去關門窗電燈,正想回身提醒那孩子我要關門了,回頭卻發現他已不見了。
從那次之後,接下來好幾個禮拜偶爾就會看到那位孔雀媽媽來借書,而隔天的放學時間就會遇上那隻小猴子男孩來借書。這位孔雀媽媽總是在很奇怪的時段來借書,有一次是我七點半到學校發現她已經等在門口,急急躁躁地要我趕快開門給她借書;又有一次是中午吃飯時間,硬是要我先闔上便當幫她借書;其他幾次則幾乎都是我快要關門的時候她會火速衝來。而小猴子男孩則總是在媽媽借書的隔天下午約四點半時會來還書,每次來還書都是把書放到櫃台後就窩去沙發上滑手機,連「我要還書」這幾個字也懶得講了。坐在沙發上盯著手機的他仍然不時地聳肩歪又發出怪聲,而我每次也總是會看到變成小猴子的他眼中噙著淚水的表情,但總是一閃即逝,想要問他幾句話他也從來都不回答。我曾經也試過對他聊些有的沒的,例如問他晚餐吃什麼?有沒有去看復仇者聯盟第四集?鋼鐵人掛了耶你會不會傷心?最近有新書你要不要看……等等隨便亂扯的話題,但他總是不理不睬,讓我熱臉貼冷屁股,好不尷尬。
大約四個月過去後,有一天的下午四點多,小猴子男孩又出現了,我正想說今天他似乎來的比平常更晚,都快要五點了,只見他把要還的書放在櫃台上後,突然拿下了耳機看著我,很大聲地說了一句:「為什麼小孩子可以辦借書證?!」這天圖書館內還有留下來寫作業的幾個學生,紛紛被那孩子半怒吼式的大音量給嚇了一跳轉頭過來看向我們。我也愣了一下,直覺回問:「你說什麼?」而小男孩只是用一種憤怒卻受傷的表情看著我,三秒鐘後,他哭了,真的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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允哲又對媽媽大吼大叫了,這次很嚴重,嚴重到媽媽也控制不住地打了他一個耳光,「啪!」清脆的響聲後隨之而來的是無比沉重的寂靜,允哲瞪大了雙眼看著媽媽,媽媽則難過自責地慌張伸出雙手想要抱住允哲,但媽媽的手還沒碰到允哲他就迅速轉身衝回自己房間,「碰!」狠狠地甩上門關上。
媽媽疲憊地在餐桌邊坐下,雙手扶著額頭,手肘撐在桌上,感覺到全身的精力都被抽光了。「到底要我怎麼做?到底還要逼我到什麼程度?」眼淚一滴滴落下,在桌面上聚成了一小攤積水。已經連續工作十四小時的她,最後的一點耐心不小心被允哲剛剛不耐煩的抱怨給磨光了,不小心動了手。腦中無法抹去允哲的小臉蛋上紅紅的巴掌印,她嚎啕大哭起來,右手握成拳很狠的垂著自己的胸口,左手摀住嘴不讓哭聲洩出,她不想讓孩子聽到她哭,這十年來,她一直都是這樣子哭給自己聽,極端嚴格地在孩子面前保持堅強的形象。
在房間裡,允哲也在哭,躲在衣櫃裡哭,小小的空間讓他覺得安全,那是一種他渴望卻得不到的懷抱,一個他幻想的替代品,一種叫做「媽媽的懷抱」。即使媽媽剛剛明明就伸出手要抱他了,但那不是他要的抱抱,不,應該說,那不是他要的媽媽。
允哲從有記憶裡就沒有看過爸爸,自從他幼稚園大班後,連在嘉義的阿公阿嬤家也都不回去了,他從小就只有跟媽媽相依為命。以前他都不知道為什麼別人有爸爸陪著去公園玩,園遊會的時候有爸爸會拍照,甚至班親會也有同學是爸爸代表著去開,而他,從頭到尾都只有媽媽。一直到他上小學後學會了用電腦,有一次他趁著媽媽加班不在家的時候,偷偷打開媽媽房內的電腦,本來他只是想要試看看Youtube怎麼用,滑鼠一動解除了螢幕保護程式,映入眼簾的卻是媽媽忘記登出的信箱,他好奇的看了那些郵件,發現有爸爸寫給媽媽的……從那時起,他才知道,爸爸媽媽早就離婚了,簽字離婚的那一年,允哲是四歲。發現的當下,他才知道,原來這兩三年開始連嘉義阿公家都不回去的原因,是因為從那時起,媽媽已經沒有了帶他回去阿公阿嬤家的理由。
允哲的爸爸在他出生前工作被調去了大陸,在他出生後半年內,爸爸還曾經回來台灣兩次來看他,但之後就因為工作越來越忙碌而沒辦法回台灣看他。漸漸地允哲長大了,三歲的他從幼兒園小班的同學那邊,發覺自己沒有爸爸這件事情,但他每次在媽媽面前提到爸爸,媽媽都會臉色一變,然後把話題帶開,從不正面回答他爸爸去哪裡了。允哲的媽媽似乎因為不想讓允哲在公園、大賣場、遊樂園….等等戶外場所見到其他孩子跟父親互動的場景,從他開始會觀察別人且一直問為什麼的年紀起,就越來越少帶他出門,假日媽媽總也只是跟他關在家裡,要他看書、看電視都好,就是不要出門。每次允哲要求媽媽帶他去戶外玩,媽媽總回答他說外面細菌病毒多容易生病、外面空氣品質不好、在家看書才會越來越聰明….等等理由來搪塞他。到最後,允哲終於不再開口要求要出門,因為他找到了一個答案,一個媽媽為什麼不喜歡帶他出門的答案,那就是,他有妥瑞氏症。
妥瑞氏症是一種遺傳性的腦部神經疾病,近年來有研究發現妥瑞氏症的病因,可能和腦內多巴胺分泌不正常有關,患者會不自主的發出一些聲音或是動作,許多患有妥瑞氏症的小孩常因為身邊照護的大人不認識這種疾病,而誤以為孩子是故意發出怪聲或突然搖頭晃腦,而把孩子貼上標籤或導致被同儕歧視甚至霸凌。
允哲是在幼稚園中班時被診斷出來他患有妥瑞氏症,那次他在學校上課時一直發出打嗝的聲音,連班上要一起彩排年度才藝發表會的舞蹈時他也一直打嗝,而在老師不耐煩地要求他不要再發出怪聲並且激動地拉住他的手希望引導他一起跳時,他突然發狂地大叫並跑出教室,要不是在大門口跟其他家長聊天的園長眼明手快,允哲可能已經衝出幼稚園大門跑到車水馬龍的大街上。經過這次危險的事件,園長苦口婆心地勸允哲媽媽帶他去醫院檢查,這才發現他有妥瑞氏症。
原本的「過動」、「調皮」等標籤,自從診斷出他有妥瑞氏症後,轉變成「同情」、「忍耐」、「忽視」等冷處理,對允哲來說,他覺得自己像是被關到動物園裡的動物,別人都用觀賞的眼光來打量他,每當他又不自主的發出怪聲或抽慉時,即使旁邊的人都故作無事繼續原本的動作,他仍然可以敏感地感覺到那不到一秒的停頓、詫異的眼神及憋住的笑聲。這比直接問他怎麼了還讓他難受,他跟同學間從「沒有爸爸在身邊」的這種「不一樣」,又多了因為妥瑞氏症帶來的這種「不一樣」。
然而,被鑑定出他有妥瑞氏症這件事情,並沒有得到媽媽更多的陪伴。反而,因為被發現有妥瑞氏症和爸媽離婚這兩件事情,發生在差不多的時間點上,失去了爸爸那邊的經濟支援,只有讓媽媽更加倍地投入工作,陪伴允哲的時間越來越少。允哲放學後及假日的時間,被媽媽安排地無窮無盡的才藝課和補習給填滿,美語、繪畫、圍棋、書法、鋼琴……,平常日的晚上幾乎都要九點才到家,上了小學的允哲,仍然過著早出晚歸的生活,雖然學校大部分只有半天,放學後他會先被接去安親班,快五點時才藝課老師會來接他,然後一樣繼續補習或上才藝到八點半,等媽媽來接他回到家,常常已經超過九點。一開始,他的晚餐,都是在才藝班吃,老師會幫忙訂一些簡單的餐點,如包子、紅豆餅、可麗餅等等讓他果腹,晚上回到家,有時候媽媽會買一些宵夜,讓他跟還沒吃晚餐的媽媽一起吃。自從他上了小學三年級後,那些小點心他已經吃膩也吃不飽,他就跟媽媽說他不需要才藝班老師到安親班來接了,他改成自己走路過去,如此他就有時間去便利商店或是小吃攤先解決自己的晚餐。隨著允哲漸漸自立,媽媽有時候會加班到更晚,有時候允哲都睡了,媽媽也還沒回到家。幾乎沒有朋友的他,一整天從上學到晚上睡覺,如果上課時間老師沒叫到他,他甚至可能一整天一句話也沒說,只有不時發出的怪聲讓允哲在班上刷著存在感,除去這些怪聲,允哲幾乎等於消失的人。形單影隻的允哲,總是戴著棒球帽,耳朵上掛著耳機,手裡隨時拿著手機滑著,從那小小的螢幕中與孤寂的自己對話。
允哲的媽媽,叫做娜盈。一頭好整理的短髮總是塞在耳後,一層不變的白襯衫搭黑裙是她的制服也是便服,總是忙到脫妝也沒時間補的臉孔伴隨著黑眼圈,消瘦卻有著小腹的的身形總是駝著背,完全跟她婀娜輕盈的美麗名字搭不上邊。別看她外表像個歐巴桑,論起公事來卻是條條有理、有條不紊,一但得理就不饒人,咄咄逼人的語氣可以讓同事及上司都求饒。娜盈在銀行工作,以她將近四十的年紀在銀行算是中等資深的員工,然而只有大學學歷的她始終沒辦法升上主管職,已經好幾年了永遠是部門內最資深的基層員工,雖然薪水跟外面環境相比也不差,但看著新進來的年輕同仁如果頂著碩士學歷,一進來起聘職等就比她剛進來時高出好幾級,若多幾張證照更是很容易薪水就追趕上她,而且每當公司有升遷外派的機會也都首先挑選那些年輕人,這讓她很不服氣。因此當允哲一對她說想自己走路去才藝班,她心想總算孩子可以獨立了,立刻在當年度去報考了在職專班,一心想趕快拼到一個碩士學歷可以讓自己升等賺更多錢。假日及晚上都要上課的在職專班,因為是排名前幾名的名校科管院開的專班,課業壓力不可說不重,讓她更沒時間陪孩子,即使在家也都忙著寫作業、查資料,常常允哲即使站在她前面跟她說了一堆話,盯著電腦螢幕的她一回神根本不記得允哲說了什麼。最近母子倆的關係越來越不好,她聽不懂允哲想要說什麼,也不懂為什麼允哲變得動不動就發脾氣,又沒讓他餓著也沒缺少給他零用錢,為什麼常常講沒幾句話就對媽媽沒大沒小?
剛剛的爭吵也是莫名其妙就開始了。今天是難得星期假日她不必上課也不必去公司加班,因此她興沖沖地早起,想說家裡冰箱還有蛋,趕緊跑去住家附近的便利商店買了吐司和養樂多,回來煮了咖啡,做了吐司夾蛋想要跟兒子一起來個美好的早餐時光。
「趁熱吃吧!媽媽好久沒有自己做早餐給你吃了!」看著剛坐下的允哲一臉睡眼惺忪,還帶著三分起床氣,她好言好語的勸允哲趕快吃早餐。
允哲不甘不願的拿起吐司小口小口的咬著,媽媽滿足的看著他吃,自己卻只喝著熱咖啡,沒想到允哲咬到第三口突然哇的一聲把嘴裡的食物都吐出來,還呸呸呸個不停再加上乾嘔。
「怎麼了?怎麼了?你還好吧?嗆到了嗎?」媽媽一邊趕緊抽幾張衛生紙幫允哲擦嘴擦臉,一邊拍打他的背,深怕他噎到。結果允哲咳了一陣子後突然猛力的揮開她的手還推開她,生氣地對她吼說:「你煮這什麼難吃的東西?咬到蛋殼就算了,而且蛋還臭掉了!你打蛋的時候都沒聞到嗎?噁心死了!」她嚇了一跳,趕忙拿起允哲咬過的那份吐司起來聞一聞,似乎真的有淡淡的臭味,可能她這幾天工作太累,加上鼻子過敏,根本沒聞到這微弱的腐敗味。
「那個蛋放多久了?」她眉頭一皺,仔細推敲,這才驚嚇地想到那蛋似乎是快兩個月前買的,上次也是她難得沒有加班而回家做了蛋炒飯給孩子吃,那次是買現成的冷凍炒飯,自己加上蛋下去炒的,允哲還說好好吃呢!糟了,這蛋放快要兩個月一定過期的啊!她好自責,趕忙跟允哲道歉,邊動手收拾剛被允哲亂揮手弄亂的桌面。
「允哲對不起,是媽媽不好!那你先吃吐司好嗎?這是媽媽早上才去買的,一定沒有過期的。」她慌忙地拿起整包吐司要打開拿給允哲吃。
一邊急促地歪頭聳肩又不停打嗝的允哲,氣急敗壞的把吐司搶過去丟在地上,還大吼說「你自己為什麼不吃那個蛋?我知道了,你是故意拿過期的蛋給我吃,你討厭我,你希望我死掉,對不對?!嗚嗚…嗚嗚…」
不知道允哲怎麼會突然發這麼大的脾氣,媽媽也被惹毛地說:「不過就是咬到一口壞掉的蛋,有必要這麼生氣嗎?而且你說那什麼話?我怎麼可能會希望你死掉?我一大早犧牲難得的假日睡眠時間起來幫你做早餐,你說話不要太過份!」
「我才不希罕你的早餐咧!吐司烤的硬梆梆加上有蛋殼的臭蛋,誰要吃?!」允哲對著媽媽咆哮。
「啪!」清脆的巴掌聲像掉落地面的玻璃杯,摔碎了母子雙方的心。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你們也都知道了。
允哲在房內好久好久都不出來,娜盈也坐在餐桌旁支著肘流淚了好久好久都不起身,桌上冷掉的早餐和咖啡,就這樣擺到了下午。
沒吃早餐也沒吃午餐的兩人,終究到了下午是餓了。畢竟是大人,還是得要先振作起來,娜盈移動因坐太久而痠麻的身體,蹣跚地把桌面和地板收拾乾淨。走到社區樓下的便利商店,買了兩包泡麵,走回家中燒了開水沖了泡麵,用托盤端著走到允哲的房門口。她在地板上放下了泡麵,敲了敲允哲的門,說道:「我煮了泡麵,是宇宙無敵高級豪華爌肉麵,新鮮現煮的絕對沒有過期喔!我要先開動了!」也不等兒子回應,就自己坐下來靠著牆壁,端起其中一碗泡麵開始吃了起來。果然她吃了沒幾口,房門就開了。允哲的小臉出現在門縫,可以看到一雙哭腫了的泡泡眼盯著媽媽,以及手上的那碗泡麵。
「還有一碗,出來吃吧!」娜盈頭也不抬的繼續吃著泡麵,她知道這樣視而不見的方法反而能讓允哲放下尷尬,儘快舉白旗投降出來吃麵。
允哲走出房門關上,一樣席地坐下,背靠著房門,端起泡麵來也開始吃。兩人就這樣不言不語地低頭吃麵,直到把每一條麵條吃完,娜盈甚至連湯都喝得乾乾淨淨。
「呼!好飽喔!還好沒加蛋。」娜盈自言自語同時偷瞄了一下兒子。
「噗哧!」允哲終於笑了。
「允哲,對不起,媽媽不該打你。」媽媽轉身過來看著允哲,眼眶不自主紅了起來。娜盈接過允哲吃完的泡麵碗放在一旁,遲疑了一下,還是伸手抱住了允哲。
允哲沒有掙扎或推開媽媽,就這樣讓媽媽抱著,抱著。
大概30秒。
「第五次。」允哲小小聲地說。
「你說什麼?什麼東西第五次?」娜盈放開允哲看著他問道。
「從我小學後到現在,妳是第五次抱我。第一次是我上小學開學那一天,妳送我去學校時抱了我叫我要勇敢妳就走了;第二次是我小學一年級下學期的第一次段考,我考了全班第一名,妳也抱了我跟我說我好棒;第三次是我小學二年級考上了資優班,妳抱了我說果然是妳的好兒子;第四次是我小學二年級上學期有一次被同學欺負,那天妳加班到晚上十點多才回家,我一直沒睡,拿著小被子躺在大門口等妳回來,妳一開門嚇了一跳,然後把我抱回床上。」娜盈不敢置信地看著允哲,聽他說完這些話,允哲從頭到尾眼睛都盯著對面的牆壁,不敢看向媽媽。
「今天是第五次。用一個耳光換來的。」允哲小聲的說完最後這一句。
「允哲…」娜盈想要開口再說些什麼,可是允哲打斷了她,他迅速站起來打開房門往內走,不等娜盈說出什麼或想要再繼續抱抱他。
門要關上之際卻又打開了一條縫,允哲的聲音從房內飄出:「媽媽,我們老師禮拜五出了一個作業,因為最近那個美國太空總署NASA要發射人工探測器到火星的新聞,老師希望我們寫跟天文有關的科學報告。妳可以幫我去圖書館借幾本書來參考嗎?禮拜二就要交了,我只剩下明天禮拜一可以寫。」說完門就緊緊地關上了。
「借書啊?」娜盈心想,「現在時間已經是禮拜天的傍晚,去哪借書?要也是明天圖書館才有開門啊?可是家裡和公司離總圖都有段距離,明天上午十點開始的那個會也一定會拖到超過中午,時間不夠她跑出去借書,怎麼辦?」娜盈左思右想,突然想起允哲就讀的小學附近有一所中學,似乎有對社區開放的圖書館?印象中前幾年允哲剛上小學時那個學校的圖書館剛重新裝潢開幕,那次她曾經代表公司長官去參加開幕典禮,那時自己是不是有順便辦一張借書證?「啊!好像放在梳妝台的櫃子?」娜盈匆匆端起泡麵碗和推盤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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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為什麼要幫小孩子辦借書證?為什麼要幫我辦借書證?」小男孩傷心地哭著,手背遮著眼睛,越哭越大聲。我趕緊從櫃台走出來,把他帶到一邊的沙發上安慰他,跟他說:「你怎麼啦?你一直哭阿姨不知道你到底要說什麼喔,先跟阿姨說完要哭再哭好嗎?」小男孩點點頭慢慢冷靜下來,但一時之間似乎也不想說話,我只好先給他幾張衛生紙擦擦滿臉的鼻涕眼淚,請他等等我,因為時間也接近要關門,我先去提醒還在館內的讀者要準備離開,一邊把門窗電燈關一關,在把大門關上後掛上一個「close」的牌子後,我走回小男孩身邊坐下,圖書館內整剩下從玻璃窗戶和大門透進來的天光。
「你要跟阿姨講說怎麼了嗎?還是你想回家了呢?」他一臉猶豫,三不五十歪頭聳肩,我想他可能很緊張。「如果你不想說沒關係喔,那你要不要先回家?媽媽等不到你可能會擔心喔。」沒想到這句話挑動了他的神經,他突然吼了一句「她才不關心我!」
「可是她都會來幫你借書耶,而且有時候一大早來,有時候中午來,有時候快關門的時候來,每次都匆匆忙忙,她應該是工作很忙的職業婦女吧,但她都記得要幫你來借書,怎麼會不關心你呢?」我試圖緩頰。
「那些書我根本一本都沒有看!」小男孩,不,情緒冷靜下來的他,在我眼中又變成了一隻有著頑皮大眼的小猴子。
「蛤?你沒看?那幹嘛跑這麼多次來借書呢?是找麻煩嗎?」(後面那句我沒說出口)心想到底該拿這小孩子怎麼辦?我又沒生過養過小孩,剛剛他一哭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只好先手忙腳亂地安慰他,結果現在他不哭了,我是不是該請他趕快回家啊?
沒想到,一小時轉眼離我而去。小男孩似乎終於找到一個說話的對象,說個不停,我想也是,的確有些話很難跟認識的人講,反而跟知道但不熟的人才能夠吐露內心的話吧?總之,小男孩在那一小時內,斷斷續續的訴說自己的故事,靠著我過人的邏輯能力(自己說)終於拼出來了以下的真相(柯南上身),那就是小男孩的媽媽,就是那隻驕傲旋轉著碧麗輝煌的孔雀,是一個工作忙碌的單親媽媽,為了給自己和孩子更好的生活,常常加班,假日也要去考證照和上課,而這個孩子,患有妥瑞氏症,已經缺少雙親的陪伴了,這個問題更讓他在學校的人際關係雪上加霜,就讀資優班的他課業壓力又大,每天都是在學校、安親補習班、才藝班徘徊,媽媽用金錢換取有人照顧孩子的時間,但卻忽略了親情的陪伴才是孩子成長過程中最重要的片段。孔雀媽媽這幾個月來會突然來借書,是因為孩子要求的,孩子故意告訴媽媽學校老師要他們做什麼報告、寫什麼讀書心得等等理由,且每次都是很緊急,逼迫著媽媽幫他借書。而為了省錢,也因為我們學校的圖書館地理位置剛好就在孩子的學校及安親班附近,又是順路可以到媽媽公司的路線上,因此媽媽得以利用上班前、午休或外出辦事等空檔來借書,而如果媽媽是午休來借書,有時會順便送一杯飲料給學校的孩子(警衛室會轉交學務處廣播請孩子去拿);而如果媽媽是利用外出辦事的機會,往往是接近放學時間來借書,這種狀況媽媽就有可能順便陪孩子從學校走去附近的便利商店吃個簡便的晚餐,再把孩子送去安親班後自己回公司加班,更好的狀況是曾經有一次媽媽就直接宣布當晚的才藝班請假,把孩子就直接接回家去了。那次的經驗讓這孩子很開心,有時便會故意說一些謊話要媽媽利用外出時間在放學時段去借書,通常都是早上出門前才跟媽媽說要借什麼書,然後說晚上就要用到,因為隔天就要交報告云云。
說到這邊,我也差不多明白了他剛剛對我怒吼且生氣的原因是什麼,本來都是媽媽來借書小孩來還書的模式,就在兩三週前改變了,因為孔雀媽媽問我能不能直接幫他小孩辦個借書證?還說了一堆以後她小孩也會唸我們學校,她孩子這麼優秀學校能夠招生到他可是好事,幫未來的新生辦一張借書證應該是舉手之勞且招生必要的服務之一……等等理由,我想借閱辦法也的確沒有規定幾歲以上的社區民眾才能辦理借書證,而且我想說如果幫孩子辦了借書證可以訓練孩子自己來借還書,也是一種訓練孩子自主獨立的教育,並沒有錯,就也順著孔雀媽媽的意思幫孩子辦了借書證。原來,孩子在生氣我幫他辦了借書證,這樣子以後他就沒有理由要媽媽來幫他借書了……。
就這樣,聽著那小男孩半抱怨半傾訴,那天的圖書館,為了這個因為拿到借書證而生氣的小讀者,免費多開放了一個半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