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晚時分,夕陽紅得令人毛骨悚然。大地壟罩在不尋常的腥紅之中。
驟降的氣溫引發從早一直被我刻意忽略的疼痛。
一路上我拖著牛步,不時咬著牙小跑前行。回到青年會館我先打了電話,幸運的聯絡到了丘牧師。
我向他報告光目櫃的事,請他幫我和主教約時間進一步談話。
他的反應固然吃驚,但聽來有些心不在焉。電話那頭的背景聲有點吵雜。
「發生什麼事了嗎?」我問。
他頓了一下後,憂心忡忡的說:「陳事務員……就是之前說被派去接你的同事,已經三天連絡不上了。教堂同仁報了警,現在警方來到雪足大教堂搜索,我正在協助調查。」
我沉默以對,只是緩緩吐了口氣。
這件事跟嘉穎絕對脫離不了關係。
但就像正在調查的警方一樣,我現在沒有證據。
牽扯到詩的案件更難向一般人說明,所以現在跟丘牧師提起,恐怕只會擾亂調查方向,我決定先不提出我的想法。
丘牧師說,主教一般大約七點半回到辦公室,他可以幫我預約那段時間。
「抱歉我沒辦法跟你過去,如果這裡抽出時間,我盡量和你在上次的會客室那邊見面。」
我告訴他不必勉強過來,而且在此之前我有地方要去。
「是嗎?警方應該也會去那裡調查,搞不好我們可以在那裡會合。」他說。
掛上電話後,我前往那個讓我掛心的場所。也就是嘉穎改約的地方。
那裡距離青年會館十分鐘,是我這幾天經過好幾次的地方。
這個時間路上車水馬龍,但走路並不影響我的交通時間,我或許比預計的提早到達。
神學院。
我站在歐風僕僕的建築前,正門已經拉上。這也當然,因為已經是放學時間。
我在門口探了一下,遠遠聽見噗嘶的叫人氣聲。
嘉穎就像在圖書館一樣,很快發現了我。她從圍牆的樹影中跳下來,站在我被夕陽拉長的影子上,笑容可愛又有精神。
「我看到網路上報導囉,你也太猛了吧!?嗆伯以為你還在銀行,還傳訊息說他已經到銀行前面,想看看這個考古大英雄呢。」
我笑了笑,只問她有沒有可以進去的方法。
「那當然,交給我。」她將手指舉到額頭邊對我行禮,便轉過身輕盈的踩在樹影,帶我到一處垂下的樹枝邊,踩著圍牆欄杆,拉著樹枝翻過圍牆。
我依樣照做,和她進入了空蕩蕩的校園。
她像是灌了一口冷飲,哈了一口氣,伸了個懶腰說:「哇啊……好久沒來這裡了。」
「妳是畢業生嗎?」我問。
她回頭嫣然一笑,踩著貓一般的步伐走向穿堂。
「我是嗎?」
又在用問題回答問題了。
「說起來,妳知道我們要去哪裡嗎?」
「知道啦,拜火龕咩。真是囉嗦。」
走廊空無一人。嘉穎靠著牆邊花圃的陰影走。
她像是郊遊一般哼著歌,心情很好的說:「欸,所以光目櫃裡頭裝什麼?有一個大祕寶嗎【註9】?」
我想了想,心情複雜的說:「這要看人吧。」
「什麼嘛,這麼沒勁。你有拿什麼嗎?還是換成錢?」
「秘密。我有簽署協議,所以現在不能告訴你。」
「嗚哇,真是虧大了。那我幹嘛還要帶你去啊,我能得到什麼好處嗎?」
「就算沒有好處,妳還是會帶我去吧?」
她似乎聽出我的箇中之意,便露出邪魅的笑容,乖乖繼續帶路,不再追問。
我這話指的並不是基於人情或好奇。
她會約這裡,已經顯示她有所目的,或許還可能不利於我。
但我非赴這個約不可。
在這幾天的相處下,我已經大致猜測出幾種可能是嘉穎的詩。
身處詩人互助會,卻不列入教堂正式紀錄,以及陳事務員的失蹤,還有火車上的舉動,這些都是我離開前必須解開的謎團,否則我沒辦法心服。
她帶我一路走向二樓,往教學區前進。
雖說是放學後,我們一路上卻沒遇到半個牧師、社團學生或警衛,這也是奇。
我們來到一處連通橋,中央還留有昨天下雨積的水,水坑朝南北延伸,而且接到接下來她要跳的影子。
這段距離有點離譜,但她看來躍躍欲試。
她給了我一副「看好囉」的表情,稍微倒退後,開始助跑。
在一串綿密的腳步聲後,紅暮之下,她的身影如起飛般劃出一道完美的月形,安靜的降落在影子中,也就是說,沒踩到水。
她開心的轉過身,彷彿奧運選手對評審鞠躬般對我致意。
我嘖嘖稱奇的拍著手,同時瞇細了眼。
我暗暗在內心確定了她的詩。
「啊,這間是我以前的教室。還有時間吧?我們進去看一下。我記得最後一扇窗戶的鎖壞了,如果沒修的話……啊,果然沒修。嘿咻……這樣就開了。」
她翻窗進入教室,興致勃勃地替我打開後門。
我以為神學院的教室會有什麼不一樣,不過看起來跟一般的教室沒什麼兩樣。
嘉穎跑到了講台上,翻開講桌上的點名板,大概在模仿老師,裝腔作勢的說:「藍克荀同學,你的祝禱詞寫得一蹋糊塗,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坐到課桌上,說:「非常對不起。」
「罰寫《三神抄》八百遍給我,今天放學之前交出來。」
「現在已經放學了。」
她笑出來,開始打量點名板裡的照片,說:「自從解除髮禁,學生的髮型看起來就比較人模人樣了,我剛好是解除髮禁的上一屆,真是不走運。」
我想了一下,記得這件瑣事有上新聞。應該是在三、四年前。
這麼說這傢伙比鞠之晴還大嗎!?
「冒昧請教一下,妳有畢業嗎?」
「為什麼這麼問?」
「那就是沒有。」
「所以你為什麼這麼問!?」
我翹起二郎腿,兩手向後撐在桌上。
「因為,妳看起來很懷念。」
她睜大眼睛,然後不可置否的露出微笑,歪頭說:「是這樣嗎?」
我吸口氣繼續說:「雖然沒有什麼根據,但應該和妳的詩有關吧。」
「哈哈,這已經是個很棒的根據了。」
我沒有懷著責難或是同情,只是純粹盯著她,問:「是誰消失了?」
嘉穎慈愛的看著我,笑容依舊燦爛,理所當然的說:「我母親。」
我驚訝的動了一下手指。
這答案令我一時無言以對。
她闔上點名板,在講桌咚咚的敲兩下後放好,兩手放到背後說道:「拜火龕就在前面了,走吧!」
她又哼起了歌,從前門離開。
我們繼續沿著走廊移動。
跟在她後頭時,我謹慎的問她:「是意外嗎?」
她一手抵著下唇,輕鬆的態度彷彿這問題只是在問她喜歡的食物,說道:「算是意外嗎?我只是覺得總有一天會發生,只是等著而已。」
她的虹線沒有晃動。這是真話。
但我現在還可以相信多少她說的?
天色呈現上淺下深的緋紅色,令她背影晃動的紅髮看來更為耀眼。
在如履薄冰的狀態下,嘉穎跳到了最後一處陰影,我們來到院區底部的祝禱堂。她像是早有準備,拿出一把鑰匙打開了做工精緻的門。
祝禱堂裡有希臘神廟般的大柱羅列在兩側,射進祝禱堂的餘暉和柱子的陰影相互交疊,就像被白線塗成紅色的斑馬線,覆蓋了整個地面。
我們的跫音在三個籃球場大的空間不規則的迴盪。她不必告訴我拜火龕在哪,我已經從屋頂的玻璃處看到上方閣樓般的矮亭正燃著火。
白色的虹線帶被火融化,化開的虹線在矮亭四周形成屏障般的彩色氣層,就像包在一個巨大的肥皂泡裡。
嘉穎站在柱子的陰影裡,兩手擺在背後,抬頭盯著拜火龕。我們之間隔了約七公尺,場地又大,因此她的聲音有點小,我不得不走近她。
「第一次遇到你,我就覺得我們很像,因為我們都是不懂父母的人。」
她轉過身來,笑容甜美。
鮮紅的夕陽照著她的半臉,使她看來宛如沾染血的劊子手。
「第一次我們不是在接吻嗎?」我忍不住吐槽。
她輕聲一笑,說:「就是感覺嘛!總覺得你的成長過程遇到很多痛苦的事,八成不斷在討好人,如果沒辦法了就逃避。為了回應別人的期待才精進自己,否則就走一步算一步,所以才成了這種不上不下的樣子。」
我把一手插入口袋,沒好氣的說道:「真是謝謝妳失禮又中肯的分析。」
她曲起一腳用腳尖點著地板,興味盎然地繼續說:「我就很順利。不像大多數的詩人都有痛苦的經歷,我有愛我的父母,又是獨生女,沒有手足爭寵,獲得所有的關愛,在學校也過得很開心。常常向我排解苦悶的人,我都不懂他們為什麼不快樂。」
我沒有接話,靜靜聽她說下去。
「大概是在幼稚園吧,我發現我的玩具常常不見。不見也沒關係,反正父母會買新的給我,我也沒有太在意。但有一天,老師悲傷的說,班上的同學,也就是我的好朋友,突然轉學了。我馬上就知道老師在說謊,因為她就跟我在一起啊。」
她彷彿想起好笑的笑話,忍俊不禁的說:「明明不知道事實,卻這樣哄騙大家,看到大家悲傷的表情,這實在讓我覺得很滑稽。我忍不住笑了出來,結果被老師狠狠訓了一頓。
從那時我就學到,當大家悲傷,最好自己也要看起來很悲傷,不然容易會惹上麻煩。
但我心裡知道,這還不夠。
我想要看到的是更難過、更痛苦的樣子。
我一直想知道那種感覺是什麼。見到別人的苦痛,聽著哀嚎,我就能共感,這讓我感到快樂,覺得自己真正活著。你別那種表情嘛,這其實很正常喔,不然怎麼有『幸災樂禍』這句話呢?」
我已經想打斷她了:「妳成長過程中一直都隱瞞自己是詩人嗎?」
她歪頭看了看什麼都沒有的上方,說:「沒有特別隱瞞,就是讓它順其自然發生。學校一直以來也是教我們要與詩和平共處,不如說我是『正式』成為詩人才開始隱瞞的。」
「理由是什麼?」
她把頭靠在肩上微笑,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說:「聽你沒問,你已經知道我是什麼詩了吧?」
我沒有否認,單刀直入的說:「我一直從妳的行為中推敲。雖然大致鎖定了幾種,但真正確定,是在妳飛越水坑的時候。」
「水坑?」她提高聲音問道。
我將手從口袋伸出來,走到陽光處。
「在家庭教會保存的手稿中,有一種叫作『閏影』的詩。這種詩會在和人的影子交會下增強,進而『閏化』,顏色會和一般的影子有些不一樣。這種影子會像無底洞一樣讓觸碰的人掉落下去。力量更強一點,還可能像是黑洞能吸進周遭的東西。這在一般人也會發生,只是正常大約要交會三千張影子,出現時間也不到一毫秒,但閏影詩人也許只要五十張,閏化時間也可能拉長到五秒之內。如果不是你飛越距離比較長的水坑,暴露在陽光中露出比較長時間的影子,我也沒辦法看出異狀。」
她露出興奮的笑容,眼上著相的光變強。
「嘿~原來有資料啊?這麼說以前也有人是『閏影』囉?是怎樣的人?」
我想了想,歪頭說道:「目前記錄只有一例。在1979年,有一個叫作史坦柏格斯的人,他喜歡和孩子玩『踩影子』遊戲。他吞掉了所有小孩後,覺得找孩子的父母和警察很麻煩,於是吞掉了整個村子的人。」
「哇啊,那他後來怎麼樣了?」
我只是盯著她,說:「他忍受不了在影子裡哭喊的人,寫下遺書後,發瘋舉槍自殺了。」
嘉穎驚訝片刻,很快恢復原本的笑容,平靜的看向窗外囁嚅:「什麼啊,真是無聊的結局。」
她又看向我。
原本如夜空燦爛的眼眸,現在宛如漆黑的深淵。
我們之間的虹線彷彿被風吹揚,浮現在彼此之間,靜靜發光。她狂艷的微笑令氣氛增添幾分詭異。
「選擇很重要,像我的爸爸媽媽,到現在還在擔心我,我可以隨時享受他們的關愛。我的朋友很軟弱,早就不再哭哭啼啼,現在安靜得很。其他人嘛,我倒是不討厭哭喊聲。不如說是挺享受。聽他們在影子哭天喊地、精神錯亂、最後只剩絕望,漸漸趨於無聲,這個過程讓我很有成就感,同時湧出憐憫、罪惡、依依不捨,我很喜歡這種被多種情緒衝擊的感覺,尤其是他們透過影子傳來的恐懼,每每都像快感讓我無法自拔,簡直是世上最有效的多巴胺。」
我換個話題問道:「妳說母親的事是意外,那是真的嗎?」
她傾身看我,模樣俏皮的說:「是真的喔。那天她又在唸我和同班男同學走太近,我覺得很煩,就賭氣站在原地。也是像現在這樣的晚霞,我的影子拉得像長長的漁網。媽媽就像一隻傻呼呼的魚,走過來想幫我拿裝參考書的包包,然後彷彿發出『噗通』一聲,她就消失了。我沒有特別唱詩的意思,但當下卻覺得:『啊,總算。』」
她憐憫的盯著自己的腳邊。
「這種失去心愛的人的心痛也讓我著迷,當天索性我就把爸爸也吃掉了。所以往後我要吃掉人之前,我都會先和對方培養關係。哪怕只講過幾句話也好,俗話說『見面三分情嘛』。」
「就像現在嗎?」
她像是盯著獵物般,喜孜孜地望著我。
「你呀,你是問題先生耶?如果不先解決你的問題,你到時一直在影子裡問問題怎麼辦?我會很煩耶。」
「啊……確實有可能。」
我嘆了口氣,抓了抓後腦。
「是說既然我猜出妳的詩了,妳該告訴我,是誰派妳來找我的吧?」
嘉穎露齒而笑,雙手向我合十:「抱歉啦,其實我也沒有正確答案。我只是受一詩教會委託,被派來吃掉你。詳細理由我也不清楚。中間一度因為你準備解光目櫃而延後命令,不過最終並沒有更改。」
冷空氣劃過我們之間。
我聲音乾澀的問道:「是什麼讓妳一直推遲執行?」
她突然露出感傷的眼神,猶豫的看了一下空中後,溫柔的緩緩回答:「……珍惜。」
我不解地皺眉,她苦笑了一下,表情似乎不指望我理解,往旁邊走了幾步。
「我第一次遇到你這樣的人。平凡卻特別,渺小卻認命。明明什麼都不了解,就一股腦想往真相鑽,越是和你在一起,越是讓人放不下心,會變得想要幫助你。我第一次對目標產生這種感覺。越是不想吃掉你,心底就更希望你到影子中,想將你收為己有。這個想法逐漸膨脹,比影子內的眾多聲音都更令我發狂。我第一次有這種想法──如果我不是作為詩人遇見你,那我們是不是能有不一樣的關係?」
她的眼神真摯而悲傷,但我沒有因此被吸引。
我屏著氣說道:「那位來接我的陳事務員,被妳吃掉了嗎?」
她沒有回答,靜靜從外套口袋拿出ID卡。
陽光反光了照片,但名字和職稱吻合。她就是用這張卡片打開圖書室的資料庫吧?
到底從哪一步開始是在他們的計畫之中?
嘉穎將ID卡舉到眼前觀賞,淺笑著說:「他的哀號聲很棒喔,是我這半年最喜歡的一個吧?任務需要的關係,我認識了形形色色的人,也吃了形形色色的人,不過有些是我自己的選擇啦。雖然你很有意思,但八成在影子裡應該屬於無聊的那類。」
我在腿邊握緊拳頭,忍著升溫的怒氣,拿出姚凱唯給我的畫像,問她:「其中包含這個人嗎?」
她稍微湊近,馬上露出輕蔑的表情:「啊……有呢。他是我吃過最後悔的人。不知道是想保持理智,還是想把想法傳達給我,這個人不停的自我介紹,還一直說著什麼轉化者的事,我聽到都會背了。不過他最常說的,大概還是一個叫作姚凱唯的人吧?真的很煩。所以囉,為了成人之美,我特地去查了那位姚凱唯的資料。在吃那位姚凱唯之前,你先去陪這個人吧。不過不知道你們遇不遇得到就是了。」
她眼上的光發出唱詩的亮度,表情從容。看來談話結束了。
我緩緩壓低身體,擺出接應姿勢,保持冷靜的說:「最後一個問題,還留在這所學院裡的人怎麼樣了?」
嘉穎這會笑得很開心,往前露出了散發些微異光的影子說:「我最討厭你這種直覺敏銳的小鬼了【註10】。」
9. 動漫畫〈航海王〉故事中傳說中的大秘寶,也叫作「ONE PIECE」。
10.動漫畫〈鋼之煉金術師〉中,男主角愛德華發現綴命之鍊金術師塔克將女兒和寵物狗做成合成獸時的名台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