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反英雄或是罪犯、暢銷金融紀實文學作家又一傑作或是栽跟頭 － 《無限風暴》

人們知道Michael Lewis的新書是描寫Sam Bankman-Fried（簡稱SBF）的那一天，正好是FTX、Alameda Research和超過130家關聯企業宣布破產的同一天。

儘管Lewis還沒寫任何一個字，但經紀公司說他在過去半年多一直跟在SBF身邊採訪，這本書將會寫到SBF的童年、早期在華爾街的成功、擁抱有效利他主義（effective altruism）和創辦FTX交易所的過程，當然也會寫到令人驚訝的戲劇化結局，還有SBF與幣安（Binance）創辦人趙長鵬之間的敵對關係。

Lewis將那比擬做加密貨幣圈的「路克天行者和達斯·維達」。

對於那些與Lewis同行的財經文學寫作者來說，或許會在心裡暗罵：他怎麼又在最好的時間出現在最好的地點，從寫他早期在投資銀行交易室瘋狂故事的《老千騙局》、寫Billy Beane如何運用科學分析帶領奧克蘭運動家隊逆轉小市場球隊命運的《魔球》、寫一群特立獨行的交易員如何與華爾街逆勢而行，在次貸風暴大賺一票的《大賣空》到寫一個白人家庭幫助黑人小夥子運用身體條件打進職業美式足球聯盟的《攻其不備》，Lewis總是出現在那些真人故事的現場，抓住那些戲劇性的情節，寫出一本又一本的暢銷著作，他的著作改編成電影也同樣賣座，《浮華世界》雜誌曾經以一個字10美元的代價聘請他寫作。

對於那些Lewis的忠實書迷來說，或許會在心裡期待不已，因為畢竟他總是能把複雜無比的觀念說得淺白易懂，把一個又一個看來嚴肅的故事寫得精采有趣，從《老千騙局》裡的債券交易到《魔球》中的賽伯計量學（Sabermetrics），從《大賣空》裡的擔保債務憑證（Collat​​eralized Debt Obligation）到《快閃大對決》中的高頻交易（High Frequency Trading）和暗池（dark pool），書迷想看他解釋加密貨幣的玄虛，聽聽他對這些令人眼花撩亂的新玩意有什麼洞見。

畢竟沒有人比SBF猛然竄起又迅速殞落的故事更具戲劇化，他在30歲前迅速累積了超過200億美元的身價，被稱為「加密貨幣界的JP摩根」，卻被檢察官指控詐欺和洗錢，侵占用戶百億美元資產，最後FTX宣布破產，影響上百萬名加密貨幣投資人，那些投資人或許也迫不及待地想要讀到Lewis的書，想要知道SBF到底是怎麼辦到的。

但是當《無限風暴》上市時，卻完全不是這些人想要看到的故事。

這本書上市的那一天，是SBF審判開庭的同一天，這是精心計算的結果，Lewis把這本書視為「給陪審團的信」，檢察官和律師在法院裡會說出兩種關於SBF的故事，但Lewis覺得兩個故事都不會比他寫出來的故事好。

對Lewis來說，故事的題材常常是自己送上門來的，他先是透過介紹認識了《大賣空》裡的交易員Danny Moses，Moses又把他介紹給《快閃大對決》裡的Brad Katsuyama，當Katsuyama創辦的IEX交易所想要讓SBF入股時，又請Lewis去搞清楚的事，這個SBF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而Lewis用了一本書來回答這個問題。

這孩子是我遇過最有錢、也是最有趣的年輕人，Lewis後來這樣對合作已久的編輯Starling Lawrence這樣說。

所以他沒有花太多時間解釋加密貨幣（他在第六章的一個註解裡解釋了這點），也沒有用太多篇幅描寫FTX的崩壞（在全書11章只佔了3章），但是Lewis一如往常地用很多故事刻劃出SBF的成長背景與個性，他在史丹佛大學法學院執教的父母怎麼培養他長大，他在避險基金的經歷形塑了他用機率與期望值來決定一切事情，有效利他主義的源起解釋了他創辦FTX的動機（他想要賺無限多的錢，來解決核戰、流行病和危險的人工智慧等影響人類生存的問題）。

就像Lewis以前的作品，這本書中也不乏一些讓人印象深刻的軼事，像是SBF付給美式足球傳奇球星Tom Brady 5,500萬美元，換取他連續三年、每年替FTX打廣告20分鐘，或是他曾經考慮支付Donald Trump 50億美元，希望他不要出來競選總統，或是當Anna Wintour為她主辦的大都會慈善晚宴向SBF募款時，後者卻是一邊視訊開會一邊正在打電動。

當法庭裡檢察官透過交互詰問證人和檢視證據，一步一步地架構起SBF的「犯罪行為」，他們或許會試著探問做出這些行為的動機，但幾乎不會深究是什麼的生長背景和想法讓某個人在某個時點做出某樣行為，而Lewis同時試著透過栩栩如生的細節，一點一點地刻劃出SBF到底是個怎樣的人，試圖回答這個問題。

「我猜它可能會被看作是一本關於加密貨幣的書，但是它不是一本關於加密貨幣的書。」早在人們還不知道Lewis要寫什麼時，他就這樣回答：「它將會是關於一個真的很不尋常的角色。」

在《無限風暴》裡，SBF當然不是一個完美的人，他沒有感情，憑藉計算風險和報酬決定是否採取行動，對於金錢缺乏概念，但是回到Katsuyama當初問的那個問題，還有他是否該讓SBF投資IEX交易所，Lewis的回答是：「不管他做什麼都去做！會出什麼錯呢？」

結果是什麼都出了錯，事情就是從這裡開始分岔，那個Lewis在書裡描寫的SBF和他的行為，似乎怎麼都與法庭裡那個由證據架構起來的人怎麼都兜不起來。

比如說，SBF總是說他之所以創辦FTX，是因為當時他控制的Alameda Research做了很多加密貨幣交易，所以他覺得自己可以建立一個更好、更安全的加密貨幣交易所，但是SBF的前女友、同時也是Alameda Research執行長的Caroline Ellison在法庭上的證詞是「他說FTX是一個很好的資金來源」。

根據SBF的工作夥伴，FTX網站上顯示的「保險資金」（insurance fund）其實是用亂數生成器跑出來的，還有在FTX成立後幾個月內，他們就增加了程式碼，讓Alameda Research的帳戶可以是負數，讓它可以不受到FTX的內控限制，從FTX無限借錢。

或者客戶將錢存進FTX時，他們是把錢存到Alameda Research的帳戶，他們以為那些錢會被轉到FTX，但實際上有部分的錢一直都在Alameda Research，最後被用在各種投資、巴哈馬的別墅和名人促銷活動，不是那些讓人類面臨生存危機的問題。

「Alameda在動用客戶的錢。」與SBF一起創立FTX的Gary Wang在法庭上說。

或者當一個交易員在2021年因為FTX的系統漏洞的交易損失了10億美元時，SBF要員工把損失算在Alameda，「他說因為FTX的資產負債表比Alameda的更公開。」Wang在法庭上說。SBF對外仍然宣稱FTX的風險管理機制非常健全，並且這樣向創投業者自誇。

又或者是SBF想要買回幣安手中的FTX持股，只不過Ellison說他們沒有錢，但是SBF對她說：「那不是問題，我們得要做到」，最後他們付給幣安21億美元，其中10億美元來自於FTX的客戶資金。

如果Lewis真的如他所說的，一直待在SBF身邊，他怎麼會沒有發現這些蹊蹺，或者在接受CBS《60分鐘》訪問時這樣解釋FTX的崩潰：「這不是一個龐氏騙局（Ponzi scheme）。當你想到龐氏騙局時，像是Bernie Madoff，其中問題是那裡頭沒有真的商業活動。進來的款項被用在支付出去的款項。在這個案子裡，事實上他們有個很棒的真正商業活動。如果沒有人誣蔑中傷，如果沒有客戶資金擠兌，他們還會坐在那邊賺大錢。」

這些言論和《無限風暴》的內容，讓許多人批評Lewis是不是和採訪對象SBF走得太近，以至於忘記了客觀中立的立場，人們說當他在過去找到故事的主人翁時，會有點愛上他們，然後把他們塑造成英雄，這是為什麼那些故事裡的主人翁幾乎最後都會與他成為朋友，這也是為什麼他只寫他喜歡的人。

Lewis並沒有完全同意SBF是個不斷說謊的人，但認為他是個總是有所保留的人，除非你問了完全正確的問題，不然你不會得到完整的答案。

「從來沒有人問過風險管理。如果有人問我，我不知道我會怎麼回答。我應該會用兩種方式回應，要嘛顧左右而言他，換個問題來回答，要嘛含糊其辭混過去。」SBF這樣對Lewis說。（第10章）

但其實不是沒有人問過。《彭博商業週刊》專欄作家Matt Levine曾經問他FTX的風險管理機制有多好，「那是一個好問題……我們沒有遇到過大問題。好比說我覺得，我們沒有遇到哪一天損失的金錢，比我們從交易費用賺到的營收要多。大部分時候基本上損失是零元。所以這對我們來說不是個大問題。我是說，這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大問題，但數字上來說，對我們來說不是很大的麻煩。」SBF這樣回答。

或者是FTX在遞交給商品期貨交易委員會（Commodity Futures Trading Commission）的申請書這樣寫道：「FTX的模型並不打算在交易成交時向參與者收取任何金錢。參與者的擔保維持率隨著市價評估每30秒重新計算，如果作為擔保的存款跌落到擔保品維持率要求之下，FTX的自動化系統會開始變賣投資組合。這種自動化系統每次會以佔投資組合一成的部位送出賣出交易單。當變賣部位流程導致作為擔保的存款超過了擔保品維持率要求，變賣就會停止。因為變賣流程是完全自動的，而且交易部位是每30秒以市價評估，這些變賣流程可以在任何時刻發生，一天24小時、一個禮拜七天。」

面對那些針對SBF的批評，Lewis試圖從自己理解的角度做出解釋。對於SBF用一個假公司的名義向銀行開戶，他認為銀行其實並沒有被誤導，因為SBF等人並沒有意圖隱瞞這件事，而根本的原因是銀行不接受FTX以自己的名義開戶。

至於Vox那篇坦白地令人瞠目結舌的採訪，SBF用髒話大罵主管機關，說過往那些支持監理或是關於道德的言論只是公關伎倆，Lewis說當SBF回覆時他就在身邊，但那時候他不覺得那是SBF真實的一面，但的確是很傻的行為，而這是典型的SBF。

至於那消失的86億美元客戶資金，Lewis說它們一直都在那裡，破產管理人和新任執行長John Ray III找出了約73億美元的流動資產，加上當初的股權投資，債權人有希望獲得全額償付，「但那不重要，就法律來說，他會被當作在起訴的時候就丟失了那筆錢。我不懂。對我來說，把錢轉到一個錯誤的地方，但它還是以某種形式存在，和把錢轉到某個烏茲別克的帳戶，然後藏起來，這兩者之間還是不一樣。」他說。

對於這點，檢察官和其他人或許有不一樣的看法。FTX的債權人如果可以全額償付，主要是當初SBF將用戶的錢投資在人工智慧公司Anthropic，現在該公司的估值暴增20倍，還有在FTX破產時，加密貨幣的價格跌到低點，但現在又漲回來了。

Lewis的這些說法，某些與SBF的律師在法庭上的陳述類似，但顯然最後並沒有被接受。在歷經了一個月的審理程序後，陪審團只花了短短三個小時，就決定了SBF被指控的七項罪名包括詐欺和洗錢全部成立，幾個月後法官判定SBF應服25年有期徒刑，沒收超過110億美元的資產，檢察官將本案稱為「美國史上最大金融詐欺案」。

但是陪審團沒有機會看到Lewis想要說的這個故事，這個他覺得人們不要太快下定論的故事，這個他覺得自己說的比檢察官和律師都更好的故事。

「我要告訴你我看到的故事，然後讓你決定你要用私刑處死他、讓他無罪開釋或不知道該怎麼理解他。我不想要陪審團認為我隱瞞了任何他們需要知道的東西。」Lewis接受訪問時說。

所以該是你自己讀讀《無限風暴》的時候了，看看你是不是藉此更了解SBF是個怎樣的人，或是更相信Lewis太過偏頗於採訪對象、沒有試圖挖出更真實的SBF，看看SBF到底是個被許多人誤解的「反英雄」（anti-hero），或者他是那個欺騙人的「罪犯」（villain），然後給出你心中的判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