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TX破產、公司內控完全失敗，為什麼經驗豐富的投資人都沒看出來？】

「我希望FTX成為一個你可以用你的錢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的地方。你可以購買比特幣。你可以用任何貨幣匯錢給人在世界上任何地方的朋友。你可以買一串香蕉。你可以用你存在FTX的錢做任何想要的事。」

在和紅杉資本（Sequoia Capital）合夥人的視訊募資會議上，該創投的Alfred Lin詢問FTX創辦人Sam Bankman-Fried（下稱SBF）說他的長期目標是什麼時，SBF這樣回答。

這是紅杉資本在官方網站上的一段描述，它們用了一篇長達14,000字的的人物特寫描述SBF，形容他是「救世主情結」（White Savior Complex）的「傳奇」，總是計算著要如何無私地對他人造成影響。

FTX最終沒有達成如此遠大的夢想。一年多之後，SBF宣布FTX有超過80億美元資金缺口，並且傳出SBF挪用數十億美元的客戶資金到自己擁有的投資公司Alameda Research。FTX和約130家關係企業在一週內迅速宣布破產，SBF辭去公司執行長職位、去向不明。

現在紅杉資本已經將當初讚頌SBF的文章從網站上移除，取而代之的是這列文字：「自從這篇文章刊登以來，流動性危機造成FTX的破產風險，現在他們的未來充滿不確定。FTX正在尋找所有機會確保客戶可以盡快取回它們的資金。」

「我們在一個承擔風險的產業。有些投資的上行風險令人驚訝，也有些投資的下行風險令人驚訝。」紅杉資本在寫給投資人的訊息中這樣寫道，它們對FTX的2.13億美元投資則是已經全數歸零。

宣布破產的FTX估計在全球有超過百萬名債權人，他們將持有的各種加密貨幣資產存在FTX，現在必須進入漫長的破產程序，而且多年積蓄可能化為烏有。但另一方面，還有像是紅杉資本等八十幾家創投公司，他們合計投資了FTX約20億美元，讓它的市值高達320億美元，現在同樣一毛不值。

但這些創投公司並不是對科技並不熟悉的青澀投資人，也不是充滿投機性格的賭客，他們在投資新創產業有著多年經驗，紅杉資本是矽谷最著名的創投之一，Alfred Lin曾經投資過Airbnb和DoorDash，典範投資（Paradigm）是專注在加密貨幣和Web3領域的創投公司，他們投資了2.78億美元。

安大略教師退休基金（Ontario Teachers’ Pension Plan）的創投部門在聲明中寫說「不是所有的初期投資都可以達到預期的表現」，它們投資了9,500萬美元；新加坡主權基金淡馬錫控股（Temasek Holdings）投資了2.75億美元；軟體銀行（SoftBank）透過旗下的願景基金（Vision Fund）投資了1億美元。

究竟為什麼這些充滿經驗的投資人會完全看走眼？

麻省理工學院物理系畢業、副修數學的SBF，他的父母都是史丹佛大學法學院教授，他在大學畢業後就加入簡街資本（Jane Street Capital），然後在2017年九月離開搬到加州柏克萊投入慈善事業，在此同時，SBF對加密貨幣交易產生興趣，於是在2017年11月創立Alameda Research，又在2019年四月創立了FTX，那時加密貨幣正好開始快速崛起，而FTX乘勢成為最大的加密貨幣交易所之一。

SBF曾經待過的簡街資本是著名的自營量化交易商，而SBF的父母背景也讓他跟科技可以沾上邊，這讓他在創投業者前帶有一些自家人的色彩，加上慈善事業的經歷讓他口中的「利他主義」聽來十分可信，這些因素讓SBF成為創投公司眼中的當紅炸子雞，募資簡報不是SBF推銷自己，而是要就投資，不要拉倒。

FTX高階主管Ramnik Arora在今年四月接受《紐約時報》（New York Times）訪問時說，在那場讓紅杉資本印象深刻的會議上，SBF一邊簡報，一邊打著「英雄聯盟」（League of Legends）。諷刺的是，紅杉資本還將這段故事放在公司網站上，像是在證明SBF的天才。

Arora說，在另外一場與投資人的會議之前，他們要求SBF準備好一份簡報，結果後者在幾個小時之內就弄好。

「毫無統一格式，字體變來變去。」Arora說：「你可以感覺到不自在，對於兩邊都是如此，因為投資人心裡想：『為什麼我們會看到一份顯然沒有花多少時間準備的簡報？』」

2021年夏天，FTX快速成長，他們在短短七個月內募到了19億美元，但值得注意的是，每輪募資都是由好幾家投資人分攤，而不是由某家創投領銜，這也導致了這些投資人在對SBF談判上的不利位置。

這樣在談判上的不利位置，也讓投資人沒有機會仔細檢視FTX的財務報表，某位投資人說，他們只能看到每季季底的資產負債表，而其中並沒有提到什麼槓桿，當然他們也不會看出FTX和Alameda Research間千絲萬縷的關係和利益衝突。

有四位投資人後來說，他們對於FTX的迅速瓦解感到震驚，他們曾經適當地研究過公司的財報，認為這是一家健康的成長公司，提供簡易的平台讓人們可以買賣、儲蓄加密貨幣。

辦公室在舊金山和邁阿密的私募基金Thomas Bravo LP專注於投資軟體產業，他們投資了FTX Trading公司1.3億美元，這家公司是FTX.com的母公司和營運者。

Thomas Bravo的執行長Orlando Bravo是加密貨幣產業最堅定的支持者，他總是在推特上發表對於FTX和加密貨幣的樂觀言論，在宣布他們投資FTX時，Bravo說這是「世界上最先進科技、最成熟的加密貨幣交易所」，這家公司和執行長SBF的承諾「要透過他們的業務對世界造成正面的影響」讓他們與眾不同。

Bravo之所以得以參一腳，是因為他接到SBF的爸爸Joseph Bankman的電話，後者也是他在1990年代唸書時的老師，那時候Bravo剛在邁阿密成立辦公室。

Bankman告訴Bravo說，他的兒子在邁阿密的慈善計畫需要指點，但是當他們進一步討論後，Bravo才知道SBF正在進行B輪募資，計畫要募到9億美元，其他的投資人還包括紅杉資本、貝萊德和軟體銀行，於是Bravo很快回電給Bankman想要介紹一下並參與其中。

當Bravo和合夥人Tre Sayle做盡職調查時，他們才發現這家僅僅創立兩年的交易所已經賺進2億美元，於是他們決定投入，成為FTX最大的股東之一。

「要是我才不會投資他。」他補充說，只不過他並不是做決定的人。

還有一些投資人，他們通常不是在極早期進場的創業投資公司，而且理應做好更完整的盡職調查。大型的投資機構或許急於跨入加密貨幣產業，以增加更多客戶對他們的興趣，就某種程度上，這造成了高階主管的壓力，某位金融機構的高階主管甚至討論過是否要併購FTX。

「我們投資在FTX的理論，是要投資一家領先的數位資產交易所，帶給我們對加密貨幣市場的協定無關、市場中立的曝險，有收入模型而沒有交易或資產負債表的風險。」投資了2.75億美元的新加坡主權基金淡馬錫控股發布聲明解釋。

淡馬錫說自己從2021年二月到十月間，花了足足八個月做盡職調查，包括審核FTX的財務報表顯示它有獲利，除此之外，他們還檢視了相關的法規風險，包括執照和資安層面，也請教了許多專家意見，因為他們的投資金額不到FTX股權的1％，所以沒有董事會席次。

安大略教師退休基金在2021年和2022年先後投資了9,500萬美元在FTX，根據媒體所獲得的資訊，這些投資當初經歷過比一般情形更嚴格的檢視，還經過不只一個投資審議委員會的核可，主要的推手是該基金創投部門的主管Olivia Steedman，她已經有超過二十年的工作經驗。

「沒有盡職審查程序可以發現所有的風險，特別是在一個新興的科技領域。」該基金說他們的評估流程是很完善的。

或許很難知道這些投資人的盡職審查當初到底調查了什麼，根據重組律師、新任執行長John Ray III所述，FTX沒有正確的銀行名單顯示哪些帳戶持有現金，他們沒有自己的會計部門，而是外包給外部會計師事務所，其中一家事務所Ray說他從未聽過，但是他們自稱是「第一家在元宇宙平台開立元宇宙總部的會計師事務所」。

「我對這些經過會計師查核的財務報表有很大的顧慮。事實上，我認為這些查核財報不足以值得股東或法院信賴，作為其財務狀況的指標。」Ray這樣說。

諷刺的是，安大略教師退休基金向來強調，會對投資標的的公司治理採取主動的態度，但是他們沒有取得FTX任何一席董事會席位，事實上，沒有任何一家投資人可以參與他們的董事會。

對於投資人來說，除了投資前的盡職調查之外，就是靠著在董事會上的席位來確保公司營運正常，但面對FTX的投資誘惑，在SBF的光環之下，創投公司就連董事會的席位都可以放棄，等於放棄了對FTX的控制。儘管超過80家公司投資了20億美元，但是沒有任何一家公司成為FTX的董事。

在2021年夏天募資時，FTX曾經告訴投資人說，他們會增加兩位「非常符合資格、獨立」的董事，但最終仍然沒有實現，FTX的董事只有SBF本人、一位FTX高階主管和一位在中美洲安提瓜（Antigua）的律師，他的專長是線上博奕。

根據SBF對《金融時報》所述，他覺得董事會應該「反應對公司的營運和監管的重要性，而不是財務貢獻。」

投資人說，SBF對於來自外部的監管非常反感，如果有投資人建議找來比較有經驗的主管來經營，那他很可能會被排除在未來的募資計畫之外。

隨著FTX越來越巨大，SBF的雄圖大志也跟著展開，去年時他甚至說，如果FTX成為最大的加密貨幣交易所，買下高盛（Goldman Sachs）「也不是不用討論的問題」。

事實上，就連高盛也差點成為FTX的合作夥伴。今年四月時，高盛執行長David Solomon在加勒比海與SBF會面，討論這兩家機構間的更進一步合作。

Solomon說高盛可以協助他們在主管機關間的互動，也想要在FTX未來初次上市時參與其中，不過據說SBF只想要短期的募資，還沒有考慮過要上市。

高盛也考量在加密貨幣交易的造市業務上與FTX合作的潛力，或者對於FTX提供傳統的金融業務，2018年時高盛是第一批成立加密貨幣交易台的銀行，只不過在幾個月內就因為加密貨幣崩跌而結束這項業務。

投資人沒有辦法介入FTX的經營，但SBF在一般投資人的評價中，是偏向將加密貨幣納入主管機關管轄的，他不僅提供大筆的政治獻金，甚至推動立法，讓美國商品交易期貨委員會（Commodity Futures Trading Commission）可以有管理加密貨幣的權力，不過相對的，這也讓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Securities and Exchange Commission）失去了某些權力，而他們才是對於加密貨幣產業採取較嚴厲態度的主管機關。

並不是所有金融主管機關都沒有發現警訊。英國金融行為監理總署（Financial Conduct Authority）在今年九月時警告說FTX顯然在未經核准下在英國提供產品和服務。

金融行為監理總署表示，如果加密貨幣交易所和錢包提供者要在英國從事業務，必須向該機構註冊，以確保防制洗錢的監管，英國客戶如果和FTX往來，就無法獲得英國消費者保護機制的保障，「如果出了問題，將不可能拿回他們的錢。」

那時候，FTX的發言人解釋說，金融行為監理總署警告的是一家模仿它們的交易所，因為該機構列出的幾隻電話已經被列為與詐騙有關，不過他們也承認主管機關所說的網址屬於FTX所有沒錯，這則警告或許就這樣被輕輕錯過，直到約兩個月後FTX宣佈破產。

「SBF有著加密貨幣界中合適的、值得信賴的、好人的名聲。」美國大學華盛頓法學院教授Hilary Allen這樣說，FTX是「比較負責任的、更成熟的一員，跟加密貨幣產業的大部分成員比起來。」

但SBF真的是這樣想的嗎？儘管FTX US有受到監管，但是FTX.com之所以設立在巴哈馬，就是因為當地的法規較為寬鬆。

在FTX宣佈破產之後，Vox的記者和SBF透過推特聯繫，而後者似乎說出了一些內心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