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人間圖書館第五章(上)

第五章 螞蟻(上篇)

｢叮叮鈴」門鈴響起，一個粉紫色的身影推門而入。

｢咦？我沒有叫外送啊！」眼看著那從大門走進來的年輕帥哥身穿著某外送平台的制服，頭上還帶著安全帽，我直覺想說是來送外送的，腦袋開始運轉思考我是不是老人癡呆了有訂外送都不記得？

沒想到那帥哥根本沒有朝著我走來，只是對我點頭微笑了一下，接著東張西望四處看了一下，那銳利的眼神和轉動頭部的動作讓我想到機器獵人在大開殺戒前要先以紅外線掃描哪裡有生物熱源的電影畫面，接著他似乎鎖定了目標，脫了鞋子逕自走上閱覽區，一路走到閱覽區最角落的懶骨頭上，一屁股坐了下來，脫掉安全帽放在一忙，身體一歪躺下，接著，居然立刻就睡。著。了！！！蝦密？這種瞬間拔掉電池秒昏的行為是什麼狀況？這你家逆？還是他被下了藥所以要找個安全的地方昏倒？

大概過去十幾分鐘，那個帥哥始終動也沒動，懷著各種亂七八糟的猜想，我掃瞄了腦中過往記憶確認當真沒有這種經驗發生過，一個帥哥走到我家沙發上就地躺下昏睡？好吧不是我家，是我工作的地方，但這情節仍似乎有點歪樓。一邊胡思亂想，我一邊躡手躡腳的走到他旁邊，想觀察一下他是睡著還是昏倒。

我慢慢地靠近到他的身邊，看著他似乎睡得很熟，有點蒼白的臉孔真的長得很好看，立體的五官、俊秀的眉毛、像某某韓星歐巴的薄唇，哇！還有好長好翹的睫毛耶！突然一陣鈴聲淒厲的響起！｢逼逼逼逼逼~」我嚇到往後一跳，｢是防災演練嗎？今天可不是921啊？」腦中浮現學校防災演練的鈴聲，就是我現在聽到的聲響！我四處張望沒看到聲音來源，突然｢逼逼逼逼逼~」又響起一次那淒厲的鈴聲，這次換那個帥哥跳了起來！

｢啊啊啊！時間到了！時間到了！」那帥哥手忙腳亂的掏出褲子口袋內的手機，關掉了響起第三次的淒厲鈴聲。｢什麼嘛！原來是手機鬧鐘？誰會設這種防災警鈴當作鬧鐘啦？是要嚇死誰啊！」我歪著頭眉毛糾結成團地打量這個年輕帥哥，心想該不會是腦子有病吧？結果那帥哥一關掉鬧鐘，立馬拿起安全帽用如同牛仔翻轉牛仔帽的手勢帥氣的翻轉帽子後帶上，對我說了句｢抱歉借過！」然後就咚咚咚的跑下閱覽區的木頭地板，蹲下來穿鞋子，看起來一副要上馬殺敵勇向沙場的衝勁。

兩秒鐘穿好鞋子的他一站起來，我嚇了一大跳，他在我眼中變成了一隻超大的黑色螞蟻，而且是身材精瘦結實又黑到發亮的螞蟻！你可以想像一隻又大又黑的螞蟻穿著粉紫色衣服的模樣嗎？我知道你不行！但我可以！因為我看到了！

說時遲那時快，那隻大黑螞蟻穿好鞋站起來後回頭用一雙超大的複眼看著我，跟我說著｢不好意思借用你的場地休息，我要離開了！」配合著他說話的節奏那對看起來很有力的大顎一夾一縮的動著，觸鬚還俏皮地上下晃動像在點頭，然後那隻大黑螞蟻迅速轉身奔出大門，除了兩隻腳用來開門，剩下的四隻腳在地上天衣無縫地配合踩動，大螞蟻瞬間奪門而去，留下傻眼的我。

十秒鐘後我才突然解除魔咒似的移動身體，第一個念頭竟是轉頭看看剛剛那帥哥躺過的懶骨頭沙發，我好怕在上面發現有什麼昆蟲黏液之類的東西，不過我立馬告訴自己他只是在我眼中呈現出動物的型態，並不是真的變成那種動物啦！我再次回頭看向大門，眼中的殘影只剩下大螞蟻身上粉紫色制服上所印的外送平台LOGO----｢HungryA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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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好！我是HungryAnt！我再一分鐘就到了！」育璿邊騎著車穿過經國路二段的小巷子，一邊用藍芽耳機打電話通知下單的買方。流利的拐了三四個彎後停到一處民宅前面，育璿打開粉紫色外送袋拿出熱呼呼的炒麵、豬血湯、燙青菜…等等食物，交給了已等在門口的老伯伯。

｢謝謝你啊！不過不是我說啊，年輕人還是要有個固定的職業比較好啊，這樣送外送沒辦法累積工作經驗啊！每次我看到你們這些跑外送的年輕人，我都很擔心啊！」老伯伯趁著拿出皮夾拿錢等育璿找錢的空檔，忍不住要曉以大義一番。

育璿笑笑的不正面回答，找完錢後說了聲謝謝就騎車離開，心想：｢你再怎麼擔心不也還是常常訂嗎？沒有需求哪來供給，外送平台都是靠你們才能有生意做啊。」

一邊騎車趕往下個單下訂的店家，在六月中酷熱的艷陽猛發輻射之下，育璿的安全帽內宛若蒸籠一般逼催著他飆汗，但他的腦袋仍然保持18度C保鮮狀態冷靜的思考，一邊盤算著最精準最有效率的騎車路線，一邊想起去年的此時他正在傷腦筋研究所的論文能不能通過口試。

去年似乎比今年更早開始熱，還記得四月底在宿舍裡用筆電寫著碩士論文的育璿，就已經熱到不開冷氣寫不下去的地步，事實上，從小就生活無慮的他雖然稱不上嬌生慣養，但只要氣溫超過26度就一定要開冷氣的他也算是個被捧在手心寵的孩子吧？！育璿唸的是經濟研究所，受2017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理察賽勒影響，他的論文想寫跟行為經濟學有關的題目，並且採用計量經濟學的方法來做實證研究。有一次，同學還沒下課就用手機點好外送訂單，一下課就能在系所門口領到餐點，邊啃漢堡邊走向下一堂課的教室，這畫面讓他靈光一閃，決定把題目訂為｢外送平台興起對市區交通事故案件數的影響—以OO市為例」，他以警政署事故統計資料庫中發生在六都的交通事故案件數為被解釋變數，再細分為受傷與死亡兩類，並將六都的人口、土地面積、機車數量、汽車數量…..等等相關的變數納入模型為解釋變數，總共蒐集了近十年來的季資料，組成了綜橫追蹤資料庫。他並以各家外送平台進入台灣的時間點為斷點，進行斷點迴歸分析、工具變數分析等計量經濟分析方法。

沒想到，他的論文實證模型跑出來的研究結果非常顯著，但這結果如果公開發表似乎對業者會有不良的打擊，因此他擔心可能需要蒐集更詳細的資料，以確定他的模型把應該控制的變因都納入了，避免實證結果遭受質疑。於是，他興起了一個有趣的想法，就是乾脆自己來去應徵外送員！實際體驗外送員的生活如何，並且如果有機會接近平台企業主，能夠安排採訪機會深入調查外送平台是如何運作發展的，雖然計量經濟的論文不必然要採用這種社會調查的方法，但他認為這是可以幫助他更全面思考的作法，反正只要去跑個幾趟應該就可以有所感覺吧？育璿這麼打算。

從去年的五月中到六月中，育璿當了一個月的外送員。過往育璿的打工經驗只有大二的暑假在全家便利商店短短兩週的工讀生經歷，時薪不高，純粹是為了接近中文系的一個學妹而跟著去打工湊熱鬧，隨著學妹很快被育璿同屆的電機系比自己更高更帥的校園男神給追走後，育璿的打工生涯也跟著告終。這次做了一個月的外送員，算是育璿很大的突破了。這個月的經歷下來，讓育璿對外送平台這門生意有了更深入的了解，他很快的修改完自己的碩士論文，也順利通過口試畢業了。但是，沒想到，這一個月的經歷，帶來的不只是順利畢業，而是另一個讓他的指導教授和家人都震驚的結果。

那就是，育璿竟然決定一畢業就直接去當外送員！！他的這個決定讓指導教授搖頭，雖然不支持但也還是給予他祝福，但他的父母就沒這麼好說話了，根本是三天兩頭打電話苦口婆心的勸說，一講就是一兩個小時，講到嘴角都沫育璿仍是老神在在的堅持己見，兩老見育璿屢勸不聽，某個星期日下午還直接殺來找育璿，三人約到育璿學校內的咖啡廳。

坐定後點好了餐點，一陣沉默僵在三人之間，一直到咖啡和蛋糕都擺上了桌面，在中部一所高中當教務主任的爸爸終於忍不住先開了口：｢育璿，我們家又不是沒有人脈幫你找工作，你有必要去做那種拋頭露面、沒有任何尊嚴的工作嗎？」

｢育璿，媽媽不像爸爸那樣計較表面上的形象，做什麼工作只要認真對得起自己就好，但是我真的不希望你去做外送員，那太危險了，天天騎車在馬路上奔跑，你知道媽媽我有一次過馬路就差點被那種外送員給撞到，因為他闖紅燈，真的很可怕啊！你可不可以不要讓媽媽這麼擔心？」在中部機關當會計主任的媽媽，平常都是精打細算得理不饒人的模樣，但面對心愛的寶貝兒子這麼堅持己見，竟然說著說著眼眶就紅了。

育璿坐到媽媽身邊，輕輕的摟住媽媽，說道：｢媽咪，我知道你們是關心我、疼我，我從小也都聽你們的話安排我的人生，讀書求學向來不用你們擔心，所以你們可能很難理解為什麼這次我要堅持自己的想法。」

見爸爸又要開口說教，育璿先發制人的按住爸爸的手，很少跟兒子這麼親近的爸爸嚇了一跳，原本要說的話突然間吞回肚子內。育璿笑了笑說：｢其實我很期待今天當面跟你們說清楚，有關於這個決定，我是經過審慎評估才做的決定。在做這決定前，我因為要寫論文的關係，已經去做了一個月的外送員兼差工作，在實際參予的過程中，我發現可以運用我的專長在這個工作上，我是學經濟的，我能精確的計算出如何搭配選接案件來提高邊際效益、降低邊際成本，我甚至自己設計了一款APP，預計會有的功能包括：在當下的位置要如何接單才能最快完成跑單、計錄我跑過的店家、計錄哪些店家做餐會延遲、計算哪個時段來店內用和外帶的人潮最多會影響取餐、回報哪個路段事故多應小心…等等，這些功能我都會加入我的APP功能中，並且我一直在改良讓APP更完善，這份工作可說是結合賺錢和我的研究興趣，我除了外送平台，我還開發直接幫店家外送客人B to C的單。極端氣候和人類越來越宅的個性，外送的市場需求只會越來越大，而且最大的兩家外送平台還醞釀要合併，這是一個很大的商機也是有趣的研究方向，是我真的想要投入的工作。」

爸爸還是忍不住插了話：｢我跟你媽擔心的是出了事情怎麼辦？還有這份工作雖然也夠你生活但難道你有體力跑一輩子嗎？未來總是有可能換工作，這份外送員的工作並不能累積會讓下一個老闆會覺得重要的經驗啊！」

育璿不急不徐地繼續說：｢任何工作都會有風險，也會有報酬，外送員的工作風險最大的是交通事故，這種事故容易浮上檯面，但金融從業可能有投資失利風險、房仲業者帶人看房有遇上強盜風險、空服員有飛機維安風險、工程師有加班過勞風險…，即使是公務員辦採購也有廠商威脅勾結違法等風險，風險跟報酬是相對成長的，精算下，外送員目前的報酬跟風險比對我來說是可接受的，當然，隨著媒體披露外送員薪資、名嘴將風向帶到檢討這個行業、平台變相漲價等等可能的情況下，一定會有其他問題衍生，例如政府介入管制。不過，濟學說市場有所謂看不見的手，我認為一旦政府介入管制，市場的總剩餘包括消費者剩餘和生產者剩餘皆會減少，對外送平台和外送員以及整個社會的經濟發展都不是好事。」

育璿見爸媽冷靜下來聽他說，便繼續娓娓道來：｢我是經過謹慎評估決定參予這個工作，而這工作只會是我的起點站，不會是終點站，我要趁有體力可以衝的時候先靠這工作累積一點資金，並且從中挖掘經驗，之後即便是要換工作或是自行創業，我開發的APP和從中學到的創業企畫必定能派上用場，請爸媽不要擔心。」

接著育璿跟爸媽說了幾個他的創意點子，連保守的爸爸和精打細算的媽媽都漸漸被說服，也覺得似乎兒子不是只會衝動的年輕人，而是真的有計畫的在實施自己的夢想，外送，只是他實現夢想過程中的墊腳石，畢竟有些夢想真的需要建築在用金錢堆起的基本高度上，才能開始萌芽生長。那個午后，育璿的爸爸媽媽像發現新大陸似的觀察自己的兒子，一個親近的陌生人，一個他們看了二十幾年卻不是很了解的年輕人，跟他們開心地訴說自己對未來的理想與規劃，桌上那杯原本苦澀的咖啡，似乎漸漸變甜了……，這就是孩子長大的回甘滋味嗎………………

然而，時間過得很快，育璿跑外送的日子也一年了，到底是不是真的累積了什麼創業的實戰經驗或是開發出超強的APP，似乎並沒有那麼順利，唯一確定的是每天都在疲憊中渡過。今天的育璿，回到家已經是深夜十二點過後。

夜幕低垂，育璿小小聲地打開出租公寓的大門，再輕手輕腳的走回自己的雅房，從學校畢業後他就搬到學校附近跟人合租了一間出租公寓內的雅房。關上房門，走進三坪大的房間，他累到馬上在床上躺平，幾秒鐘後呼聲響起，身體雖已沉睡，思想卻還飄盪在白天奔馳的馬路上，跟過去一年內的夢境有一處的景象不太一樣，那是一間圖書館，一間學校內的圖書館，那裡，有一個奇怪的大嬸，喔，這樣沒禮貌，是一位奇怪的大姐，他看到那位大姐睜大雙眼盯著他看，越靠越近…越靠越近，突然鬧鐘響起！！眼前大姐那雙好奇的眼神倏地消失，變成一片黑暗，育璿從夢中驚醒，張開充滿血絲的雙眼，短暫間他還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在哪裡？今天禮拜幾？貨送完了沒？大約過了十秒鐘他的腦袋才恢復運作，趕緊把手機鬧鐘先關掉，再把狂飄亂盪的思緒拉回來整理整理，用力眨眨眼後他猛地起身坐起，伴隨著一陣暈眩和如針刺般的腰痛，他終於搞清楚自己是在自己的小公寓雅房的床上。

｢WTF…好暈！好痛！」育璿拍拍自己一頭亂髮的腦袋，自從跑外送，連去剪頭髮的時間都捨不得浪費，反正戴在安全帽內也看不到嘛！育璿摸索著床邊小書桌上的檯燈開關，扭開，他看了一眼手機，凌晨五點零一分，天都還沒全亮。

想起剛剛夢境中的那位大姐，逐漸清醒的意識告訴自己，那是仁堅完全中學附設的圖書館，他想起自己今天下午送貨，喔，不對，是昨天下午外送飲料去那所中學時自己真的超級無敵累，意外發現大門旁邊的那棟紅磚瓦建築物是一所圖書館，而且大門旁邊的立牌清楚寫著｢仁堅完全中學附設圖書館歡迎社區民眾入內閱讀！」當下他沒想太多，只覺得自己再不找個地方躺下就要掛了，所以跟警衛說聲我送貨去圖書館，接著拿起手機邊走邊設定鬧鐘，｢十五分鐘就好，就睡十五分鐘！」育璿腳步迅速匆匆走進圖書館，一進去找個可以窩的位置，屁股一沾到沙發人就秒昏，直到十五分鐘後鬧鐘響起把他嚇醒，那十五分鐘他可說是沉沉入睡完全無夢。

育璿邊起身刷牙盥洗，準備開始一天的接單工作，眼前的鏡子居然反射出那位圖書館大姐好奇的眼神和被鬧鐘嚇到驚慌失措的舉動，他不禁噗哧一笑，想說那個大姐大概被嚇到了吧？他心想，下次如果有機會再去仁堅完全中學送單，去說聲抱歉好了？緊湊的生活步調讓育璿沒時間再多想，快速十分鐘內就整裝完畢衝出家門，又開始一整天衝刺的外送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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