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城市總是下雨。窗外沒下雨的時候,心底下著雨,日積月累,匯集成湖泊和汪洋。雖然後來常有天晴的時候,水底的雨仍然留在原地。
那是四處張望的徬徨,將謹小慎微藏在面無表情之下,將想要說的話遺失在雨聲之下,千言萬語化作喃喃自語,最後安靜地不發一語,讓每個在純白畫面裡接連出現的文字都震耳欲聾。終究在喧囂的世界裡,活成沉默的謊言。
像隻靠近水面的魚,看起來張著嘴,側耳細聽卻什麼都沒有。要是說出口的都言不及義,聽得見的都言不由衷,不如無話可說的無言以對。
聽見的不是雨落在水底的聲音,是雨落在塑膠窗簷的聲音,滴滴答答答答答答,彈鏈供應充足的機槍在補給耗盡前不會停止。窗外重複曝光的明暗交疊,隱約的雷聲踏著越來越近的腳步經過,像是天怒的衝擊波從遠方移動到上方,大雨滂沱。
還想著雨什麼時候才會停,就悄然無聲地結束。車輪滾過的柏油路面很快從濕透恢復乾燥,尚未歸家的人手裡的傘,將雨落在小心地滑的騎樓。
城市裡的巷子是迷你的人造峽谷,大片的毛玻璃透不進其他方向的光,大約一比三的居住空間在短邊開著單側的窗,燈火通明地重現穴居的安全感。
那些出門的日子,沒出門的日子,下雨不想出門的日子。門不僅是開在長邊角落的那扇,還有心底的門,都守著安全的空間,外面的人進不來,裡面的人出不去。
只是沒有密閉到能隔絕聲音。在附近某個地方轟然關上的門,在附近某個地方大聲爭吵的人,即使明知道和自己沒有任何關係,傳入耳裡的聲響,還是擾亂平穩的心跳,驚慌了不知道要多久才會恢復的故作鎮定。
能做的僅僅是等待,沒有真的嘆氣但知道自己在心裡嘆氣的等待。等待聲波通過後重獲寧靜,幸好城市不夠空曠,不會留存反覆的回音。滴滴答答答答答答,還想著雨什麼時候才會停,就悄然無聲地結束。
淺眠的我總是不確定,輕易中斷的睡眠,是醒來聽到聲音,還是聽到聲音醒來,同時也明白,自己害怕如果沒聽見聲音是否會來不及做出相對應的反應,無論需要的是什麼反應,通常都是不做任何反應。床前的毛玻璃透進在夜晚也不會熄滅的城市的光,閉上眼重新看見漆黑,雨聲下進了夢裡。
那是在旅遊途中遇見的雨,尼泊爾無法攻頂的雨,曼谷關閉高空酒吧的雨,阿里山大眾交通全線停駛的雨,可以成為社交閒聊題材的、大自然不可抗力的雨,獨自沉思時不會想起的雨。
和雨無關的畫面,是仰頭望著英文字母的東西南北指向牌,在風裡呼啦呼啦地轉動,背景是藍天白雲。
腦海裡的記憶寫過一遍再一遍,最後呈現的是好幾層透明片相疊的畫面,在最純粹的風景之外,將理性的感性的思緒碎成塵埃。夢和記憶再怎麼驚心動魄,也比現實世界平靜。
雖然後來常有天晴的時候,心底的水氣像霧,遇冷凝結成雨,傾盆落下的不是貓和狗,是風起塵埃如霧,安靜地匯集,寧靜地深埋漣漪,走過千山萬水,水底的雨仍然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