穀雨的凌晨,港都迎來久違的雷雨。
我認為雨聲最動聽的時刻,是在闔目後、入睡前,在只有自我的黑暗中。對於生長於都市的我而言,雨聲不是落地的沙沙聲,而是敲擊鐵皮屋頂、摔在塑膠遮雨棚的匡噹聲。聲音雖大,但對我而言卻是極致的寧靜,因為只有這時聽不見機車的引擎聲、金屬門的開闔聲,彷彿將我與世界的距離無限拉遠。
我喜歡夜雨,這種孤獨、清冷、只有自己和雨聲的世界。至於白日的雨,就不怎麼受我愛戴了。
小學的上午,一群人捲著褲管拿畚箕奮力地將潑入走廊的雨水往外撈。外面一片白茫茫,連對面的校舍都快看不清。一陣風過雨又嘩啦啦地潑進走廊,大家一邊躲閃一邊疑惑這種颱風天為什麼不放假。結果過沒多久,學校傳來了市政府宣布停課的消息,大家收好書包離開學校,神奇的是外面居然放晴了。我在擠滿了接小孩的家長的人行道上尋到母親,聽她抱怨市政府太晚宣布放假,風雨都停了,更氣人的是居然停課不停班,半日的薪水就這麼沒了。
國中的中午,又是一個臨時放假的颱風天,這次天氣沒和市政府唱反調了。我看著外面連傘都撐不住的狂風暴雨,也顧不得明天該如何上學,毅然決然將腳踏車放在學校,裹著雨衣徒步回家。誰知這次被老天爺捉弄的人是我,眼看著回家的路就剩最後一段,前面的路居然淹水了。我開始像小學那次的母親一樣,在心中抱怨乾脆不要放假算了,如此情況該叫只有一雙布鞋的我如何是好?按道理而言,我的鞋子乾燥度的最低標準是必須能用吹風機吹乾,所以當下最好的選擇是立刻掉頭走回學校附近換其他替代道路。我艱難地動了動被書包壓得疼痛的肩膀,實在不願意再受累繞一大段路,深吸一口氣一腳踏入水中,涉水走過低漥地、爬上上坡回家。到家後理所當然地被罵了,因為明天還要上學而我卻沒鞋子可穿。最後母親翻出一雙她的布鞋給我,隔天我穿著不符校規顏色的鞋子上課,提心吊膽地過了一天,萬幸沒有和生教組長撞上。說來也奇怪,明明是公立學校,卻將服儀管得很嚴,難怪補習班的老師常說那是披著公立皮的私立學校。
高中的下午,我和朋友坐在空蕩蕩的教室,外面糾察隊強而有力的哨聲穿過雨幕傳來,直到哨聲沒了,大雨也沒有停下的跡象。我換好拖鞋背起書包和朋友一前一後出教室,用力將事先鎖上喇叭鎖的門卡入門框中反鎖住,撐傘走到腳踏車的停車棚穿雨衣。比起國中的狼狽,高中無疑從容許多,回家的距離不到國中的一半不說,學校還允許學生在雨天的上、放學的時間穿拖鞋,對於布鞋也沒有特殊規定。雖然我仍然只有一雙布鞋,不過已經不用擔心隔日沒有鞋子穿了;唯一令人苦惱的只有騎車時無法被雨衣完全遮住的長褲,每每下雨總是免不了和濕淋淋的褲管度過一個早上。
大學一年級時,遇到了一個禁止穿拖鞋的教授,偏偏那日的課很滿,我的腳只能整天浸在濕淋淋的鞋子中。可梅雨畢竟不是下兩三日就能停的,長久下來我的腳開始脫皮,無奈只好去買雙便宜的涼鞋穿,等我脫離了那位教授後,涼鞋的鞋帶恰好也斷了。即使沒了鞋子的困擾,對於每次換課都要在不同棟大樓間移動、中午也必須人擠人在外用餐的大學生而言,下雨除了不便還是不便。我撐著傘走在路上,努力往路邊貼閃過車輪濺起的水花,心想果然我是不喜歡下雨的。
白日的雨沒有什麼美好的回憶,我一直自認討厭雨天,可又忍不住被深夜的雨吸引。我想我不喜歡的是身在雨中,就如同很多時候比起參與者我更樂於擔任旁觀者的角色。
深夜的雨我在水泥建築物中,事不關己地聽嘩啦啦的雨聲,回憶港都每個難得的雨天。就算是喧鬧的白日,那種雨天特有的清冷蕭瑟,咀嚼起來也別有一番風味。
雨水打在遮雨棚的聲音愈來愈小,飄渺的思緒逐漸收攏。我在床上輾轉反側,恨雨短、恨夜長。
窗外傳來熟悉的引擎聲,不知又是哪位鄰居同我一樣夤夜不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