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止日STOP DAY 第十四章 同梨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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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早上,江文彬來到迪化街鬧中取靜的周邊,走進安西街與延平北路巷弄中他見到個小宮廟。宮廟隔壁是一個廳堂,此時廳堂門面全開著沒有遮掩,廳內虎邊偏後方有張茶桌,幾個中老年人正圍著茶桌泡茶聊天。廳裡因沒有過多雜物而略顯單調,除了一夥人圍繞的茶桌及旁邊的高櫃子外,就只有龍邊牆下約十數張凳子錯落排列著。正面中堂牆上有塊舊牌匾,上頭寫著「采樂軒」三個字。

江文彬這天一身輕裝,頭戴一頂時髦的紳士薄料毛呢帽,正適合台灣十一月份時而溫暖偶有涼意的暮秋氣候。他的頭髮已經染回正常黑色,臉上戴著副黑色膠框眼鏡,身著一件淺暖灰色的長袖純棉襯衫搭配深藍色牛仔褲;穿在腳下的是雙膠底皮鞋,斜背身側的是一只大咖皮革肩背包。在門口停當一下後,他抬步走進采樂軒的廳堂,對著泡茶的幾人脫帽略為欠身打了招呼。江文彬面露微笑眼神環視過眾人,隨後以一個平和的語調說道:

「我想找虎哥。」

幾人略為一愣。

「這裡沒這個人,你走吧。」

掌壺的是一個身形粗壯的中年人,他語氣不善,直接便下了逐客令。

「那請問,哪裡可以找到他?」

江文彬如此問,意有反駁掌壺漢子「沒有這個人」的說法,又意圖確定自己認為「有這個人存在」的認知。他繼續用堅定的眼神注視著掌壺漢子身旁一名戴著眼鏡的老者,他注意到老者用著比別人更加專注的眼神觀察著自己。江文彬心中琢磨,這名老者應該是眼下這些人當中的話事人。

「虎哥不在這裡很多年了,你是誰?」

那名戴著眼鏡,頭髮花白的老者語氣不慍不火問道。他這樣問,顯然是讀出江文彬話語裡肯定「虎哥存在」的這層意思。

江文彬沒有直接回答老者的問話,反而是用台語吟了一首詩:

「桃林結夥來路開

梨園曲昇舒心懷

翻越囚樓雲破土

昔江求見君安哉」

幾個人聽了又是一愣,相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眾人不明其意,只有戴眼鏡的老者注視著江文彬,而掌壺漢子手上繼續忙著斟茶的動作。

「你是在唱歌仔戲?唸這什麼鬼?」

掌壺的中年壯漢低頭看著桌面的茶水,雙眼抬都不抬,故意無視江文彬問著。戴眼鏡的灰髮長者按了按壯漢的手臂,然後站起身到牆邊拉了張凳子放在茶桌旁。

「來坐。」長者指指凳子要江文彬坐下。

江文彬依言坐上凳子,並再次對幾人微笑點頭示禮。有幾個人也回了禮,這時掌壺壯漢遞過一杯茶放在江文彬面前。

「來,喫茶啦。」壯漢用台語說著,語氣上已經和緩許多。

江文彬拿起茶杯聞了聞,然後抿了口茶,他沒隨即將茶杯放下,就這樣一小口一小口品飲杯中茶湯。灰髮長者拿來支筆與一張便籤放在江文彬面前。

「你剛剛唸的那首詩寫下來,老伙仔記不住。」長者說。

「我有準備。」

說這話後,江文彬從身側背的皮革包中取出一只紅色信封,以及兩個牛皮紙包交給灰髮老人。老人先打開其中一個牛皮紙包朝內看了看,裡面是一個木篾提罐,打開罐蓋見到的是球茗心坊的極品茶葉封包。

「這兩包相同,一包留在這廳裡大家試一下氣味。」江文彬說。

老人看了江文彬一眼,接著將信封蓋舌翻開,取出裡面一張對摺的淡紅色帖子。老人打開帖子,就看到裡面用鋼筆寫著幾行字,內容起頭寫著敬啟者,然後就是江文彬剛剛唸的那首詩,除此之外沒有其他文字,並且也沒有屬名。掌壺漢子與其他幾個人也都紛紛探頭看了一下帖子的內容。

「遮功夫!啊沒有寫你是誰?」掌壺漢子用台語說著。

老人再次按了按掌壺漢子的手臂,阻止他繼續問。

「你在這裡稍等。」

灰髮長者對江文彬這樣指示,說完拿著其中一包茶葉和那張拜帖,起身從龍邊門洞走入內室。

掌壺漢子再次幫江文彬斟茶,茶桌邊的其他人沒有再向江文彬打探些什麼,繼續自顧自地聊天。聊天的內容不外乎議論一些社會事,又或者是一些政治時事上的話題。多是在說著什麼黨多壞,還好不執政了,要不然阿共仔如何又如何。新出頭的政黨又有多僥倖,頻頻在國會興風作浪,醜聞也一一爆出,親共的龜腳也不再藏了。這些話題江文彬倒也能插上幾句,且他還能做出更加深入更世界觀的局勢分析,也大方提出自己的見解。

話一聊開,很快地江文彬就跟大家打成一片,一夥人有說有笑,隔閡也少了許多。就這樣時間一過就是將近一小時,才見灰髮長者從內室走出來。

「你跟我來。」灰髮長者用台語跟江文彬這樣說。

江文彬起身向茶桌上的數人作了一個欠身禮,幾人也都笑臉搖手回應,包含那個掌壺壯漢,接著江文彬便跟著灰髮長者走入內室。

「少年仔不簡單喔!」灰髮長者對江文彬說了這句話。

「沒啦!大人不棄嫌。」江文彬客氣地回應。

老人帶著江文彬穿越裏屋、廚房,打開一扇門後,進入了一個狹窄的防火巷——這顯然是從采樂軒的後門出來,接著兩人開始在巷弄裡穿梭。路程中他們穿越了台北橋下,過了民權西路繼續又走進小巷弄裡;幾番轉折,他們來到了一個不大的伊犁街口,穿過伊犁街兩人繼續在巷弄裡穿行。若說縱橫交錯那都還算是井然有序,這一路來的巷弄可說是斜穿盤繞般複雜;倘若沒有日頭光線,很容易讓人搞不清東西南北。

就在估計快到昌吉街時,長者終於在一扇不大的雙開門前停了下來。晴天白日下,一路穿越於台北市舊城區的老街巷弄中竟少有遇見其他人煙。從采樂軒來到這裡步程並不算近,難怪方才灰髮長者一離開就將近一小時來回。

老人拿出鑰匙開了門領著江文彬進屋,待鎖好大門後,兩人穿越過不算大的庭院來到一個乾淨的廳堂。堂舍面積不大,大約也就七、八坪,正面牆前只放著張簡約的明式長條香案,左右兩面牆前都各放了組明式太師椅及茶几;廳堂中間放了張紅木圓桌,周邊環繞八張紅木圓凳;大廳中堂上掛著一塊頗有歷史感的匾額,上面寫著「同梨會」。

灰髮長者見江文彬停下腳步看著匾額,示意他繼續往內走。兩人復又穿越過一個綠意扶疏的雅緻中庭,進入一間比方才前廳略小的廳室,廳門上頭一塊陳舊泛光的牌匾寫著「敬堂」兩字。

這個廳室內陳設簡單,只在三面牆前各擺放著三件一式的桌椅,也就是兩張椅子朝外並排,搭配中間放著一張茶几。進門面對的那面主牆上掛著四幅小長軸,分別是梅、蘭、竹、菊四君子。牆前放著兩張明式四出頭官帽椅,另外左右兩面牆前各自擺放的椅子都是明式南官帽椅,搭配的茶几也都是造型簡單的明式同組茶几,看材質應該都是黃花梨。左右兩面牆各有兩扇長窗,木質窗櫺中是上下開啟的窗扇,整個廳堂窗明几淨頗為雅緻。天花板懸掛著一盞老式的八支立管日光燈,八支兩尺日光燈以一個略微傾斜的角度同心圍繞立式排列。這樣的吊燈現在已經非常罕見,要掛這盞燈,天花板也得夠高,現在一般住家通常沒有這樣的條件;這種燈款的市場不大,因此也鮮少見有復刻。八支日光燈這時都點亮著,有幾支亮度色澤不一,顯然是不同時間更換過。

灰髮老人請江文彬於正面牆前朝向外右邊那張椅子落坐,自己則從龍邊的一扇門進入內室。

獨自一人坐在椅上的江文彬環顧著四周環境,還正感受這小廳堂的靜雅時,就見到由內室走出兩個人,前頭那人就是虎哥。

江文彬連忙站起至上禮貌的笑容,虎哥也是笑臉相迎同時大開雙臂,兩人緊抱了一個團抱禮。

「虎哥,別來無恙。看你精神這麼好,太好了!」江文彬說。

「好!好!不過怎麼我看你的神色很滄桑啊?人也瘦了,在外面吃的比裏面差嗎?不會吧。」虎哥說。

「哦……這……」江文彬尷尬應著。

離開湯湯這段不到兩週的日子裡,江文彬竟幾乎日日食不下嚥,精神也消沉許多。這日他盡力打起精神來找虎哥,沒想到虎哥視人細微,一眼就看破江文彬的落寞。

「來,坐坐。」虎哥示意江文彬坐下。

「怎麼?不順利?還是吃了什麼苦頭?」虎哥問。

「算不上什麼苦頭。」

此時灰髮長者端上兩只蓋杯放在兩人中間的茶几上,登時一股濃焙的焦糖茶香滿溢廳室。

「來,先喫茶再慢慢說。」虎哥說。

兩人端起瓷杯抿了口茶。江文彬見那茶色厚重,嚐起來卻不濃不苦甘美恬雅,真是好茶。當兩人將茶杯放回桌面後,虎哥為江文彬與灰髮長者互相介紹。

「這位就是江欸,這位是我們同梨會的現任掌事,昌哥。」

江文彬見虎哥介紹自己給昌哥時,就只是簡單帶過,顯然昌哥應該早就聽虎哥提起過自己。

江文彬站起身摘下帽子向昌哥行了個欠身禮,同時說道:

「原來您就是昌哥,失敬!」

「哈哈,免厚禮,少年仔不簡單。」昌哥挑了挑眉微笑著說。

聽江文彬如此招呼,顯然眼前這年輕人知道自己同梨會現任掌事的名諱,為此昌哥顯現出滿意的面色。

「來,坐下。」虎哥說著。

在方才兩人口抿茶水之時,昌哥已從內室取出一把胡琴一直拿在手上,這時候待江文彬重又坐定,他將手上那把胡琴交給了虎哥,自己則在龍邊一張南官帽椅上坐下相陪。那是把紋路黯沉的黑檀木胡琴,琴身靠琴弦處有著些許松脂灰沉積,把位上頭的甑亮光澤顯現著經常被使用的痕跡。

「虎哥,這……」江文彬驚詫問。

虎哥沒有言語,微笑著作了個稍安勿躁的按耐手勢;同時他人調整坐姿,將身子挪到了座椅前緣。

將琴稍作調音,虎哥閉上雙眼。驟然間他拉動琴弓,霎時琴音自琴筒乍響爆裂。一開始虎哥神情肅然,隨著弓弦快速來回滑移,琴被拉響起一段鏗鏘有力的快版樂章,曲音高亢煞有精神,猶有萬馬奔騰的氣魄,又如兩軍交戰之肅殺,江文彬不自禁集中起意識仔細聆聽。待一陣彭湃洶湧之勢的樂音過後,曲音一轉樂走小調,胡琴的共鳴筒中傳來滄桑的悲涼音色,如低鳴、如泣訴,曲調婉轉哀柔,讓人聽了不禁神傷欲泣。

江文彬欣賞著這段曲音之時,腦海裡情不自禁地浮現起與湯湯在一起的種種往事,她的一顰一笑,捻揉在曲音當中揪著江文彬的心頭。他強忍著情緒稍稍低下頭,就在心緒瀕臨失守邊緣時,樂音突然走向明亮,展開了一段豁然開朗的悠揚曲勢;虎哥原本肅穆的表情,也隨之舒展開來閉目微笑。待這段輕快又帶有鼓舞意味的樂曲飄揚須臾,音樂終於在一個緩慢且柔美的旋律後結束,敬堂裡一時間安靜了下來。

江文彬緩緩站了起身,他摘下頭上的呢帽放在胸前,然後向虎哥深深一鞠躬。

「虎哥,您用這麼高的規格款待我,這叫我怎麼擔待得起?」

虎哥將琴交給昌哥接手,拉著江文彬回椅子上坐下。

「你當然擔待得起!憑著去年你的周詳籌畫大膽行動,能夠帶我一起出來你就擔待得起;憑著你有做足功課,懂得我拉這手琴的意思你就擔待得起;憑著你能夠感觸我的樂曲,知道曲子裡傳遞出的涵義你就擔待得起。樂曲是有感情的,剛剛的你我都有看到,你的反應對我們拉琴的樂師而言是最歡喜的事。要知道你不可能曾經聽過這首曲子,這是我自己的創作。你聆聽的表情絕對是最真實的反應,今天我也算是遇到知音了。」虎哥笑著說道。

「原來是虎哥自己的創作。曲子作得好,再加上琴藝精湛,真的非常動聽,非常佩服。」江文彬這說的可不是客套話,畢竟剛剛自己差點守不住情緒就要失態。

「看你對音樂的感受力,你也有學習樂器吧?」

「學過幾年尺八,不成氣候。」

「哦,我們在北投有幾個會眾也是吹尺八,你是吹幾孔的?什麼流派?有師承嗎?」

「我吹五孔,學習琴古流,我偏好古典本曲。不到家的功夫不敢說師承,僅是跟一位李老師學習幾年。」江文彬回答道。

「喔……琴古流的李老師啊,他是國內琴古流最正統最到位的山頭人物,能跟他學很好啊。」

「虎哥您也認識李老師嗎?」

「我知道他,但不認識。他是殿堂級的人物,我們是民間曲藝,是完全不同的世界。能走入殿堂很好,近年像是崑曲、南管,還有些新創的傳統戲曲,都很受文化部青睞,紛紛走入殿堂在國家級的劇院演出,這樣很好,好的藝人就該有這個格局與待遇。他們能出頭我很為他們高興,我們同梨會也可以比較輕鬆,我們照應的是民間藝人。」虎哥說。

「同梨會是個不得了的存在,照顧的可以說是民間底層最被剝削的弱勢,有人肯為他們出頭那是難能可貴。對於貴會我也略知一二,所以剛剛虎哥一拿琴在手,就讓小弟我受寵若驚。」江文彬謙卑地說。

「我雖然已經不是同梨會的現任掌事,但說來我也是個前任掌事。和其他幫會相比起來,同梨會的文化形態比較特別,我們重視的不是排場,而是誠意。能說得出我拉琴是最高規格的禮遇,那可不只是略知一二而已,江欸你太客氣了。」虎哥笑著說。接著又續言道:

「你說民間藝人是最底層的弱勢,這的確是。許多藝人一生只會唱戲,終老只會拉琴,要他們去逞兇鬥狠爭權奪利那是沒法度,所以在過往的社會上,他們就成了最被業者剝削,最被幫會魚肉的一群。可不是所有的地方角頭都是講道義的,地痞無賴一大堆。雖然也曾有藝陣或鋼管藝人,覺得地方角頭勢力較大而靠過去,但是地方勢力起起落落其實是很沒有保障。同梨會雖然一直不是個強悍的幫會,但因為性質特殊,一直受到各路朋友黑白兩道的照顧,我們這樣一路走來也近兩百年了。雖然現在不全能管藝人飽飯,但支持會眾不被外人欺負還是可以的,只要這個社會上還有民間藝人在表演,同梨會就有存在的價值。」虎哥簡略說明了同梨會的現況。

「就是對弱勢有這樣不求回報的照顧,所以我才說同梨會是個不得了的存在。」

「江欸你過獎了,大家互相照應相互都有保障,有演出需要時才不怕聚不到人手。」

雖然虎哥這樣客氣說著,但江文彬心知肚明,在這個年頭世道下,還能有多少表演場合會需要民間曲藝,缺舞台遠遠大過缺人手。

「你嘛不簡單!料到我現在不可能見外人,所以你寫了這樣一首詩,別人看了無法明白,我是當事人,一看就知道詩句在說些什麼:『桃林結夥來路開』這第一句,是用桃園三結義的典故說我們那天三人的合作;第二句『梨園曲昇舒心懷』,直接恭維了一下我們同梨會;第三句『翻越囚樓雲破土』,說的就是那夜我們從土城看守所翻牆越獄的事;最後一句『昔江求見君安哉』,說的是你江欸想見我,以及向我問安打招呼。你連拜帖都準備了,下足這樣的禮數功夫,你成了我出來後第一個見到的會外人;我那時候就知道,若要找我的話是難不倒你的。」虎哥邊笑邊讚許說道。

「我存著僥倖的心情來試試看,很感謝虎哥願意見我。」

「我看得出你心裡有事,不過我想你這大費周章來找我,不會是想來找我聊心事的對吧。」

「果然什麼事都瞞不過您。」江文彬說著,滿懷也真是佩服虎哥的縝密心思。

「在說正事之前,我先跟你說明一下我們會裡的規矩。我們同梨會裡所有的事都是公開透明的,因此昌哥會在這裡相陪,我們說的事他都得做個見證,會裡沒有暗箱。要知道我們同梨會的選舉制度可是早於台灣國民政府,日治時代就已經很成熟完善了,掌事由各分會按規模分配的執事人數共同投票推選,一向公平公開。明白嗎?」

「當然,昌哥能在那更好。」

「好,另外我還有一句難聽的醜話一定要先說在前頭。」

虎哥突然神情嚴肅地說了這句話,聽得江文彬不禁心頭一震,不知虎哥接下來要說什麼。

「請虎哥您明說。」

「你別怪我稍微打探你的過去,你很聰明又有才學,我是很欣賞你的,所以難免好奇嘛。我先不過問是非,你敢殺賊頭我就先重你一聲有氣魄!不過啊……雖然我也是做過糊塗事才被關進去,但是你做的其它事我可就覺得不太對味了——雖然你不是採花賊,但兩起殺人未遂都是挑弱女子下手,這實在不是個男子漢該做的事。如果你是要我幫你做這樣的玩樂壞事,那我們的交談可以在這愉快的當下就結束會比較好。」

這話讓江文彬冒出一身冷汗。雖然話說的客氣,但虎哥對江文彬過去那些荒唐事不以為然的意思,在言語裡可是表達的明明白白。

「虎哥您教訓的是!我很慚愧,不過我已經洗手收山了。對於自己過去的荒唐行為,我真的非常後悔。」江文彬講了這話,別過頭並低了下去,兩只緊握的拳頭用力撐在膝蓋上,指節甚至可見泛白。

「洗手收山了那很好啊,看你的神態,有故事嗎?」

「哈!讓您見笑了,還不就是女人的事。」江文彬壓抑著情緒笑著說。

「哈哈哈,女人的事都是大事,有女人那是好事啊!怎麼了嗎?」

「我離開她了。您也知道,我這樣的人生沒有未來,連個光明正大的身分都沒有,我不能讓她跟著我吃這種苦。」江文彬黯然的說。

「唉……你會這樣想很好。說吧,你來找我有什麼事?」

「雖然我已經洗手收山了,但這次來找虎哥,其實還是跟我過去做的荒唐事有關……」

接下來江文彬向虎哥說明著從林巧珊案、林茵茵案、到中和街案,這三起自己犯下的殺人未遂案件,也說明第四起案件差點發生;還好因為女友的求情才懸崖勒馬,為這系列的犯罪畫下句點;也因此決定從此洗手收山。

他說明著自己機會與命運的犯案遊戲規則,測試著警方的救援能力與被害者的人際關係。第三起,也就是越獄後的第一起;自己開始在犯案現場放張紙牌作為識別宣告,然而關鍵在第四起案件,被自己脅持的受害人是追捕自己的專案女警;在給出紙牌後,竟從那女警得知有人在模仿自己的紙牌識別犯案。為了顧及被害人,描述之中,江文彬刻意隱去了對林巧珊與余曼婷犯案手法的過程與細節。

「喔……你說模仿者不知情,使用了紅磚 J 與黑桃 J 這兩張紙牌,但是你只能用黑色梅花 J 這張牌,是這樣嗎?」虎哥歸納了一下問道。

「對!」江文彬簡單的回答。

「你只用黑色梅花 J 這張牌是有什麼道理?」

「虎哥,您有看過圓桌武士這部小說嗎?」江文彬問。

「當然看過,我那個年代小時候不像現在,沒有電玩甚至也沒有什麼電視節目可以看,除了拉琴,各種讀本就是唯一的生活樂趣;演義小說、世界名著都讀過,圓桌武士當然不陌生。」

「那想必您還記得蘭斯洛特?」

「當然記得,第一武士蘭斯洛特,他是僅次於亞瑟王,最重要最受歡迎的男性角色。」

「說來幼稚您別笑話。我用蘭斯洛特這個身分名稱在網路上活動,而黑色梅花 J 這張撲克牌的原型人物,就是蘭斯洛特。所以我留下黑色梅花 J 這張牌,才會有身分上的識別意義。」江文彬解釋道。

「喔……所以嫁禍你的犯人不知道這層意義,只知道你用撲克牌 J 來作為犯案識別,因此用了其它的撲克牌 J 放在作案現場。」虎哥說。

「對!而且模仿犯也不知道我犯案的遊戲規則,所以風格差很多,粗糙又殘忍。雖然我都挑美麗的女子下手,但我絕對沒有做出對她們非禮侵犯的行為;而且我的犯案是當作在玩一個相互公平的遊戲,我給足了被害人機會,所以三起案件的被害人,最後都幸運的有被救回性命。但模仿犯他是直接的殺戮,目前發生的兩起都是性侵殺人並搶奪財物。」

「這麼粗殘!現在你有什麼眉目嗎?」

「紙牌 J 的犯案計畫我只透露過一次,因此除了我之外,只有兩個人知道。」

「我跟春阿?」虎哥臉色略微驚訝的說著。

「對!」江文彬點點頭回答。

「你就不懷疑我?」

虎哥很快便聯想到江文彬的心思與用意,見他將這一切全盤相告,似乎是將自己排除在他心中的懷疑之外。

「虎哥您是什麼身分,怎麼可能去做這種下三濫的事,做這事的人斷然不會是你,只能是春阿。」

「我很高興你沒有把我給看小了。強姦殺人加上劫財這種下三濫的事,無論如何我是做不出來的。若是我們會眾有人敢作出這種事,同梨會也絕不會護短。」虎哥憤然說道。

「網路上的世界我很有辦法,但現實社會中我就勢單力薄了。因此我想請求虎哥能動用同梨會的人脈,幫我找出春阿,如果確實是他幹的,一定得讓他伏法才行。」江文彬說出了來意。

「嗯……如果這種傷天害理的事真的是春阿幹的,當時夥同他出來,現在的確有義務再把他關回去。不過這事我不能現在答應你,照規矩我得跟昌哥商量一下。來,你到前廳稍等,讓我跟昌哥研究研究。」

虎哥領著江文彬到了前廳圓桌旁坐下,自己則獨自回到敬堂。前廳與敬堂之間還隔著一個天井中庭,因此江文彬聽不到虎哥與昌哥商量的過程。他就在前廳裡獨自靜靜坐著等候兩人的決議。

 

********

 

「昌欸,你也都聽到了,你有什麼看法?」

「虎哥,你想幫他嗎?」

「他幹過蠢事,我也幹過蠢事,我懂他心中的悔恨。他能為他的女人這樣設想,可見他的心性不是個壞人,他肯回頭,我就想幫他,說不定這會是他重新回到正常社會的一次機會;而且多虧了他,我現在不只能每天吃到我愛的小吃,還能每天抱抱孫,說不定,這也是我的一次機會。」

「那好吧,會裡人脈眾多,找人對我們同梨會而言不是難事。就這麼決定,我去安排。」昌哥說著。

 

********

 

沒等多久的時間,江文彬就見到虎哥與昌哥兩人一起走入前廳。

「成,我們交代下去找人,如果抓到這個人犯能夠抵個幾年刑期,這說不定是我們兩人能夠回歸正常社會的一次機會。」虎哥這樣說。

江文彬聞言狂喜。饒是他精明聰穎,但可能是最近心情低落所致,他倒沒想到這可能可以是他回歸正常社會的一個機會。如此一來,他與湯湯的未來也不是全無希望,想到此處,一把盈眶熱淚再也抑制不住。

「來來來,男子漢,看你高興成這樣,我們三人先來加個LINE。」虎哥拿出手機笑著緩解現場的情緒。

「虎哥你也有用LINE?」江文彬拿手帕抹去眼角淚珠笑問。

「這你可把我們老人小看了,不用網路怎麼探你的底細啊?」

「是,小弟我失敬了。」

三個人相互加了LINE,以後互通消息就更加方便了。然而這時虎哥卻感嘆道:

「畢竟老了,其實很多電腦方面的事還是沒能很懂。」

「虎哥,我報你個好東西,你可以把你的困難描述給她,她就能幫你開出解決方案,很好用。省得你要查的事情也不知道該怎麼查。」江文彬說。

於是江文彬幫虎哥與昌哥下載安裝了ChatGPT,然後教會他們怎麼使用,另外江文彬還幫他們上線購買安裝了VPN,以隱匿上網的資訊行蹤。

告別虎哥後,昌哥送江文彬出門。

「江先生,一切都會變好的,虎哥真的很賞識你。一般人勒,都以為同梨會的會址就在采樂軒,能夠來到同梨會本所的人非常少,能夠進到敬堂的人更是少之又少,更加不用說在敬堂中聽我們掌事拉琴,那是我們同梨會最高的敬意;這樣你該明白我們虎哥有多看重你。所以這件事你放心,我們會盡力,同梨會要找人不是難事。另外,謝謝你把我們虎哥帶回來。」昌哥鼓勵著江文彬。

「多謝昌哥!」

「還有,你別嫌我老人厚話(多嘴)。你還少年可能不懂,人生中好的緣分很不容易,除非是你想擺脫,要不然毋湯輕言放棄,應該要好好珍惜。我這話你自己多想想。」




作者說:

曾經有人問過我同梨會是否影射哪個幫會?其實沒有,甚至也沒有參考自任何實際的幫會,同梨會純粹是因應情節所需架空出來的虛構幫會。

另外我發現讀者開始有各自比較喜歡的角色,這讓我非常開心,表示我的角色塑造已經可以分別與不同讀者產生共鳴,感謝大家的支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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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樣一睡一醒,一醒一睡的交替過程中,窗外的天色已微微泛白,牆上的時鐘指著五點三十分,終於,伯信仔起身,喚醒老員外,相約改天一起吃飯後,目送他們搭車離去。回轉身子進到庭院,也該是平日起床的時候了,找出掃帚畚斗,清掃庭院的走道與落葉,回到客廳,清洗茶具、燒開水、擦拭桌椅,等候早上運動的學生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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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叩!」手掌下的酒杯碎成兩半,粗髯大漢不耐大罵:「操你娘的,這家店是幹啥吃的?菜都快吃完了,酒還沒來!」他站起身子,瞪著一雙圓目走向掌櫃。   「師弟,這兒的人攘往熙來,酒菜上慢點是常事,何必為這點小事動氣?」開口的是坐在大漢側邊的中年男子,嘴邊蓄著兩撇鬍子,豆丁大的眼珠夾在蠟黃暗沉的眼皮間,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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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叩!」手掌下的酒杯碎成兩半,粗髯大漢不耐大罵:「操你娘的,這家店是幹啥吃的?菜都快吃完了,酒還沒來!」他站起身子,瞪著一雙圓目走向掌櫃。   「師弟,這兒的人攘往熙來,酒菜上慢點是常事,何必為這點小事動氣?」開口的是坐在大漢側邊的中年男子,嘴邊蓄著兩撇鬍子,豆丁大的眼珠夾在蠟黃暗沉的眼皮間,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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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銀杏茶館 鬼王的巡城隊伍遠去。 林招弟:「大人,請前往乘車。」 城隍一臉嚴肅:「不必了,我想在附近走走逛逛。」 幾天相處下來,老廟助已經大致發現這位城隍的脾氣,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會想走走,因此不敢再提議搭車,只能安靜跟著。 小仙親密挽著哥哥:「啊!銀杏茶館!電視上看過好多次,很復古的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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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銀杏茶館 鬼王的巡城隊伍遠去。 林招弟:「大人,請前往乘車。」 城隍一臉嚴肅:「不必了,我想在附近走走逛逛。」 幾天相處下來,老廟助已經大致發現這位城隍的脾氣,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會想走走,因此不敢再提議搭車,只能安靜跟著。 小仙親密挽著哥哥:「啊!銀杏茶館!電視上看過好多次,很復古的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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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師父走後,我一邊收拾著幾日前晒過的藥材,按名字依序置入藥櫃,一邊又按他留下的方子配了幾付藥包妥,收入匣中,起身去後院翻了那些辰時晒上的草藥。草藥剛翻過,前院便傳來一陣木門擊叩的聲響,彼時尚有一人朗聲喊道:「敢問屋內可有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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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師父走後,我一邊收拾著幾日前晒過的藥材,按名字依序置入藥櫃,一邊又按他留下的方子配了幾付藥包妥,收入匣中,起身去後院翻了那些辰時晒上的草藥。草藥剛翻過,前院便傳來一陣木門擊叩的聲響,彼時尚有一人朗聲喊道:「敢問屋內可有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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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老嫗來到寶華天參與一場無人知曉的會面,與她見面的人,看似平凡,卻具備顛覆天下的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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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老嫗來到寶華天參與一場無人知曉的會面,與她見面的人,看似平凡,卻具備顛覆天下的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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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莫心掙扎著從被窩裏伸出手去摸手機,勉強睜開眼睛,床頭櫃的時鐘顯示正好凌晨三點半。 他看了眼來電顯示就按下接聽,能在他熟睡時還打得進來,沒被江黎擋住的電話肯定很重要。 「怎麼了?」 「能來一趟嗎?」 「現在?」 「嗯。」 「等我一個小時。」 「好。」 切斷電話,哀莫心在差點又睡過去之前逼自己爬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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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莫心掙扎著從被窩裏伸出手去摸手機,勉強睜開眼睛,床頭櫃的時鐘顯示正好凌晨三點半。 他看了眼來電顯示就按下接聽,能在他熟睡時還打得進來,沒被江黎擋住的電話肯定很重要。 「怎麼了?」 「能來一趟嗎?」 「現在?」 「嗯。」 「等我一個小時。」 「好。」 切斷電話,哀莫心在差點又睡過去之前逼自己爬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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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山頭過~綠山頭,師父黑頭~變禿頭,呀哎呀呦~~嘿伊呀呦~~小小月亮看大大月圓,年年失約害天天失眠,一個在呦~黃山上,一個在城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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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懷禛剛把筆放下,小桂子馬上捧了一杯熱茶給他。 剛接過杯子,外面就下起了雨,打在竹葉上淅淅颯颯的,從門外透進一股涼意,他現在已經見怪不怪了,頭第一次門外下雨的時候,石茗看起來比他還驚訝,讓他待著別動,走出去伸手接了些雨滴,在指間摩搓了下,就又面無表情的回來,之後再下雨,石茗就沒反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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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懷禛剛把筆放下,小桂子馬上捧了一杯熱茶給他。 剛接過杯子,外面就下起了雨,打在竹葉上淅淅颯颯的,從門外透進一股涼意,他現在已經見怪不怪了,頭第一次門外下雨的時候,石茗看起來比他還驚訝,讓他待著別動,走出去伸手接了些雨滴,在指間摩搓了下,就又面無表情的回來,之後再下雨,石茗就沒反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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