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靈思枯竭、求文字若渴,友人 P 遂推薦了這位作者。「可以理解什麼叫作引經據典,腦子裡真的都是書」,他說。論起友人 P 的寫作功力,在我們這群烏合之眾中可以說是鶴立雞群了,還是仙鶴等級。我當晚便興沖沖的去借。
章憾文(這個名字取得真妙)在序中下了個標:「也不刻意纏綿」。一句話總結本書,他說它是「對感情觀、愛情倫理與慾望的細細鋪陳」。我看完滿心佩服,最喜歡這種翻來覆去卻只是寫一種很真實的情感的書。
張亦絢自己的下標我也喜歡:「終有毀日,逐漸之毀」。有時候覺得決定論是浪漫的,因果都已寫定,無可更改;而過程中的掙扎看似徒勞,但正是這種拼命搏鬥才感動人。甚至有一天,當我們累了、被動的接受了,或許就會換一套理論來說服自己——張亦絢說,「這根本也不是什麼毀不毀,只是日之常,大自然罷了」。你看,就是這樣。
以下有雷慎入
小茹跟海的緣分似是很近。當她實際身處營隊,發現想像中的美好幻滅時,張亦絢寫「一種寂寞慢慢淹上了胸口。還有些死水草。」第六章的她去了宜蘭,找到一角死去的海。小茹像海,總給我一種無所謂的感覺,但又無處不在。她的波濤是藏得很深的。
芝美是小茹心中的憧憬。我覺得芝美之於小茹,就像是「點睛之筆」一般使她活起來。即使小茹對真實的芝美根本一知半解——光是聽到芝美隨意的一句自述喜歡的歌就興奮不已,可見她們是多不熟啊!但這種青澀的心情,我們應該是人人都曾有過吧。可能只略略見了幾面,就能深深喜歡上一個人,沒有原因。但我們從此開始奮力地去活、去追逐。
好喜歡張亦絢能描寫得這麼細膩,彷彿在他筆下也看見了我自己。
小茹有時候看事情又是很精準的,她說芝美是那個營隊「斷垣殘壁中留下的獨根柱」。有些美好幻滅了,例如小茹看到湘雨那樣恣意傷害芝美。但那個閃耀的人依舊在,光芒不會消失,她會挺立在小茹的記憶裡,撐起一方天地。
但那也是因為小茹很理想化的關係。
磁娃娃的故事讓我看見不羈的詠琳的另一面。
關於詠琳認定在愛裡「一旦你犯了某種錯誤,你就永遠被剝奪被沒收被愛的資格」,直戳我心。這段實在寫得太好。焦慮型依附的戀人不就是這樣嗎?我們總在害怕,總在討好,總在計算分數,很擔心別人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就不再喜歡我們。
所以會一直問,如果這樣,你會愛我嗎?如果那樣,你會愛我嗎?真的嗎?
「你會造成別人的痛苦,別人會因為這痛苦不再愛你」也能很好的解釋我童年時幾次不歡而散的友情。也許我們曾經要好到不行,甚至她會帶我去她家過夜,我們靠在床邊絮絮的聊些不著邊際的胡話。可某一天她突然就開始討厭我了,隨著那些不是我的朋友的人出入,也不再搭理我。為什麼呢?
我只能恐懼,從來沒有明白過。
「失手」與「不小心」的辯證也很厲害。簡直是我人生的寫照。我不算是很粗心大意的人,可是偏偏就有很多「失手」時刻。後來我就認為自己是個「會把事情搞砸的人」。也許我的性格裡面有一種很深的,自毀也毀人的傾向。我這樣推論。
但張亦絢說,這就是失手罷了。而別人對於你的譴責,可能是因為你表現出來的,他以為你是的,跟你自己認為的自己不一樣。所以他也不是要傷害你,他只是在填補他心裡的洞。更有甚者,他以為你能承受,他以為這樣不會讓你痛苦。
於是我們懷揣著別人無意間對我們的傷害長大了,然後遍體鱗傷的去傷害別人。
小茹的轉捩點則是去分辨當她獲得新的禮物時,這個「高興」究竟是否「真實」。當她發現自己有點困於形式(我獲得了新的物品,我就應該高興,所以我便做出高興的樣子)時,她就將原本的一切都丟掉了。
通常在我們第一次發現真理時,都難免會如此極端的。這是一種行為上的實踐。
我好喜歡詠琳對小茹說的一句話,簡直也像是在對我說的:「妳應該學會實際地接觸人,這樣妳就不會像現在一樣這麼容易喜歡人」。現在再看一次,還是淚流滿面。
無論是喜歡陳彥達,或是喜歡毛不易,甚至在更早的之前,學生時代每次的暗戀,都是完全不認識這個人,但就愛到把整個自己陷下去。寫歌什麼的,刺青什麼的,都不算罕見了。
到底是為什麼,至今我還沒搞清楚。
小茹是個乾淨的人。她跟大家在一起,但好像又不跟大家在一起。她很理想化,有自己的堅持。當想像中的世界崩解時,她的感受總是很深刻。例如營隊裡的大家關係是亂七八糟的、例如湘雨對芝美感情的背叛,她都有好多好多的話想說,好多好多的情緒要處理。受傷的總是她身邊的人,但小茹好像沒那麼在意。
對著小茹說著「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傷害到妳,那一定不是我的本意」的詩華,最後卻插足了小茹與詠琳之間。
想起小茹的慨嘆,當下詩華的善良還是非常善良的,襯得如今這情景更冷了。
或許誰都不是故意的。詩華真的自私嗎?還是劇本都是寫好的,故事注定要這樣發展的。畢竟小茹一開始就知道,詩華是薩賓娜,而詠琳是一個愛著薩賓娜的人。
不把詩華介紹給詠琳,小茹覺得自己作了弊。但小茹啊,愛情裡不講公平,我們只談佔有,我們不講理。我覺得小茹平時最不囿於形式的,但在這一點上,卻有些作繭自縛了。可能她也是在乎這段關係的吧。
小猴是另一個世界的人,拿來映襯小茹這類人的人。看前面的敘述,小茹已經算很打破框架了,愛得很清純;其他人則各有各打破框架的武器,諸如裝扮,諸如多情,諸如隱忍。
但小茹說,就算這樣,這些人還是都「唯恐在叫做社會的這個結構裡沒有足夠的累積沒有這個沒有那個沒有成就」。尤其是為弱勢發聲的女性主義社會運動,還是都不可避免要爭取一些最世俗的權力、聲望之類。反而比較混幫派的小猴,可以這樣不顧一切,擁有一雙無知卻純粹的眼睛。
小茹說「人一被認識就很容易腐敗」。好戳人,我好想哭。小茹的腐敗,指得是不再真實,用技巧去躲避,害怕受傷。不禁讓我想起阿德勒說「所有的問題都是人際關係的問題」,人生的幸與不幸都是自己選擇的,我們應該對自己誠實。
小茹自己找到的那個海角,她形容是「海的半個影子、一截幽靈、這是海的鬼的鬼」,彷彿也是說著經過社會洗禮後的小茹自己。沒有可以自由發展的環境,所以也束手束腳起來,沒有浪花的激情,只剩下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沒有一個地方沒有顏色,也可以說沒有一個地方有顏色」這說的不就是小茹嗎?她對所有人都溫和、都好聲好氣;時時關注所有人的心情,說著撫慰大家的場面話,但從未在誰那裡真正丟掉自己的心。
只要一有毀壞的可能性,小茹的直覺反應就是退後。即使一次又一次默默流淚,但還是拱手將詠琳送給詩華。小茹有她的狷介,但總等不到一個人撕開她的外殼,篤定的左右她的人生,於是她便也淡淡的。
就這樣吧,算了吧,都會過去的吧。已經過去了吧。
我記起小茹跟朋友描述過死掉的那個海角,朋友說怎麼聽起來反而比一般正常的海還美,小茹回說「那是因為有啟示的關係」。磁娃娃是一定要碎的,但縱使因果已定,結局的好壞,我仍然可以自己去命名、去定義。
小說的最後,小茹也幫自己找到了新的啟示。拋開千絲萬縷的過去,開啟了新的、擁抱無名卻自由的人生。
我喜歡張亦絢的文字,可能是因為寫的都是一些活生生的漂亮女孩兒,讀起來軟軟的。
人在長大的過程總會丟掉一些東西。就像那摔碎的磁娃娃,碎片扎痛我們一生,但在某個時刻,可能就放下了。我覺得整個過程最難的除了剖析自己,就是對自己誠實。
年輕時我們都可以自然而然的,像是不要命那樣,放肆地笑、全力去追逐;長大了之後,就被現實的紅綠燈規範了行止。年輕時也常想很多,想自己,想別人,再想想自己為什麼這樣想,別人為什麼那樣做。長大了之後,要煩惱的事情多了,便想不到這層來。
這大概就是為什麼我們常懷念小時候。
能這麼近距離、長時間的跟朋友相處,觀察他們的心事,通常也只有學生時期可以了。大人們的心上總會築一堵牆,我們越來越怕受傷。
謝謝這本書,讓我能回味一下細緻複雜的心理活動,還有那種因為小小的事情就有了全新的領悟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