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發表於聯副,https://udn.com/news/story/12661/5968891)
我固然可以用許多角度談這本書,但最私人部分,就是它是「奇怪讓我自在」這種需求的成立。如果能保護其他也被制式所傷的人,當然就更理想了。
小時候集郵因一場水災泡湯,長大後還是忍不住把信封上的郵票泡水取下,作為對曾經珍愛之物的回應;因為太常丟東西,在心裡寫下防失物之劇本,卻還是讓這些小東西自劇本言語間漏網而出;或體驗過以筆書寫其行動與回應的等值,長大後亦成為了書寫者。文字好用,但總有未盡之處,因此,曾在《我討厭過的大人們》告白自己是「歪七扭八」的小孩,這次陳列生命百物,分享自己的怪奇博物館。
對事物內在深切凝視,並召喚細細記憶,雖不是第一次讀到(也不是第一次驚嘆)張亦絢的書寫,但這次她寫得很輕:快筆素描,附上真相,即使物已不存於現實也存於真實裡。這裡的輕,指的是「我們所選擇並珍視的生命中每一樣輕盈事物,不久就會顯現出它真實的重量」。文字作為工具,未必要沉重才能彰顯存在的厚度。
我們不妨從此書的起點談起:〈消失的裙子〉寫了本該在「結束」前替人生徹底清理乾淨而送人的裙子,想起在某個時刻買裙子自我餽贈的歡喜,說明生命的某種值得,藏在一件裙子裡。跨過這場結束再度轉生,成為《感情百物》的起點。回頭來看首篇〈莊嚴廁紙架〉所寫衛生紙架軸令衛生紙捲的動作的慣性,悄無聲息地保留了人的施力。百物是最深的表層,情感夾藏其中。寫感情百物,可以說是寫百種感情。
郵票、肥皂、橡皮擦、電影票根,甚至保溫瓶和能多益,雖然寫的是大量機械複製的生活物品,竟也描繪出宛如藝術品般獨一無二的光暈來。如〈留級皮卡丘〉所言:遊戲中捕獲的可以無限多,但說到皮卡丘就只有那麼一隻。人生是不斷升級,一如手機裡進化後的雷丘;但唯一的那隻是永遠留級的,它保留了我們初見它的完整感受與氛圍。
一條裙子完整記錄自我存在與其否定的對撞,宛如行車紀錄器拍下事故前一刻,於是書寫遂成為筆錄,但並不對誰究責,只是記錄某物在生命中保留曾經那麼完整而強烈的情感,以茲作記,供人參閱。或許我們也能在讀《感情百物》時想起那曾挽救自己的某個東西,當然,可以是一條讓自己心靈發光的內褲,可以是實現內心性別的一只粉紅髮夾,可愛的詩意,夾層在人與物之間的互動。
寫閱讀,寫電影,寫百物,也寫討厭與愛及其政治。我記得《永別書》的尾聲裡寫:「遺忘遲早會來,不是因為人老了,記性退步了,而是死亡。」人生如此制式壓迫,於是先立下精神遺囑,讓百物因我文字而活。不知道張亦絢有沒有下過黑白棋?她總以文字圍困假扮的正常,替各種「奇怪的自在」布局,等待翻盤。那是站在邊緣的書寫者,最高明的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