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號鳶‧策廣]七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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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號鳶二創

活動 七載相逢之秋 孫策線延伸

 

[CP構成]

孫策x廣陵王

微策瑜要素XD (沒有真的寫什麼辛口啦不用怕,只是帶過~帶過)

瑜x喬


被上場活動結局炸到吱吱叫~所以就咻咻自我療癒了 

因為原作遊戲特性,以殿下第一人稱書寫

拜堂和生子的內容都有,在意者慎~ (無深入描寫但在意就是會在意吧……)

整體很淡口,大概R12程度,輕微下捏他

觸及各種原作故事捏他,包含殿下身世 雖然那個早就已經不是秘密,活動故事也大喇喇在說


孫七歲溺愛

寶兄妹溺愛

是完全的江東勢XD

在進鳶坑前就一直是策瑜民www

(更正確來說因為本身吃策瑜推孫策而入坑)

把喜歡的元素丟進一鍋煮、個人興趣滿天飛的一篇文


歡迎以溫柔的眼光守護閱讀w


 

============

 

 

1.

 睜開眼睛的時候,我的臉是濕的。

 彷彿做了一場孤獨的、悲傷的,充滿愧疚和悔恨的夢,最後哭著醒來。

 真希望那只是夢,但我想,那並不是。


 因為含淚,視線一片朦朧,看不太清周圍的光景,但聽見貼身侍女的輕聲驚呼:「殿下醒了!快請大夫來!」有人應聲,快步走遠了。

 我再次閉上眼睛,眼前卻滿是那人絕望而失落的表情。胸口一陣揪痛,竟然失控哭泣。

 「殿下?是哪裡痛嗎?大夫馬上來了。」

 本來我就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作為貴族親王、是個「男子」,我在人前也絕不流淚,一輩子未曾像這樣哭到如喪妣過。何子擔心地企圖安撫我,用浸了香草水的濕巾擦拭我的額頭和臉。

 「我……」開了口才發現自己幾乎發不出聲音,喉嚨有點痛。

 想起來了,在被強制送回當下、白霧把我的視界完全遮蔽前,我試過拼命喊那人的名字。

 在暴雨瀑瀉的江上都能聽見我的呼聲,那時候,他似乎什麼都沒聽見。

 那一臉的心碎和茫然,每想到一次,就像心頭被剮下一塊肉似的。

 我努力清了清喉嚨,啞著嗓子問:「阿嬴……沒事嗎……」

 「殿下放心,阿嬴沒事的。」何子又換了一塊乾手絹替我擦眼淚,安撫著回答:「吃了點水,身上有些挫傷,開了幾天小差,不過大夫說明天就能回來幹活了。」

 我稍微鬆了一口氣,點點頭:「讓她再休息幾日也好,不用勉強。」

 「是她吵著說要回來照顧殿下,動一動也好。殿下隨她去吧。」

 「……何子,我躺了多久。」

 何子轉頭看我,遲疑了片刻,壓低聲音說:「……殿下昏迷了七天七夜,大家都慌了……江東的吳夫人差急使送了藥材過來,還說要帶著那邊的大夫過來探望。」

 「我沒事,別這樣勞師動眾的……幫我拿紙筆,我要送信……」我急著想坐起來,只是沒想到一陣昏眩、還沒完全起身就開始搖晃,何子來不及撲過來撐住我,差一點就要從床榻摔落。

 只差一點,我被一雙強壯的手臂撈起,緊緊抱住。

 還沒回過神,眼淚已經不受控制簌簌落下。

 ──突然安心了,然而,更多是感傷。

 「妳終於醒了!怎麼不好好躺著!嚇死我!摔著怎麼辦!」

 連珠炮似的驚嘆號,阿蟬聽了一定覺得耳朵痛。

 但對此時的我來說,再誇張再無謂的喧鬧也無所謂。

 是孫策。

 當然是孫策。

 我出事,說到要來廣陵,吳夫人有幾個急使能跑得比他更快。

 我吁出一口大氣,渾身鬆弛下來、把頭靠在他臂膀上。

 「怎、怎麼哭成這樣?妳沒事嗎?是不是哪裡疼?」

 又一陣排山倒海的問號,我輕輕攀住他,輕輕搖頭。

 心底還是疼,眼淚依然止不住,但沒事的。

 有你在就沒事了。

 他見我只管流淚不說話,急得團團轉:「妳真的沒事嗎?從沒見過妳這樣……公瑾,公瑾!怎麼辦啊?」

 「她說沒事,大夫也說無大礙,好歹就不是身體上的事……你別勒那麼緊,沒事都被你絞到有事了。」

 我一愣,看著飄逸的人影走進來。周瑜用一臉的無奈斥責他緊張兮兮的傻兄弟,掩飾了眼底的不安警覺。

 孫策奔來廣陵不稀奇,可是周瑜很少來,兩人一起來了,恐怕兄長也感覺到了什麼。

 周瑜一露臉,何子就識趣地行個禮、出去了。

 問題是我,見到活色生香的兄長近在眼前,想起「那個世界」的光景,我的眼淚完全崩成了濤濤江水。

 「啊啊啊啊啊……」孫策聽起來像是要瘋了。

 不能怪他,我靠在他手上,他的衣袖濕了一大片。

 「你好吵,去,去看看藥煎上了沒。」周瑜沒好氣。

 「可是……可是……我才剛見到……」

 「見也見了,抱也抱了。你今晚不是還留下嗎?有得是時間。她醒來我就安心了,等會要趕回去,你先讓我跟她說說。」

 周瑜擺手趕人,好不容易讓孫策心不甘情不願把我小心放回榻上、嘀咕著出去,他坐到床邊,端詳我的表情。

 我轉開臉企圖迴避他的視線。

 太丟人了,一定哭到腫成了豬頭。

 「……似乎沒有什麼大事,受了不少驚嚇就是。怎麼了?」他看到滿意之後,拾起手絹替我擦臉:「鼻水都快流出來了,擤一下。」

 「又不是三歲小孩……不需要這樣照顧的。」我苦笑,乖乖依照他的吩咐再次把臉抹乾淨、擤了很響的鼻子。

 「從沒機會照顧過小孩時的妳,當我過一下當哥哥的乾癮吧。」不愧是周瑜,下一秒就收斂了笑意:「……所以,發生了什麼?」

 兄長不是普通人,這點我是最清楚的,所以瞞他也沒用。

 只是,我該說多少呢。

 我斟酌了一下,把被異力捲入七年後的狀況簡單扼要說了,避重就輕的,只解釋了為何見到孫策就淚如雨下的理由。

 他沉默一陣子之後,開口就問:「……所以在那個世界,那時候,我已經死了嗎。」

 以為只提孫策的事就能瞞過兄長,我也未免太天真。

 他盯著我浮腫的雙眼、尷尬的神色,微笑:「只是很簡單的推論──如果我還在,是不會讓妳丟下那傢伙被拉回原來的世界的。」

 嗯,兄長是擁有純然力量的覡,和我這種只不過擁有對異力敏感體質的俗人是不一樣的。

 我有點不甘心:「……也許你會。你看,這世界依然有你們,回來完全沒有不對。」

 「我不會。在那個世界,妳答應要跟他了吧,不用想也知道那個他有多幸福,而且照妳的說法,他還長成了個好男人。反觀我們的這個伯符呢?傻呼呼的,跟妳也八字沒一撇,不知道得磨到幾時,多麼絕望,還不如讓有勝算的先贏。」

 ──我早該想到,能為了親妹妹的幸福而殺她無數次的哥哥,在講到妹妹和最重要的親友的幸福時,是不具備身為人的道德的。

 況且有時候,我甚至不確定他比較愛孫策還是比較愛我。

 「……有啦,有撇的。別把我跟他說得那麼不堪嘛。」我低聲抱怨:「不滿意,就把我送回去啊?」

 「送回去……妳又捨得讓這個傻蛋伯符傷心嗎。」

 ……還真被他逗得團團轉了。我懷疑,如果我們一起長大,到底是會被他疼愛還是被欺負。於是鼓起臉。

 「我走了,妳自己當心。」周瑜又笑,把手放在我頭頂,輕輕撫了兩下:「伯符會在這多留幾天陪妳,跟他好好的,就別再想那邊的事了。」


2.

 本以為孫策只會留下幾天,結果半個月了,也沒見他打算走。

 期間他回過壽春幾次,全都當天來回。每次回廣陵,就帶著吳夫人替他準備的、給我的大量補品和點心。營養豐富量又多,吃到我都覺得自己胖了。

 至於江東的霸業……說是最近沒有非要他親自帶兵上陣不可的前線,都讓呂蒙或周瑜替他扛了。

 人手不足是一定的,把總大將的孫策一直留在身邊也不妥。


 我想了又想,最後決定把藏在繡衣樓隱居的嚴白虎放出來。孫策得知一愣,跟我鬧了半時辰脾氣。但晚上替他們擺了一桌酒,兩人又喝到哭哭笑笑抱成一團還順便赤手空拳打了一架,盡釋前嫌。

 第二天,頭臉都還腫著的嚴白虎就帶著舊部眾趕去周瑜那裡支援。

 兄長是嚴白虎的仙女,有他在,兄長不會有事的。

 孫策繼續留在廣陵,讓我意外的是,他一點也不顯悶。

 我還在休養,白天體力好時處理公文,他就出去射獵,等我累了、把王府的工作交給文官,繡衣樓的事交給傅融,孫策也差不多回來,陪我在庭園散步。

 一日過一日,我也意外地不覺得悶。


 「……那一夜,你射殺了我的侍衛,就在這裡。」有天下午,我指著花園一處石板地給他看。距離那件事有一段時日了,當然是看不見血跡的。

 「啊……這……那個……那時候我們在打仗嘛。那人的家眷還好嗎?要不我替妳好好給他們撫卹奉養著?」他抓著自己的後腦勺,愧疚地說。

 「不幸萬幸,那人前幾年妻子難產死了,孤家寡人的才成了王府的死士。本人已經厚葬了。」我拍拍他的手臂,嘆口氣:「上位者結仇之後過幾天又結盟,可是犧牲的兵民回不來,真是苦了這些百姓。」

 「所以才要成就霸業,有一天能停止征戰,讓百姓過上安穩的生活。」他捉起我的手,在我手背輕啄了下。

 我笑:「說這種話不太像你啊。你不服輸,也難忍安穩的生活,你是不會停下來的。」

 「誰說的?我不就常為妳停下來。北宮嬰兒子不就為妳停下來了嗎。」他露出得意的表情,彷彿可以看見他身後翹起的尾巴。

 感覺……有哪裡不太一樣。就像我從不在人前哭泣,孫策的性情也不曾如此圓融。

 也許經歷過那場船難,我們都有點變了。

 「說到安穩啊,我在想……」他突然撓起了臉,壓低了下巴、閃爍地抬起眼看我,似在窺伺我的表情:「不如真的……妳跟我回去壽春定居吧,拜了堂,廣陵理所當然受到江東的庇護。妳住壽春,即使我不在也有母親就近照顧。我出門也安心些。」

 「哪門子理所當然,廣陵王是宗室男子,怎麼跟孫大將軍拜堂啊,又何來名正言順的庇護。雖然絲人心太太的粉絲可能會很推這點就是……搞不好能因此一統天下也說不定……」我輕輕擰了他露出困惑表情的臉頰:「不過,你竟然沒想要派個江東人取代我當廣陵守,還是應該稱讚一下的。」

 「呃,其他人出過這餿主意,要讓舅父來當廣陵太守……被我回絕了。呂蒙還說『大婚那天把嫂子灌醉,婚書下面墊著廣陵的地契,趁機讓她都簽了』。妳說是不是豬腦袋。」

 「哈哈哈哈哈,哪能這樣簽的,封地也不是說讓就能讓的。現在這局勢,很難讓朝廷改封給你,想幹就只能硬搶。」我瞅著他:「如何?要動手嗎。」

 「不動,妳需要能自由呼吸的空間,廣陵是妳的,我不會動。」他斬釘截鐵保證道。

 「那麼,你也知道我不可能長時間丟下自己的封地,跟你回壽春定居吧。」我溫柔地撥了撥他的前髮:「……不過,拜堂是可以商量的。」

 「是嗎……只能拜堂啊……不對!妳剛說……妳願意跟我拜堂?!」

 我的話轉得太突然,他花了幾秒鐘才反應過來。垂下的耳朵和尾巴又直豎起來。他睜大眼睛,臉上堆滿笑意和不可置信。

 似是而非的相似風景,讓一絲恐怖感從胸中閃過,然而孫策狂喜的表情就像樂壞的小奶狗一樣可愛,害我的心都融了,壓倒了那恐怖。

 「……我願意。」

 「真的嗎!真的嗎!哎!這麼突然,我都沒有準備信物……」

 「不急,有空再準備。」我見他巴不得立刻轉身出門上街大肆廝殺……不,採買,急著一把抓住他的手,握得很緊,不讓他繼續按照熟悉的劇本走下去。

 「可是……可是……好吧,既然妳堅持……哇!我長這麼大,還沒這麼開心過。」他用力抱住我,勒到我喘不過氣:「怎麼辦,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接下來要辦些什麼?我可以寫信問母親嗎?」

 「你真閒不下來,乾脆先給你封妃吧,禮服都準備好了。」我奮力從他的鐵臂間掙脫:「別激動,都可以慢慢辦的。我先捎封信給兄長,再跟你去一趟壽春,向夫人報告,然後……」

 話沒說完,嘴就被他用親吻堵上了。

 孫策對我,來來去去就這麼七七四十九招──說不過我的時候、不知怎麼解釋的時候、太快樂的時候。


 第二天我就跟他去了壽春,吳夫人的反應比孫策還激烈。我也算是見過不少沙場血戰、經歷過各種死裡逃生了,還沒如此害怕過會給人活活絞死,滿臉都印著夫人的口脂。

 為了避免拜堂造成不可收拾的後續,需要動一點手腳。於是我們又造訪了盧江。

 對,雖然手段有些卑劣,我們想請喬氏正式把大喬的身分讓給我。


 「……其實姐姐無所謂,她不肯挑選許婚,最近每隔兩天就同父親大吵,已經吵到快要離家出走了。你們願意幫忙『把大喬嫁進孫氏』、好讓父親在外對鄉民親戚也有個交代,她自己又不用嫁人,求之不得呢。」

 表明來意後,一開始喬公有些抗拒,不願意深談。但我們都看得出他並非完全不考慮我們的提議。於是吳夫人和孫策往謁間休息,我和小喬去了花園。

 小喬一派輕鬆,撥弄著花枝,看著蝴蝶在花叢間翩飛、最終越過宅邸圍牆去了他處,眼裡帶著憧憬,似乎很羨慕。

 「終究是奪走了做為一個人的身分,過意不去,大喬想要什麼,我和孫家可以補償給她。」

 小喬一聽,兩眼發出晶光:「真的嗎!姐姐總說她已經嫁給劉備文學了,她的夢想是一輩子到處尋找有才能的作者、幫他們刻書賣書,就像當初捧紅我一樣。這樣她就有最新鮮的本子可看了。多好。」

 想起大喬當初把嫁妝全用來贊助妹妹刻書、獨力將絲人心捧成大手,的確是決心嫁給了劉備文學。這也是個不得了的奇女子,而且想必有相當的才能。

 我點點頭:「可以的,我們出資讓她開書店吧。」

 事情就這麼談定了。

 大喬離家改了個名字,開了家專門生產銷售劉備文學的書店。不但賣書,還接受來自各地的投稿,她本人偶爾出門旅行,到小城鎮的劉備文學銷售點挖掘獨立刻書的作者,好收歸旗下。

 為了感念孫氏的資助,她把書店取名為「江東虎之穴」。

 孫策多少有點意見:「這個店名不太正經……會讓人聯想到父親,不好吧。」

 我幽幽的:「如果不能用這店名,她就要用『小霸王之穴』,更不妙吧。」

 孫策縮起脖子,不再吭氣。

 他已經漸漸習慣了,嗜讀劉備文學的女子難養也,在她們面前,男人最好噤聲。


 喬公同意我代大喬出嫁,唯一的條件是:小喬也要同日和周郎完婚。

 本以為這關也不好過,非得要把等級和修為升到滿不可,誰知當初抵抗得那麼厲害的小喬,這次竟然爽脆答應了。我在想,是不是因為我們全力幫大喬實現心願的關係。但她竟然回我──

 「孫郎和周郎拜堂,齁齁!香!想看!」

 我耐著性子試圖糾正她:「小喬,是同時拜堂,不是他們兩個拜堂。我倆也在呢。」

 不過她似乎根本沒把我的話聽進去。我想,她腦裡的畫面,大概早就自動把我倆的存在消除了吧。不,應該一開始就沒入畫過。

 我突然開始同情兄長了。


 大事搞定,婚禮的籌備便慢慢進行。不是我們不想盡快完事,只是戰況時好時壞,不至於危殆,但孫策和兄長時常得來去,很難一口氣辦完。

 我回去廣陵做內部整頓,至少總要把婚休期間的工作調派一下,還有今後緊急時如果我不在,現場的指揮順序,緊急事故的第一線應急流程等。趁這空檔,需要先安排妥當。

 吳夫人反而一點都不急。

 大喬身分敲定之後,立刻送了十車黃金聘禮去盧江,扣除給江東虎穴的抽成,剩下全轉送來了廣陵;礙於廣陵不可能明著為我辦嫁妝,又加送了十車黃金、衣物、珠寶、武器,透過同樣途徑過來。

 聽說,連小喬的聘禮也順便替兄長包了。

 我只留了婚禮時必要的衣飾和預算,剩下都拿去補義倉、充軍備、替繡衣樓發獎金。

 連傅融都喃喃道:「聽說妳和孫將軍要結七次?我贊成。讓我代妳去信說妳要嫁他七次,請他同樣的再送六份過來。」

 毫不猶豫就把我賣了,這傢伙!

 我背著傅融把綠綺偷偷裝箱,準備送給兄長當結婚禮物。


3.

 期待著喜事,總讓人忘卻身在亂世的不安。

 婚期最後定在荼蘼花開時。還有幾個月,孫策說戰事必能平息,我算算,廣陵的事也能處理到一個段落,是再適當不過的時間點。

 但就在我們都鬆懈下來安心數饅頭時,變故發生了。

 我病了。

 一開始大概換季、鬧腸胃炎,我整整兩個禮拜食慾不振,連阿蟬晚上偷帶我最喜歡的零食來找我分享,我都意興闌珊不想碰。

 接著,不光是吃不下,還吐。

 早上起床尤其吐得兇,明明還沒進食,空著腹也能吐酸水吐得七葷八素。

 吐完了就昏,一整天手腳發軟,腰痠腹脹,動不動要躺床,一躺就睡著。白天睡得很多,晚上依然沉睡。一嗅到不習慣的氣味,又開始吐。

 我心驚膽戰的,怕自己染上什麼怪病。心裡很矛盾,孫策還在前線忙著,不想消息傳出去讓他分心。於是忍著不願意傳喚醫官,把勸不動我的阿嬴和何子氣個半死。

 最後何子實在忍無可忍在家跟她母親提了,她那位曾經擔任我保母的母親若有所悟,附在她耳邊說了幾句。

 第二天,何子就來勢洶洶地帶著醫官要替我看診,害我整個人縮在床榻一角、幾乎沒變成繡球。何子和阿嬴一左一右把我按在榻上,好讓醫官慢慢研究我。

 「……殿下,這不是病。」醫官問了症狀、替我把脈、又看了舌苔,最後對我作揖,把聲音壓得很低很低:「這是有喜了。恭賀殿下,恭賀孫將軍。」

 「有什麼……為什麼……」我呆呆的,驀然察覺自己的智力降到六歲。

 不是開玩笑,我明明略懂醫學,連這麼基本的事情都想不到。腦子不知上哪去了。

 「殿下?殿下清醒點。殿下是有孩子了!」阿嬴興奮地說:「還問為什麼!每次孫將軍一來就跟殿下關在寢殿幾日幾夜不出門的,沒有才奇怪呢。」

 「我就覺得不是病,殿下硬是不肯傳大夫。早點搞清楚了,不就少吃幾天苦頭了嗎!」何子氣鼓鼓:「大夫,我娘說您可以開方子讓殿下的症狀輕緩些。我讓我娘回來幫忙吧,她知道該怎麼照顧的。」

 「我……可是……孫策……」

 我還在茫然著,被何子和阿嬴塞回被子裡睡好。

 「殿下,您可別說這不是孫將軍的孩子哦?」阿嬴眉開眼笑:「我們都知道的,能進殿下寢殿的沒別人呢。」

 「真不是就不是啦,對孫將軍深表遺憾。是誰的殿下跟我們說說,我們去叫那男人來,修改王妃服需要不少時間的。」何子敷衍地說。

 她們嘻嘻笑笑的逼醫官坐下寫方子、研究食療菜譜。我靜靜躺在床上,緩緩回過神。

 是了,因為身為繡衣校尉,還有長年以來我身邊那些複雜的糾結,我受某位貪酒的女師兄傳授、一直都在用隱鳶閣的秘方,可以預防掉不少麻煩。但船難之後,我就下意識地把藥停了,會有什麼後果,我當然很清楚。

 真要說我是為著有了孩子而驚駭,也未免矯情。

 讓我震撼的,或許只是單純「和自己的男人之間有了孩子」這等平凡而幸福的改變吧。

 從沒想過,自己能夠得到這些。太多了,好得不像真的。


 這事,同時通知了孫策和周瑜。

 孫策的心紙傳音完全是一片「@#%&*#」的口齒不清,不知他在說還是在哭還是在笑。但從籤紙上墨跡水漬糊成一片的樣子看來,肯定大部分時間在哭。

 我根本聽不懂他說了什麼,人很累,不想費腦子思考,反正他馬上就會衝過來的,見了面再說也一樣。我還得留點體力應付他來時的騷動呢。


 至於周瑜,我們很快就通上了話。

 他的冷靜讓我啼笑皆非。

 「我想應該沒問題,但避免日後有誤會,姑且問一句──妳確定是他的嗎?」

 ……比起妹妹的健康或預產期,竟然先關心這個。

 「舅舅把你妹當什麼了,是他的。」我沒好氣:「如果真的不是卻還要硬賴給他,你相信我會對你說實話?」

 「不,妳不會。但同樣的,妳也不會賴給他。不管父親是誰,妳的孩子就是宗室的王子,賴給那傻蛋有什麼好處。」

 「這也說不定,廣陵地小勢孤,塞給江東的大軍閥,孩子好有個靠山啊。」我學著他九轉十八彎的語法,發出獰笑聲。

 「也對,與其當個先帝遺孤三公世子彷彿一出生就身處榮華、實際立場卻很兇險,在這亂世不如生長在江東霸王家。」周瑜嘆了口氣:「不過,即使不是他的孩子,如果妳認真要塞給他,他就算心裡明白恐怕也不會拒絕。」

 「是啊,他會說『第二個是我的就好了』,他就是這樣可愛的男人。」我輕笑:「不耍嘴皮,真的是他的。我早就沒別人了。」

 「那就好,舅舅放心了。」周瑜跟著笑。

 「有竹馬這樣細心周到地罩著,怕也沒有哪個壞女人敢給他戴綠油油的帽子。」

 「這可說不準,被妖道養大的壞女人,什麼無良惡事都敢做呢。」

 「咦?不是跟師尊和解了嗎,怎麼又罵人家妖道。」

 不著邊際閒聊了一陣子,我又突然想吐,兄長讓我去歇著。

 只是躺了沒多久,孫策果然風風火火進了門,還帶著吳夫人、孫府一半的親信家僕、跟幾車的禮物補品。母子倆左右夾攻一下親我一下抱我的,害我招架不住吐了三次。

 最後夫人總算放過我,留下孫策陪我在房間休息。他仍然說不出話,目不轉睛地直勾勾地看著我,眼裡亮晶晶、彷彿凝了天上所有的星。他好幾次想忍住不要繼續傻笑,沒多久再次笑開了、嘴巴咧著半天闔不上,過一下又握著我的手掉下眼淚,哭得跟小孩子一樣。

 我騰出另一隻手、一遍又一遍摸著他的頭。連不說話的時候,表情都如此豐富生動,熱情得像團火,孩子要是像他,家裡肯定永無寧日。

 不過……即使像我,也好不到哪去就是了……


 吳夫人說,等到初夏我的身體就會開始笨重,拜堂各種儀式一整天折騰,我會吃不消。因此叫兒子乾兒子速速掃蕩戰地,盡快回來完婚。

 那兩個男人在外面英明神武,動輒運籌數萬大軍,對誰都不曾讓步,唯獨在母親大人面前完全抬不起頭來。快一年都收不掉的戰線,七天搞定。

 依我看,夫人根本就是江東女帝。或許讓夫人登基,天下就會太平。


 大婚當日天還沒亮,我和小喬被叫起來梳妝。

 小喬再怎麼樣總是個名門淑女,看來挺習慣這種陣仗。

 在山上長大的我就兩回事了,先別說我不習慣正式的女裝、也沒耐心乖乖坐著給人梳複雜的髮式,身上還帶球,沒隔多久就忍不住瞌睡,髮髻梳歪了三次。

 最後已經穿戴整齊的小喬看不過去,索性把披好的紅蓋頭一掀、讓幫忙打點的嬤嬤扶著我,替我插髮飾補妝。

 「煩妳們拿帶霞色的胭脂過來,我姐是杏白膚色,桃色不太襯她。」小喬平時不太喜歡跟人說話,要緊的時候卻很有魄力,有條不紊指揮侍女做事。

 不愧是劉備文學大手……我是說,不愧是我小嫂子,要霸氣也是有的。

 門口突然探出一顆毛茸茸的頭。

 「不得了……我老婆太水了,我要死了。」孫策亢奮地慘叫:「公瑾!你老婆也超水的,快來看啊!」

 「還沒拜堂呢,老婆老婆的叫,太粗俗了。」

 「咦?你妹……大喬早是我老婆了,拜堂補個形式而已……哎,你過來看啦,狷介個什麼。」

 「偷看新娘子成何體統,要是給夫人知道你就真的死定了……」話是這麼說,周瑜的頭也探了出來,趁著孫府上下開始張羅一整天節目,人人忙得不可開交,夫人根本沒空抄菜刀砍他們,兩人若無其事走進房間。

 看著小喬替我打扮而專注的側臉,素來平靜如淵的兄長眼底也稍微泛起了旖旎波光。我和孫策交換一個眼神、忍住笑。

 「你們兩位新郎倌,怎麼還不更衣?是說,一早就披甲上哪去了。身為將軍,結個婚緊張到一早要出去打獵放鬆心情?」小喬用眼角瞄著孫策身上的軟甲,調侃了他幾句。

 孫策挑起眉頭:「才不是緊張。一早陸遜來報,街上有人聚眾滋事,天還沒亮老婆就被挖走了,我閒著沒事啊,就拉公瑾出去看一下……」

 「結果呢。」

 「根本沒大事,只不過虎穴壽春館的客人排隊繞了五條街,都拉到城門口去了,過年似的!說今日午時那個絲什麼心的新書開預賣,精裝特典小冊子限量三十萬卷……」孫策舉起一枚小竹片,皺起了臉:「什麼『春風夜夜‧荼蘼之章:未婚夫和我閨蜜的奶狗老公洞房花燭夜』……上一本不是『我閨蜜的奶狗男友』嗎?怎麼突然就變老公了?」

 我一口藥茶幾乎噴出來:「你……很習慣了嘛。竟然記得上一本的書名。」

 「都嚴白虎沒事在那邊說囉。欸,我可沒有跟著他入坑哦。」孫策忙著澄清,又翻來覆去檢視那竹片,眼睛瞇了起來:「這試閱……太不堪了!太下流了!虎穴其他的書我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算了,這系列特別齷齪!就不要給我逮到那個絲什麼心,淫辭豔彙妖言惑眾,一定要把人關進大牢!書全燒了!」

 「你知道淫辭豔彙四個字怎麼寫再說……人家好歹是著書等身的作者,你不是崇拜讀書人的嗎。」

 周瑜平靜地拍拍孫策的肩膀,嘆了一口氣轉身出去。我留意到小喬偷偷調整了一下自己的袖子、藏起露出小半截的紙片。

 那個,肯定就是能夠拯救三十萬靈魂的特典小冊子的草稿了。


 果真像吳夫人預言的,婚禮一整天下來,還沒天黑我就累得像塊爛抹布,暗自感謝夫人英明,再過兩個月,可能連半天都撐不住。

 傅融安排了廣陵來的特使,好參加婚禮和夜宴。

 孫將軍大婚,身為盟友的「廣陵王」卻不列席,想必會產生些不太好的臆測和流言,所以玄蜂來了。

 既然「廣陵王」來了,出行時素來作為貼身女官、和廣陵王親密到被傳成野生王妃的阿蟬也來了。

 這麼正式的陣仗,只有阿蟬一個女官不夠,所以雲雀也來了。

 因為雲雀來了,天蛾當然也順水推艨艟、找個押送賀禮的名目跟著來了。

 然後小鴉為著夜宴的美食,死纏著傅融答應讓她來了。

 進入繡衣樓當密探的各方名士如楊修等,更是大搖大擺自報家門、作為孫氏邀請的貴賓來了。

 傅融自己沒來,說是要替我鎮守繡衣樓;但上記人物都來了,繡衣樓除了飛雲踩到滿屋泥或者繡球啄光鳶舍的鳥毛,根本不會生亂,何須鎮守。

 我猜他還在氣我不說一聲就把綠綺夾帶過來的事情。


 夜宴結束送走了外來的客人,接著還有場全是近親熟人的家宴。

 說穿了,就是孫策周瑜的兄弟們要鬧他們酒。

 夜宴開始前,夫人堅持讓我去小睡了一下,多少還回復了點體力。夫人自己倒是沒列席家宴、隨便男孩子鬧,但下了格殺令──

 玩火過頭又搞成結黨鬥毆,死。

 逼新人表演不雅餘興,什麼君子解肚兜‧動口不動手之類的,也是死。

 誰敢硬灌新娘子、尤其是我喝酒,全家抄斬。

 於是我和小喬就像兩尊王母像似的被供在廳前,沒人敢踰矩。

 小喬倒好了,男人之間混著個偷偷溜進來的尚香,一群人自得其趣玩的不亦樂乎,沒人敢來驚擾我們。她就趁亂不時把袖裡的紙片拿出來振筆疾書。

 我偶爾提點她「有人來敬酒了」「侍女經過了」,給她把風。

 阿蟬來到我身邊,捱著我坐著,對於江東婚宴鬧酒有點好奇。

 「西涼那邊鬧起酒來,起碼出三五條人命,夫人下殺令,是怕人死的不夠嗎?」

 「這一夥人……鬧兇了恐怕隔天就會社死,還不如真死呢。」我微笑說著對胎教很不好的話。

 一頭呂蒙上演通例的節目──喜宴上哪裡能少得了揚州小紅蓮?他喝開了,一直親親熱熱地湊在陸遜耳邊跟他說話,還在陸遜臉上啾了好幾個鮮紅的唇印。呂蒙的臉有多紅、陸遜的臉就有多綠,彷彿隨時會抽刀砍呂蒙。

 一頭小鴉還盤踞著十幾碟消夜猛吃,雲雀似乎在叼唸她,另一邊天蛾臉上堆滿討好的笑、趁氣氛好又打算對她展開攻勢。想到動物的尺寸,這捕食的順序好像全反了。

 一頭魯肅喝著喝著悲從中來,趴在案上泣訴不知幾時才能輪到自己成家,幾個孫家的堂兄弟都圍過去安慰他,但恐怕還是沒人願意把家裡的女眷介紹給他。畢竟誰都知道和魯子敬相親,百分百會遇上天災人禍。

 最後還是被陸遜踹開的揚州小紅蓮硬要替公子獻吻,把魯肅嚇的滿堂逃跑,才終於平息了號泣。

 另一頭鬧事的沒別人,就是嚴白虎。他當然知道周瑜要跟誰結婚,鐵粉能量全開支持,樂得跟自己要結婚一樣,但還是死性不改地追著周瑜喊仙女、問侍女有沒有備用的新娘服要給周瑜穿,孫策笑到彎腰,阻止兄長把嚴白虎的頭抓去狠狠掄牆。

 他們都已經醉了,孫策腳步不穩地擋在中間,企圖抓住兄長的手,兄長也搖搖晃晃、一再失去平衡撞在孫策身上,最後孫策乾脆一把抱住他,讓他倚著自己站好,不知怎的兩兄弟突然緊緊相擁開始抱頭痛哭。

 而不怕死的嚴白虎煽動了其他人,跟不知幾時認親混到一起去的小鴉帶頭起鬨「舌!吻!舌!吻!舌!吻!」……小喬脖子伸得老長,火眼金睛的、眼珠子都快要掉出來,中邪一樣的念念有詞,不停重複「香、太香了」。

 宴廳空氣有點悶,我有點昏,但還是全程溫柔地看著。

 不只孫策,或周瑜,這些全都是我的家人。單純,又直率。我從小經歷太多明爭暗鬥,深知權勢之毒,謀略之害,時間久了難免累。

 跟江東一眾的交往多半直來直往,許多人是字都認不全的大老粗,動輒拍桌子亮拳頭用暴力解決問題──包括我那剛拜堂的男人、還有被他們近朱者赤而學會用琴打爆同儕的頭的兄長──但活得很暢快。

 跟他們在一起,不用為了自我保護把自己縮成一顆繭、拒絕全世界,以後就不孤單了。挺好的。


 只不過,我難免在心底偷笑──

 孫伯符啊孫伯符,你該慶幸周瑜是我的雙胞胎哥哥,不然還真的親下去了呢……你活不到天亮的。等下回房間就把你的頭擰下來。


4.

 晃眼七年過去。

 在長子之後,我們有了個女兒,等到女兒開始會走路,又懷上一個女孩,老三誕生後還沒一年,又有了一個。

 兄長嘲笑:「隔一年就一個,下蛋似的。」

 我回敬:「看看這五十步笑百步。只比我們少生一個的人說什麼。」

 連夫人都斥責孫策:「你也稍微節制點!顧慮一下囡囡的身體吧,多生幾個沒關係,稍微緩一緩。」

 「呃……她體力好,沒事的啦。」孫策抓頭:「她說再過幾年怕生了也沒力氣養,早點生一生也好。」

 這話只有一半是真的。

 其實我本來想說一子一女就夠。局勢又漸漸不平靜了,我打算在長女出生後一陣子回復吃藥的……但正準備開始,就被那發情餓虎一發命中靶心、連續兩次都只能放棄。

 結果就這樣,儘管我盡量在廣陵和壽春兩地跑,生產前後夫人無論如何都堅持要照顧我,結果還是待在江東的時間比較多。

 這次我在壽春坐完了月子,這天晚上和孫策跟兄長出門閒逛,小喬有人群恐慌症,留在家寫稿。

 兩家的孩子延續父輩傳統,常在一起玩耍,今晚也把兄長家的三個孩子帶去了孫府,孩子們跟吳夫人都很親,最小的女兒也託給姆姆照看。

 一開始就是姆姆把嬰兒奪走、叫孫策帶我出門散心的。


 我走在他們兩人中間,吹著夏風,感覺很清爽。

 直到發現今晚街上特別熱鬧,好像有夜市。

 一瞬間,有股許久未曾感覺到的寒意從我背脊竄過去。

 是這一晚沒錯……雖然七年間的各種人事物都不盡相同,我內心卻有種確信──這一晚,就是「那一晚」。我們走進的這條街、這個夜市,就是「那個夜市」。

 同樣的空氣、同樣的時間,在周圍流動著。

 我的身體開始不自覺地顫抖起來。

 「……哎我前兩天還想說,都在一起七年了,我竟然忘了給她個信物。」

 我猛然警覺,扭過頭。孫策遠遠望向夜市攤販,若有所思地對兄長說。

 「怎麼沒有,姆姆給我很多了。」我淡淡接話,小心翼翼想打消他正在醞釀的念頭。

 「那些都是母親準備的啊,我本來也要給妳準備,但中間事情一多就忘了……看我這記性。」孫策豪邁地笑了幾聲,轉身要走:「我去前面看看,替妳找個特別的,在這等我,不要偷……」

 「我跟你去。」我握住他的手。

 「……是要給妳的驚喜,一起去挑就不好玩了吧。」他看著我,調笑:「才片刻,就這麼不想跟我分開啊?」

 「對,不想。」

 他嚇了一跳,沒想到我會這麼斬釘截鐵,不知在認真什麼。

 這時,兄長的手搭上了我的肩頭:「去吧,沒事的,我在這陪她。」

 「嗯。」孫策點點頭,又探頭過來親了我的臉頰:「別擔心,我馬上回來。」

 我看著他高大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有種衝動想追上去。但周瑜握著我肩頭的手、不動聲色的添了一點點力道。

 「我活著呢,妳別怕。」

 七年過去,孫策漸漸長成穩重的青年,然而周瑜依然清風流水的,身上始終殘留著一縷美少年的氣質。

 我想,畢竟,因為他是很接近仙的東西。嚴白虎實在太敏銳了。

 但此刻的兄長,更像一個純正的巫。我知道,若有什麼異力企圖動我一根頭髮,他會在此地將之消弭於無形。沒有機會也沒有再次,甚至連初現都不曾過。

 「你就在我旁邊,我當然不會有事。萬一這次被帶走的是他呢。我不想讓他離開視線。」我固執地:「丟下他,我痛苦難忍。但事到如今的,被他丟下,我恐怕也受不了。」

 「他也不會有事,我在,妳放心吧。」周瑜露出一抹如同冬陽下清泉的笑:「而且,那傢伙那麼駑鈍,塊頭又特大,異力恐怕捲不動他吧。」

 「呵,說什麼呢……」我苦笑。

 可是,周瑜只用幾句話,就能讓我沉靜了下來。

 他的力量自然不在話下,更重要的是,他是我的兄長。

 我相信他會保護我,連同保護我的一切。

 我呆呆的,回想起在「那個世界」,那個讓我經歷過至大恐懼的世界,失去所知所有,甚至失去最重要的半身和守護者,最終還不得不拋下把我比自己的命還珍惜著的男人,眼睜睜看著他永遠失去,而我把難以磨滅的創傷藏起,厚顏地得到了所有連作夢都不敢想的幸福。

 人生無論如何都是煉獄。

 所以我們貪歡。

 就算假裝無所求,也無法避開業火焚燒,何不趁著擁有時,把一切享樂去到盡。

 「妳又想太多了,不要想。」周瑜輕搖了我兩下:「……看吧,那傻蛋回來了。生來就是鬼見愁,異力也奈何不了他。」

 孫策越過人群向我們招手、迅速朝我們走來,一臉的雀躍就跟他少年時期沒什麼兩樣。我鬆了一口氣。

 「嘿,運氣真好,一下就給我找到了。」孫策走近我,雙手捧著一個華麗的錦囊、交在我手中:「我一眼就看中了,好漂亮的,妳一定會喜歡!」

 「真的嗎……我記得你曾經也覺得我會喜歡麒麟□□和野人□□呢……」

 「這個不一樣,快,妳快看看!」孫策興奮地催促我。

 我打開錦囊,取出裡面的禮物……是一串青玉念珠。

 是……那串念珠。

 在另一個世界,孫策打算帶回來給我,卻始終沒機會交給我的信物。

 我的孫策,又找到它了。

 我盡力想維持平靜,還是輕輕抽了一口氣。周瑜瞄了我一眼,沒出聲。

 「妳……不喜歡嗎?……」孫策似乎誤解了我的動搖,遲疑地撓著臉、試圖讀我的表情。

 我把差點滾落的淚水吞下去,對他擠出一笑:「才不會,我很喜歡,謝謝。」

 「哈哈……都老夫老妻了,我欠妳的啊,說什麼謝謝……」他率直接受了我的道謝,馬上又不好意思起來,轉向周瑜:「我就知道你妹會喜歡。嘿,找到這念珠的過程也絕了。你們想想看,是我嘛,怎麼會去看什麼念珠呢?可我才一走近攤販,就有個大爺叫住我,讓我看看這念珠……我一看,就它了!」

 周瑜笑:「所以才這麼快回來嗎?平時在武器鋪挑三揀四,沒半天出不來的。」

 「就是囉!那個大爺也特親切的!很乾脆,其實不太像商販,像個軍人……」

 「軍人?」我敏感地抬起頭。他被我盯著,臉上的笑意略顯僵固,像是不知道自己說錯些什麼。

 「呃……該怎麼說呢……哦對!那人有點像父親,不知道怎麼會在夜市擺攤的,還只賣這串念珠……」

 電光石火的,我突然想通了什麼,望向周瑜,只見周瑜對我露出些許為難的神色,我又轉向孫策:「那個攤販在哪?」

 「咦?在……那一邊,等等!妳怎麼了!」

 他沒來得及攔住我,我已經朝著他指的方向奔了過去,手中緊緊攢著念珠。

 這何止是存在於平行世界的同樣念珠,這……就是「那一串」。

 意思就是說……


 我在人群中奔走、四處環顧,孫策指給我的方向只有一個空攤,也沒見到附近有像是我要找的身影。

 兄長對他的評價真是一點都沒錯,遲鈍起來嚇死人了。不,更精確一點說的話,他在戰場上擁有野獸般敏銳的直感,但只要不打仗不打架就鈍得像團麵糊。他只覺得對方有點像孫堅將軍,就沒多起一點點疑心嗎。

 我還想到夜市另一邊找找看,才轉身,就一頭撞在周瑜身上。

 「不要追了。」他壓低了聲音,握住我雙肩,不讓我掙脫。

 「可是……兄長,我必須要跟他說……」我雙脣顫抖,盡全力壓抑的眼淚迸了出來。

 「他懂的。他沒直接來找妳,表示他懂的。」周瑜手上又多施了半分力氣,握的我有點痛:「讓他去吧。」

 我不甘心,卻也無可奈何。垂下了頭,落下一行眼淚。

 哭哭啼啼的一點也不像我,只是講到這一單,我實在忍耐不住。

 孫策也一臉擔心地靠了過來,露出了許久未見的垂耳小狗的表情。

 他這模樣也讓我心痛。

 從七年前開始,我一直把那段經歷埋在心底,除了周瑜以外,我對誰也沒提過,孫策當然不知道。這對他不公平。

 我覺得煩躁、輕輕掙開周瑜的掌握,看了孫策一眼。

  他什麼也沒說,什麼也不問,只是就像平常一樣,對我張開了雙臂。淡淡微笑中帶有歉意,彷彿總是他的錯,因此都是他在求和。

 這對他不公平。

  我緊抓住念珠,安靜上前了一步,讓他痛惜地抱緊我。

 「對不起……我做錯什麼的話,告訴我。」他親吻我的髮鬢,在我耳邊很輕柔很輕柔地低語。

 我搖頭:「你沒做錯。是我,有些事我得告訴你。」

 「好,回去以後慢慢告訴我。」他又親了我的頭頂一下,托起我的臉,替我抹乾眼痕:「雖然妳偶爾哭一下也很水,我啊,還是喜歡妳笑的樣子……最好是冷笑著叫侍女硬給我穿上王妃服那種。」

 「……說到這件事,還沒給你封妃呢。事到如今,有妻有子的孫將軍可當不成蔥花王妃了吧。」

 「誰說的,小嫂子不是吵說欠靈感嗎?這種淫亂悖德的發展不是向來□□的賣特好?封妃完就把梗讓給她囉──賣書的錢我要抽傭,充作軍備足夠把曹操的兵馬打到天山去了。」

 我被他逗笑,讓他摟著、慢慢往府邸方向走去。

 周瑜陪我們走在另一邊,臉上掛著悠然的輕笑……只不過,他表情中夾帶了一點點空洞,是一種不知道自己在妻子的新刊中又會被如何凌虐的無奈。


5.

 穿過佈滿白霧的長廊,我彷彿走了很久。

 一直、一直走著,不知走了多久,我不覺得累,可是,單調的行動漸漸令我感覺朦朧。絲毫無法預見盡頭的通道,開始讓我有種錯覺──我真的在前進嗎?

 我充滿疑惑,卻不覺得害怕。

 因為,我知道穿過盡頭,在白霧的另一頭是什麼。


 終於白霧散開,我推開一扇門,見到了天光。

 溫柔的暮色中夾雜飛鳥和鳴,眼前一片天地遼闊,我發現自己站在山頭上俯瞰無際的美景。放眼望去都是山水和平原,沒窺見民居和農田、更沒有軍隊跟硝煙。我回過頭,發現我推開的那扇門不見了,但身後有一座宅院。

 我輕輕走進去,宅子裡沒有人,除了風聲與鳥叫,靜得很。

 仔細一聽,從哪裡傳來了研磨金屬的聲音。

 我心裡有點分數,循著聲音的方向找了過去。


 孫策總喜歡自己磨刀,手勢熟練而俐落,而且素來迫不及待咻咻咻地磨好了就要去試劍。然而我聽到的音韻節奏很緩慢,一下,又一下,比起研磨武器,更像慢慢在做什麼工藝品。

 我失笑──搞不好不是刀,而是鏡子。

 穿過空無一人的長廊和庭院,最後我來到內院裡,他弓著背坐在一角,好整以暇磨手中長劍。

 比起研磨武器,更像在打發時間。

 看到他明顯花白的鬢角,我突然猶豫了起來。

 該不該出聲叫他。

 他會不會不想我看見他這個樣子。

 但在我猶豫之間,他已經察覺到我的存在。只見他緩慢放下劍,轉過頭,沉靜看著我說:「……妳來了。」

 「嗯。」我走近,他竟然沒拍拍大腿讓我坐上去。我也覺得坐在他腿上若干突兀,於是坐到他腳邊,像個小女兒一樣伏在在他膝頭。

 他也像個父親一樣,溫柔地撫摸我的頭髮、觸碰我小腕纏著的青玉念珠:「……喜不喜歡。」

 「嗯,是『你』替我挑的。」我輕輕強調著,但說得很含糊。有點想哭,只有一點點,沒哭出來。

 我感覺很平靜,沒有脫口說出抱歉。因為看到他靜如長河的安詳表情,我知道說什麼都是多餘的。

 他也沒問我過得好不好、這七年來過得開心嗎。他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人,不需要婆婆媽媽地追問。

 我卻終究放不下,抬起頭:「……你呢?把念珠交給了我,真的可以嗎。」

 「可以啊,本來就是要給妳的,又沒有別人。」他笑笑:「妳又不在以後的事,沒什麼好提了。總之,最後我們平定了江東,建立孫吳朝,我累了,把一切丟給仲謀,讓他傷腦筋去……我對攻城掠地有興趣,對於當皇帝這件事,仲謀比我適合得多。」

 「所以你只拿了一塊封地,隱居了嗎。」我站起身,換顧四周:「這裡是哪裡?……對了,府邸的僕役呢?我一個人都沒遇見。」

 「今天休沐日,都告假出去了。」他仍輕牽住我的手:「這裡是長沙,仲謀給我個桓王的封號……真是,我花了好幾年才知道那個字不是恆,是桓。」

 他笑,手指在空中劃著木字邊和豎心旁。

 我一愣,突然明白了,喉嚨跟著像卡著個魚骨。過半响才能低聲背誦:「闢土兼國曰桓;武定四方曰桓;克亟成功曰桓;克敵服遠曰桓;能成武志曰桓;壯以有力曰桓……」

 他的神色一點都沒變,滿意又欽佩地點頭:「妳果然和妳哥一樣,能背那麼長的書,腦子都很厲害。還好仲謀這點比較像你們。」

 「該不會,仲謀他……」

 「妳跟我來。」他似乎沒聽見我的話,牽著我走進內院旁的廳堂。

 那是一座神壇,主座供奉著他發誓一世供奉的王母。神像雕的十分美貌,同時充滿威嚴,看得出是依照吳夫人年輕的模樣雕刻的。

 在她座前則是少女模樣的……我。

 「玄女。」我輕輕說。

 「不只玄女。」他伸手指指依偎在玄女腳邊的雕塑。

 我笑出聲。一頭生猛壯碩的大老虎伏坐在地,神情莊嚴地守護著兩位女神。我大不敬伸出手,撫摸老虎的頭:「像隻大貓,好可愛。」

 「是猛虎……我在母親和妳面前真是一輩子毫無尊嚴,大概生生世世都會如此了。」他嘆息:「……我說過的,我會為妳護法。記得吧。」

 「嗯,記得的。」

 我跟著他,一起雙手合十朝王母膜拜。儘管他在此地若無其事的,我卻希望他不要再流連了,願王母眷顧他,引他回歸天地正道。

 過了許久我都沒動,直到感覺被定定注視著才睜開眼。他正看著我不說話。

 「……做什麼呢?」

 「數妳的睫毛。」他微笑:「求什麼心術不正的事啊,那麼專注。」

 「求生生世世都不跟你拜把子拜兄妹。」我也笑。

 「去吧,『我』在等妳呢。」他拉起我的手,微微發涼的唇在我手背上蜻蜓點水地輕觸了下,沒有年輕時的他那種綿延繾綣,但還是很溫柔:「一直走,不要回頭,去妳應該在的地方。」

 我順著他的指尖,看見廳堂角落的小木門。他帶我過去,替我開了門,看著我走進去,然後輕輕把門在我身後關上。


 我置身於一片的黑暗中,不知道方向,但依然不覺恐懼。心裡只有一點點不捨,卻意外輕盈。

 或許是我不曾在他身上見過的、超越穩重的祥和安撫了我。

 照著他所說、我往前邁開一步,白霧便從四周湧現,把我包裹起來。


6.

 又一次睜開眼。

 沒有渾身痠痛也沒有滿腔的心痛。

 就只是從一場甜美的沉睡中醒來,不多也不少。


 天還沒完全亮,我的意識漸漸凝聚起來,聽著繡雲鳶在快要破曉時特有的忙碌啼叫、夾雜著幾聲鬥毆的慘叫……是不是又有哪隻笨蛋菜鳥企圖找繡球幹架了。

 ……等一下,繡雲鳶?

 我在廣陵嗎?

 沒有回到壽春?

 我挪動了一下身體,發現自己枕在佈滿精壯肌肉和戰傷的裸胸上。

 ……嗯,至少,這點還讓我稍微冷靜了下來。被異力在時間中拋來拋去是一回事,事到如今的萬一換了一副枕頭,即使是我也難免會手足無措的。

 孫策還沒醒,胸膛隨著深沉的呼吸起伏著,我輕輕搓磨他那道十三歲時留下的長長傷痕,記得他提過,這條他身上最駭人、想必幾乎害他送命的傷疤,就發生在長沙。

 何等的巧合。

 這時候,我又發現了異狀。

 孫策是健身狂人,每天不鍛鍊就渾身不舒服,因此身形始終維持得彪悍有致,可是指尖傳來的彈性觸感太鮮烈了……是他還未滿二十歲時最具攻擊性、最有活力時的肌肉線條。

 跟我在一起的孫策,至少也有二十五六歲了。

 「……怎麼啦……一大早就當女流氓……」他半醒,沉吟中纏著火花似的笑意,也是他少年時成熟中總帶有一點輕快的聲音:「又餓了嗎……早膳前想要先來一頓早膳……?」

 他雙眼仍然睜不開,卻拉過我的手,在我手背上親了一下,又一口一口慢慢用嘴唇咬我的皮肉。

 「都還沒醒呢,說夢話啊你。」我敷衍著,摸摸他的臉,把手輕抽回來。為了確認,我一路從自己的臉、順著脖頸、鎖骨、到下腹,在自己身上撫了一遍。

 ──這不是有了四個孩子的少婦熟軀,這是一副少女的身體……「我」的身體。

 是「當下的我」。

 但在腰際,我摸到一條傷疤,那是初次被捲入異常、進入七年後,前往柴桑途中在爭戰時受的傷。從七年後「回到」現實,而後跟孫策在一起度過七年光陰的我身上也有。

 真的是同一個我,在時間中被丟來丟去。

 「……呦,不只摸我,還摸自己,天還沒亮就挑逗我嗎……」發情奶狗完全誤會了我的動作,翻身把我壓住。

 我氣結,想把他推開,無奈他獸性大發的時候,我除了不顧武德地攻擊他關鍵處,是根本別想推動他的。

 結果就這樣,結結實實意外飽餐了一頓。


 「……嗯,我已經反省了,可以下床穿衣了嗎。給妳的侍女看到我這樣子不太好吧。」

 一個時辰之後,我坐在鏡前企圖梳通打結成一片的頭髮。孫策還沒披上衣服,乖乖跪在榻尾,已經跪了一刻鐘。

 我用餘光瞄了他一眼,彷彿看見小狗垂下的耳朵微微顫動,嘆了一口氣:「……算了。」

 他又瞬間面露得意洋洋的喜色,快手快腳套了下身的衣物,跳下床,赤著腳跑過來,從後面換抱住我、拱著我的臉親我:「還氣啊?別氣啦。妳摸了我又摸自己的,我都搞糊塗了。」

 「我不是在摸你也不是在摸自己,我在確認一些東西。」我各種無力:「你怎麼每次都好像是我想要非禮你,就忙不迭非禮回來啊……」

 「說什麼非禮的……我們互相非禮也沒有不對吧……」他彷彿委屈了,鼓起的臉頰貼在我臉上:「而且剛剛,妳不是很舒服嗎?我胳膊都被妳咬出……」

 「……再多說一個字就請你把褲子脫了回去跪著。」我板起臉。但想到「剛剛」,耳根還是不太爭氣地發起熱。

 「好好好!好!我不說了。」他嘿嘿笑,又在我耳朵上抿了幾下才肯放開我,讓我搖鈴喚人進來伺候。

 兩個男侍童是固定服侍他梳洗著裝的,阿嬴和何子也進來替我打點。

 何子還穩重些,除了基本禮儀外,素來把半裸的孫策當作會走路的家俱;阿嬴則總是看看孫策又看看我、然後抿著嘴偷笑,還要何子提點她莊重。

 「殿下今天還跟孫將軍出去郊……外巡視吧,女裝打扮行嗎?」阿嬴嘻嘻笑著取來幾套女裝讓我挑。

 「我先跟文官議事,拿男裝來。」

 「咦?可是大夫說過保險起見,讓殿下休沐數日,文官們跟傅大人都知道的。」

 「……保險起見?出了什麼事嗎?」我看著精神飽滿的阿嬴,疑惑。

 阿嬴和何子面面相覷,不知該怎麼回答我,最後向孫策投去求救的眼神。孫策則是收斂了笑意,戒備地看著我:「妳不記得了嗎?」

 「我去叫大夫來。」何子立刻匆匆出去。

 孫策走到我身邊蹲下,直勾勾盯著我的眼睛、握緊我的雙手:「妳在夜晚遊船的時候,出了意外……」

 「我知道,阿嬴跟我都落水了,還受了傷。」我轉向阿嬴,見她露出困惑的表情,彷彿不知道我在說什麼。

 「沒有,落水的只有妳,雖然我立刻就跳下去把妳撈上來,妳還是吃了水,混亂了半個時辰才冷靜下來。忘了嗎?所以我才一直留在廣陵的,就是怕有什麼後患。」

 「咦!」

 孫策所說,跟我的記憶不一樣。

 那場船難時,阿嬴跟我一起掉進水裡,而孫策並不在現場。

 所以,這裡不是「原點」。

 我沒有「回來」,沒有回任何地方,而是到了另一個全新的命運線。

 話又說回來了,去到哪裡,才算是「回去」,哪一條才是我該去的「原本」的線。

 我有點惱,卻沒有想像中生氣,連自己都嚇了一跳。

 「……妳還好嗎?會不會昏眩?是不是撞到哪裡現在才發作?」孫策擔心地摸我的臉、用指節順著我的髮鬢。

 我在上一條線,不但和孫策結髮了七年,還有了四個孩子,和那段命運裡的家人相處了漫長的時間,突然跳脫那條線的我,現在反應卻很淡,遠不如我離開第一個偏離的命運線時那種激動。

 難道是因為我在第二條線沒留什麼遺憾?

 人果然無可救藥。


 比起牽掛,我首先想到的是──

 在那條線度過四次生產時的痛楚,到現在還歷歷在目,每一次都把在旁陪產的孫策的手臂擰到青紫一片。我擰人肯定是比戰傷還痛的,看他的表情總是痛不欲生到差點哭,但他又很勇敢,一次都沒逃避過我的牽怒,讓我事後的罪惡感更上一層……

 難道這一切我們都要重新經歷一次嗎!太絕望了吧!

 我竟然比較介意這個,好想來點菸草,真的沒救了。

 更何況,我最後又不在了……他和孩子們……


 醫官來了,滿頭大汗地替我檢查身體,怕是初診失職會被一旁散發著殺氣的孫將軍推出去砍腦袋,可看來看去不得要領,還叫了幾個師兄弟過來複診,最後連杏林君都被火速請了過來,他權威地說沒異狀,我健康得很。

 孫策慌了,快馬急召周瑜過來探我,軍情重大到江東那邊有人還以為董卓攻打廣陵了。但兄長一句「沒事,沒有感應到儺,也沒有腦殘仙人,我忙,有空再去」就把我倆打發。

 孫策愕然瞪著周瑜的心紙君,像是恨不得想把它投進火裡。

 他心神不寧地在我身邊打轉了三天,不回壽春也不去戰線,甚至不願意離開我片刻。認定我受了內傷才出現記憶混淆,讓我也很頭痛。

 是不是……跟他講清楚比較好。


 「……就是這麼回事。」

 我挑了一天晚上,用完晚膳之後,帶他到城頭上吹風。

 不但拎了酒,還帶著請文遠叔找來的西涼菸草,一邊小酌,一邊抽菸。慢慢把事情對孫策說了……精簡到他能夠理解的程度。

 孫策不抽菸,但聽完以後連續灌了兩大杯酒。

 最後他呆呆看著遠方說:「……我怕,這是我聽過最可怕的事情,比劉備文學還可怕……」

 「是啊。」我揉了揉臉,繼續把菸抽完,然後也灌了兩大杯酒才開口:「……所以,我們要不要到此為止算了。」

 「……咦?什麼意思?妳不要我了?要拋下我?」他瞪大眼睛。即使在夜色中,就著微弱的月光也能看到他有多震驚和受傷。

 但他並沒有發怒,他只委屈地壓低聲音問我:「為什麼……」

 「比起沒留隻字片語就突然拋下你,像這樣面對面講清楚,讓你明明白白知道我是打從何年何月何日何時何刻開始就不在了、不用再等我了,你可以開始新的人生──不是比較好嗎。」說到最後,我的聲音有點沙啞,於是清清喉嚨、又灌了兩杯酒。

 「我去□□的比較好!為什麼妳覺得這樣比較好!妳真的覺得這樣比較好嗎?」

 我沒回答,打算再吞一杯酒,可是孫策一把將酒杯搶走:「妳要不要看看自己的表情,妳都快哭了!老子□□的還沒見妳哭過!妳覺得我會傻傻答應妳說好嗎!」

 我不說話,緊緊抱著自己的膝頭,把半張臉埋了進去。打算以不回應當回應,希望他因為我的沉默而退卻。

 夜風有點冷,我覺得什麼都好,因為一直以來,我不都是這樣,靠著一個人的決斷活過來的嗎。

 不要緊的,沒有什麼事能凌越這些男人的自尊,何況區區一個女子的任性。我周旋過的高位男子可多了,沒有一個例外……

 孫策卻蠻橫地靠了過來、用力把我抱住。

 「我不會放手的。不管妳說什麼,不管未來有什麼。除非妳真的討厭我了,不然,我不走。妳也別想趕我走。」他把臉埋在我頸窩,壓抑著激動,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他也快要哭出來了,可是以俗子之軀扛著天地,我知道,他在為了我們而奮戰。

 為了軟弱的我而堅強。

 隻身抗衡宮廷爭鬥、捲入仙界戰亂,我就算心虛也可以裝做一點都不怕的樣子,久著也覺得自己其實不很怕。但唯獨怕孫策傷心。

 這個除了武力以外什麼異力都沒有,無法像師尊或兄長那樣守護我、也沒辦法在政治暗湧中庇佑我的男人,總會為我毫無保留奉獻出所有,於是,他也變成了我的軟肋。

 「萬一……我又不見了怎麼辦?拋下和你一起建築的所有人生,留你一個人面對一切。你會悲傷難過,會困惑,會憤恨,甚至有可能空無終老。」我伸手摸摸他的頭,語氣軟化下來:「雖然我終究還是會跟另一個你在一起,但也不是原本的你……明明知道有一天可能會變成那樣,你還能繼續下去嗎?我不想……」

 「我可以,妳也太小看我了吧,別替我決定這種事啊。」他撒嬌蹭著我的頭、不時親吻我臉頰:「不是很好嗎,妳去了不同的命運線,還是會跟那條線的我一起,我就安心了。」

 「安心什麼?因為我終究是你的?」

 「才不是呢!妳又不是願意成為任何人所有物的女人。」孫策嘻嘻笑:「我能保證,任何一條命運線的我,都會好好照顧妳的。所以就算去了別處,妳哪都別亂跑啊?記得先去找我。」

 「說什麼呢……」我眼眶有點濕。為了掩飾,我轉開頭嘀咕:「我根本不用找你,每次新線展開,你不是已經在身邊就是在附近,還動輒往我身上撲……」

 「太好了,就是應該要這樣子。不愧是我。」他歡呼一聲,把我的臉撥回去,在我唇上親了好幾下:「別難過了,沒事的,去哪都有我呢。妳可別膩了啊。」

 「你每天都有新花招,很難生膩吧……」我招架不住他的傻氣……我是說一片純真閃閃發亮的雙眼。對他笑了笑,身體鬆弛下來,讓他好好深吻我一次。

 在城頭坐久終究有寒意,我打了個哆嗦。

 「……冷嗎?回去了吧?我們來做些暖和的事情?」他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把我打橫抱了起來,三兩下就跳下了地面。

 ……唉,說走就走,酒具和菸屁股還留在城頭上呢,明天要被廣陵衛嘮叨了……

 孫策仗著深夜街上沒人、又或者他已經是公認的廣陵王妃,大大方方抱著我回王府,還不忘湊在我耳邊追問:「……我們會有四個孩子啊?妳要生四次,會不會太辛苦了點?」

 「你也知道辛苦嗎,可叫你收斂根本是與虎謀皮……」

 「也、也對啦……那,妳有沒有辦法控制,都生雙胞胎啊?妳和妳哥不就是雙胞胎嗎?應該能夠控制的吧?妳算算,生兩次比生四次少兩次,比較沒那麼辛苦對吧。」

 「我會算數的……你這是把我當註生娘娘了嗎,雙胞胎哪是說想生就能生的。」我輕輕擰他的臉,然後把頭埋在他胸前。

 生四次就生四次,誰怕誰,你只要不嫌手臂痛,再多幾次也照樣替你生。


7.

 「……將軍在找什麼?要不要過來瞧瞧。」

 在夜市攤販間兜轉的孫策,聽見有人喚他。轉頭一看,發現了那個攤位,還有顧攤的男人。男人用斗篷遮住頭臉,跟周圍精力充沛地叫賣著的小販相比,總覺有哪裡格格不入。

 孫策猶豫了一瞬,不知道該不該靠近這麼可疑的男人,說不定是刺客。

 不過換個角度想,男人被斗篷裹住的雙肩寬闊,站起來想必挺高大的,不像商人而像是武人。要是真有誰想派刺客,找這樣的人還打扮得神神秘秘就太笨了,不是該找些不起眼的普通人,穿得更融入周圍環境一點嗎?

 於是他稍微放下心、輕鬆地走過去。

 「哎,大爺,想替我老……我夫人挑個信物,你有什麼好東西嗎?」

 「沒什麼金銀首飾,就這個寶貝。」男人把檯上的錦囊、和錦囊上放的東西往前推了點。

 孫策一看,眼睛一亮。

 青玉的念珠色澤圓潤深沉,是上好的飾品,恐怕比金銀還價值連城。要是襯著她的細膩小臂膚色,想必美麗極了,可是……

 「是念珠呢。大爺,你新來江東嗎?」

 「也不算新了,至少知道將軍嚴令禁止迷信,對有宗教色彩的飾物連帶著也沒有興趣。」

 他挑起眉頭:「是啊,你總該聽過這句話吧,『什麼神仙來了,江東孫策都不皈依』。」

 男人點點頭:「江東孫策什麼神仙都不皈依……除了他的玄女。」

 「你……」一股寒意從孫策背脊竄過去,他想也沒想就拔出佩刀、平平架在男人肩頭:「……你?」

 周圍人群看見有人亮刀,難免發出輕微的驚呼,但看清楚拔刀的是孫策,又沒事人一樣回到自己手上的事。

 男人終於從斗篷下抬起眼,和他四目相對。

 看著那雙熟悉卻略顯蒼老、退去所有霸氣的眼睛,孫策更蹙起了眉頭。

 「別這麼大動作,惹出把她引來的騷動就不好了吧。」

 「……你會出現在這裡,已經是天大的騷動了。」孫策不滿地說。

 「你知道我?她對你說了?」

 「沒,是公瑾說的。公瑾叫我給她一點時間。」孫策沒有敵意,但也一點都不打算退讓:「就算一輩子不說也無所謂,我信她。」

 「可是不信我?不信你自己?」男人笑了。

 「當然!尤其不會信我自己。」孫策也笑:「你來做什麼?來見她?要是你想帶她走,就算是自己我也殺──立刻。」

 「很好,這樣就對了。」男人的笑意轉為寬慰:「我沒打算帶她走,也沒要見她。我是來找你的。」

 「我?」

 「把這交給你。」男人用粗糙變形的手指輕柔地摸過念珠:「這是我打算給她的信物,但是,就那麼片刻沒看著她,她就又從我生命裡永遠消失了……來了這裡。」

 男人聲音中的落寞,讓孫策緊繃的身軀放鬆下來。他想了一下,把劍收回鞘裡,一手岔腰,彷彿不太甘心:「……是我要替老婆找信物,拿你打算送我老婆的信物去,不是用石頭砸自己的腳嗎?」

 「開口閉口就我老婆我老婆的,小氣。」男人見他賭氣,抱起雙臂,成熟沙啞的嗓音中透露出不太和諧的得意語氣:「老子跟你保證,沒有比這更適合她的了。你今晚就算翻遍夜市都找不到,打遍天下肯定也找不到更好的。」

 「都老大不小的人了,炫耀個什麼啊,幼稚……」孫策瞪男人一眼,低聲罵了句,眼角又偷瞄了桌上的青玉念珠。

 對方說的沒錯。他當然有自信能搜刮天下、替她找到更好的禮物,但這串念珠無比適合她也是不爭的事實,不戴在她腕上純屬浪費。也真佩服這老傢伙當初是怎麼替她弄到手的。

 「……你贏了,多少錢。」

 「不用錢,但要用你的一生來換。」

 「把我的一生給你啊?我□……」

 「我□!誰要你的一生。是給她的。」男人沒好氣:「念珠給你,讓你給她,你要陪她走下去,直到最後。」

 「這種廢話要是她哥說說就罷了,還用你來說──」孫策自信滿滿:「只要她不拋下我,我到死隨她!」

 男人一愣,露出苦笑:「就算有一天她拋下你,你要明白,那或許不是她願意的……我花了很多很多年,才想通這件事。」

 見對方銳氣盡失的苦澀,孫策也不忍再說什麼了,他對男人一抱手:「放心,只要她在一日,我就會守著她,就算哪天她不在了,我也沒有怨言。」

 「好,就託付給你們了。」男人滿意一笑,像是一點都沒眷戀地起身,準備離開。

 「……喂!老頭子!」

 男人停下腳步,越過肩膀看他。

 「你的眉毛修歪了啊。」孫策指著自己的眉尾,揚起嘴角挑釁地說:「要自己修眉很辛苦吧,回去記得慢慢修啊。」

 男人又望了他一眼,嘆口氣:「你的也歪了。她修眉的技術根本就和你半斤八兩……你還是找母親修去吧。」

 說完,男人便揚長而去。

 孫策目瞪口呆地看著對方的身影沒入人群消失,最後他輕輕發出像是啐又像是笑的一聲,將念珠收進錦囊、揣進懷裡,順手拍了兩下。


 「託付給『我們』……?意思是我和她?還是我和公瑾……」他一邊走出夜市,還一直推敲著男人的話:「啊算了,老傢伙陰陽怪氣的。我老了以後不會變成那樣子吧,變那樣一定會被她討厭的……」

 ──能在亂世活下來,和她一起終老,是多甜美的夢想啊。

 就算沒被捲入一些莫名其妙的破事,他們活在這個時代,光是能夠活到壽終正寢,已經是一種奢求。

 每一個願望的成就,背後都有成千上萬的煉獄燃燒。

 所以能跟她走到現在的地步,他已經很感謝。要謝誰呢?他不信神,所以就謝謝他的玄女吧,謝謝她的小舟擋在他的戰船前,謝謝那個能觸及各種權勢力量的她、在見過遼闊的世面之後,竟然還是選了他。

 如果有一天真的,她不在了,自己說不定真的會變成一個陰陽怪氣的糟老頭也說不定……

 不過,真的有那天,再說吧。

 孫策一路走一路想,抬起眼,看見了兄妹倆的身影。

 周瑜不知道低著頭在對妹妹說些什麼,氣氛略顯嚴肅,但下一刻就發現了孫策,朝他指了指,她的視線也跟了過來、落到孫策臉上。

 ──為什麼表情又那麼凝重呢?

 ──妳總是有那麼多心事,多對我說說吧。

 ──不管妳說什麼,我都會聽的,我不會說什麼。

 ──只要是妳的事,不管再荒誕,我都會接受。

 ──為了妳。


 孫策深吸一口氣,對兩人展開燦爛的笑顏,揮著手大步走了過去。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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