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眼睛

紅樓夢第五十九回，賈寶玉的小丫頭春燕看不慣她母親和姨媽欺善怕惡、唯利是圖的嘴臉，與藕官、蕊官等人閒聊之際如是說：「…怨不得寶玉說：『女孩兒未出嫁，是顆無價之寶珠；出了嫁，不知怎麼就變出許多的不好的毛病來，雖是顆珠子，卻沒有光彩寶色，是顆死珠了；再老了，更變的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分明一個人，怎麼變出三樣？』…。」

幼時對這段談話印象非常深刻，我告訴自己無論如何都不能變成魚眼睛！深恐逃脫不了墮落的命運，當時妄想最好別活過二十歲，畢竟在青春鼎盛之際消逝，我才能確保今生果真永遠純真燦爛。無意「沾了男人習氣」（賈寶玉語）以致失去光彩，因之我不似同齡少女對愛情懷抱著過多的憧憬，加以媽媽的婚姻著實不堪，我覺得男人實在不是什麼好東西。

時光荏苒，年少歲月逝去如飛，別提二十歲，如今我連三十都超過了，由於各式主觀與客觀的因素，始終獨身的我甚少沾染情緣，卻與少女時期害怕變成魚眼睛的心理障礙關係不大。回首前塵，我才體悟了賈寶玉的看法太過表相，一位女子若由無價之寶珠轉變為魚眼睛，全歸咎於男人未免太沒擔當，際遇縱有順心或不順心之別，但各人性格終究全由自己掌握，責怪「沾了男人習氣」，卻是欲加之罪了，當然男人有他自己的問題。阿嘉莎.克莉絲蒂在小說「死亡終有時」幽幽地說：「可能是人總是必須成長，如果一個人不是變得更仁慈、更明智、更偉大，那麼一定是朝向另一面發展，培養出一些邪惡的因子。」成年之後，少有人真誠地勸誡別人與接受勸戒，於是生活確實自由了，但闖過各式歷練，總會遇上是否選擇更容易生存方式的天人交戰。不過一旦向墮落靠近，傾斜的速度將超乎想像，萬一因而鑄下大錯，已經無可挽回。

如今我儘管依舊孑然一身，亦無足以耀人的成就，但或許就是一無所有，我相較以往倒是寬容謙卑，與別人相處學習寬容，面對自己的不足謙卑以求精進。自信不論將來嫁了或者沒嫁，即使未能始終維持寶珠的眩人光華，我還不至於淪落為魚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