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好難過,我始終覺得站在瀑布下面的,應該有兩個人。」
原本沈淪的那個人釋懷了。伊瓜蘇瀑布湧出的是黎耀輝的眼淚;他把悲傷藏在流水聲裡,他的難過一直流、流了好久,卻始終只有他自己明白,當時望著瀑布的沈默是他心裡孤獨的低鳴。
《春光乍洩》講述一對同志戀人--黎耀輝與何寶榮--為了找尋新的開始而到阿根廷展開冒險,然而當新鮮感再次褪去,兩人始終得面對深植在親密關係中的分歧與矛盾;兩個遊走在異鄉的靈魂,在摸索那座陌生城市的輪廓的同時,也期待著春光乍現的那刻。
公共廚房的探戈,兩個異鄉人在舞步中一邊拾回散落的溫存,一邊尋覓家的雛形。阿根廷與香港,地球相反的兩端,猶如何寶榮與黎耀輝的關係,兩個在愛恨糾纏間渴望得到慰藉的烈焰與冰山,在探戈舞曲奏下的那瞬,陽光觸及之處將彼此的銳角融化成和諧的圓弧線,可這份剛好的溫暖卻隨音樂淡去嘎然而止。
「不如我們從頭來過。」
每當對黎耀輝感到煩悶時,何寶榮就會說:「不如我們從頭來過?」出於想暫別情感包袱的負擔是他的逃避心理作祟,但是筆者認為,何寶榮一次次選擇重新來過的理由,並非想拋棄黎耀輝和他們倆之間的感情,他想拋下的,是他們的爭執和消退的激情。他以為一段關係過熱的時候,只要關火、再開就可以重來,那麼他們之間的感情就能永遠停在甜蜜幸福的階段;而他不明白的是,反覆分開、重來的過程正消磨黎耀輝對「從頭來過」的期待,即使是乾柴激出的烈火,有天也會燒成燼。終有那天,當黎耀輝決定放下何寶榮的時候,那句「從頭來過」的魔法已無法重寫過去黎耀輝與何寶榮在感情中自轉的煎熬,到那時他才第一次感受到被留下的孤寂,而遲來的後悔和遺憾也只剩那盞曾乘載兩人承諾的桌燈能領略。
真的可以重新來過嗎?何寶榮在關係中總用這句話來綑綁黎耀輝,黎耀輝則用不存在的期待綁架自己。重複的墜入與離別、黎耀輝重複相信有一天自己能成為何寶榮甘願停泊的港灣。燈罩上的人是他、腦中想的人一直是他,等待的結果卻都是沒有出口的寂寥。
每一次的重來其實都只是自欺欺人的蓋住過往還未修復完全的傷口,咬著能再幸福的憧憬、自以為堅固的關係基礎,卻依然在相互臆測和爭吵拉扯間變得破碎不堪。最終糾纏的兩人回到原點:何寶榮跳著不屬於他的雙人探戈,蜷縮在沒有溫度的房間守候遺失的愛人;黎耀輝則把悲傷帶到伊瓜蘇瀑布前,任流水洗刷心裡積累而過期的留戀。
「我只是想要你陪我一下,我好想要你陪我一下。」--何寶榮
電影裡兩人的情感拉扯與角力呈現是建立在何寶榮面對親密關係的自我矛盾。他利用表面的瘋狂與破壞性武裝內心的不安與脆弱,在追尋激情的同時迴避穩定關係附帶的情緒羈絆;他害怕束縛,因此想逃離黎耀輝替他建造的堡壘,試圖透過短暫的肉體關係填補內心的空虛感,黎耀輝是他不安全感的寄宿也是他想逃避的承諾。在黎耀輝耳裡的那句「魔咒」也像禁錮何寶榮的桎梏,成他徘徊在兩極的情感關係中一個潛意識的枷鎖—渴求自由的終點實則為得到黎耀輝的愛。而該角色的內心戲和複雜性反映在其行為表現只呈現出他對穩定關係的躊躇和不確定性,於是當黎耀輝決定駛離感情的泥沼並歸還他口中渴望的「自由」時,何寶榮失去的是他在迷濛的情感世界中唯一依附的現實。
「其實我不希望他太快復原,他受傷的日子,是我和他最開心的時光。」
仔細檢視黎耀輝和何寶榮的關係,在炙熱的愛火背後是有毒的依賴。縱使兩人都深深的著迷於彼此、無法自拔的被對方吸引,黎耀輝逐漸看透自己與何寶榮之間存在的吸引力是致命的,且自己就是那隻撲火之蛾。兩人互相渴望擁有、佔有對方,但面對感情的不同訴求—一個渴望穩定和安全感、另一個則追求自由與激情—導致猜忌和不安全感在親密關係埋下隱患。黎耀輝想透過無微不至的照護撫平何寶榮動盪的不安全感,反而激起何寶榮想逃出束縛的慾望,兩人既想得到對方認同與愛卻因為自尊而壓抑內心的真實情感,兩人忽遠忽近的相處張張力亦透過套房裡晦暗封閉的視覺狹隘感映襯出這段窒息的情感輪迴。
小張一角的出現讓黎耀輝重新看見自由,他的存在就是那年夏天綻放的燦日,讓黎耀輝在迷離恍惚的關係中,找回與何寶榮相處間缺失的那塊拼圖—他也是值得被照顧的。
「聽說那裡有個燈塔...可以把不開心的東西留在那裡」
儘管阿輝清楚對何寶榮的感情終究不會有結果,在小張遞出錄音機的時候,他卻什麼也說不出口;即使強忍著被迫放下摯愛的痛苦,這份難過同時是紀錄兩人曾存在過的痕跡,那撕裂傷的創口正是他們深深愛過的印記。因此與其把這份回憶拋棄到世界盡頭,不如帶著它一起去伊瓜蘇—那片兩人未能一齊抵達的應許之地。
黎耀輝沒有把難過帶到世界盡頭的燈塔——而是讓沒有結局的故事、離不開的人留在布宜諾斯艾利斯。
「原來寂寞的時候,所有的人都是一樣的。」
嘗試戒掉何寶榮的日子裡,孤寂在阿根廷的街巷裡蔓延,黎明時分的屠宰場映射著漂泊在他鄉的冷淒,地上的血水像是滲入黎耀輝體內的沈重的失落感和孤寂,在用勞動麻痹自我之時,「回家」成了他唯一的救贖和寄託。
黎耀輝曾以為何寶榮在離開他時徘徊在短暫的歡愉與肉體關係過於膚淺放蕩,但當他這次決定要放下何寶榮後,黎耀輝終於正視流動在城市角落的情慾符號,他才理解,其實每個四散在都市裡的孤寂者心裡都有一個待填補的缺口,而寂寞的時候,肉體關係帶來的快感只是讓人能暫時逃脫獨自一人空虛的現實而已。
伊瓜蘇瀑布湧出的是黎耀輝的眼淚,他的難過一直流,流了好久,卻始終只有他自己明白,瀑布前的沈默是他心裡寂寞的低鳴。在分開許久後,何寶榮再次打電話到公寓找黎耀輝,才發現他早已搬走。抱著重拾感情的一絲希望,何寶榮搬進公寓房間裡,陳舊狹小卻處處是曾經兩人生活過的痕跡。他整理菸盒、打掃地板和床鋪、修好摔壞的燈具,打開門期待某刻就能等到黎耀輝的出現,才發現這次他的不羈和反復無常真的推走了黎耀輝,他也沒有機會再說那句「從頭來過」了。
英文片名 Happy Together 取自搖滾樂團 The Turtles 的同名歌曲,其中第一句歌詞 “Imagine me and you” 與副歌的歌詞 “I can see me loving nobody but you for all my life” 呼應片中兩人的關係;那經典的探戈鏡頭投射出兩人對感情美好的遐想,而畫面和諧的色調與關係的平衡性卻隨即消逝在混沌的黑白碎片裡。縱使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春光是有限的,在藍天底下相擁著的這對戀人,在舞曲奏下的那瞬,仍凝滯於97年的夏天,跳著餘燼中的最後那支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