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悼期來到第九天,塞西莉夫人謹慎地詢問,他們一家是否該離開樺樹莊園,以免繼續叨擾家屬。
「請你們安心留下吧。」米倫娜滿目誠懇,然而她又想起莊園實質上的主人已是外甥了,於是靜靜等待帕維爾回應。帕維爾十分歡迎老師一家待到夏天結束,便也出口挽留。兩家便決定等過完四十天的哀悼期,再一同前往聖彼得堡。
對此最高興的莫過於是阿列克榭和奧黛塔,年幼的孩子們還沒準備好分別,即便他們終究會在聖彼得堡重聚。母親在遺囑中將一切安排妥當,依據律師轉述,她的手足米倫娜與列奧尼德將共同擔任康汀斯基兄弟的監護人,而列奧尼德會同他們住在聖彼得堡的基里耶夫宅邸,負擔他們的生活起居,直到外甥都年滿二十歲。但樺樹莊園永遠是他們的家園,從前是,往後也是。
「那麼我們還可以常常碰面囉?」奧黛塔開心地問,挑選著線軸。身旁的阿列克榭正在替天堂鳥們重新上漆,滿手都是顏料,以同樣的愉快回應:「當然。」
吉賽拉從信紙間抬起目光,對他們莫名的默契搖了搖頭。窗外的杏樹已經過了花期,茂密的綠葉間慢慢結出一顆顆圓潤的橘粉色杏果,等待夏末就能收成。她嗅著淡淡香甜的氣息,慢慢放鬆了嘴角,不由得也期盼夏天可以慢點結束。
哀悼期過去一半時,六月來臨了。女孩們終於有心思修復找回來的刺繡,輕快的話語又重新出現在她們之間,有如芭蕾舞曲的三拍,即便她們開始對繡繃發愁,並不免爭執起來,就像交響曲中大起大落的音程。吉賽拉認為單繡柳樹太單調了,破損又縫補過的痕跡一眼就會被看穿。
奧黛塔不太服氣,卻又無法反駁,鼓著臉頰氣呼呼的。「姊姊,你可以幫我挑線就好了⋯⋯」
「那妳也自己想寫給舅媽的信就好了。」吉賽拉毫不費力地反擊。奧黛塔一時語塞,轉而想向帕維爾求助,卻發現他心不在焉地看著攤開的書頁,遲遲沒有翻動。她沒有聲張,只等著隔天的同一時間,在帕維爾站在書架前選書時,悄悄靠過去。
「我們還沒有讀完《奧涅金》。」她怯怯地開口,從身後拿出那本褐色書封的小說。「已經從一月到現在了⋯⋯我試著自己讀了,可是讀得很慢,可以再跟你一起讀嗎?」
帕維爾接下書,猶豫著,「但它沒有一個快樂結局,那樣也沒關係嗎?」他還記得她是多麽為拉林娜姊妹1難過。
「不是快樂的結局也沒關係。」奧黛塔的聲音輕柔。「我想知道達吉亞娜和奧涅金後來怎麼樣了。我在莫斯科看到的劇只演了一半。」
他彎彎眼睛,回說好。他們坐在窗邊,打開小說,略過那場致命的決鬥,在令人心碎的詩人之墳旁將故事接續下去,從達吉亞娜對愛情的幻滅,孤身一人在曠野中遊蕩,意外來到奧涅金空盪盪的宅邸開始。奧黛塔凝神聆聽著,一切對她似乎都無比珍貴,讓她枯萎的心重現生氣。2
「此人是既憂鬱又危險的怪物,不知是天堂的傑作,還是地獄的產物。」帕維爾不得不停頓下來,闡述奧涅金的謎底讓人幾乎要喘不過氣。他留意著奧黛塔的反應,女孩的面容嚴肅,但眼中沒有閃爍的淚意,不知道思緒飄去了何方。
「奧黛塔?」他輕聲喚她。她猛地回過神來,「我──我沒事,換我唸吧。」她接過他遞來的書,逐字逐句地誦讀。
於是,時間流逝,達吉亞娜來到莫斯科,與一名公爵結婚,成為了高雅端莊的公爵夫人,在社交界大放異彩。奧涅金歷經長久的自我放逐,也終於回到故土。接著,就如命運之神所冀望的,他們在聖彼得堡相遇了。
──而奧涅金愛上了公爵夫人達吉亞娜,像個孩子般繞著她團團轉。
奧黛塔驚訝地微微張嘴,疑惑到中斷了閱讀;重讀的帕維爾毫不意外,但還是努力嚥下幾分尷尬。真希望他們此刻都有達吉亞娜的冷靜,對他的追求無動於衷。
「為什麼,為什麼──」奧黛塔罕有地再度結巴,分不清先湧上來的是煩悶還是怒火,「他以前有過機會, 但他拒絕了耶!」
「大人是很善變的。」帕維爾艱難地提供理由,又補上一句,「當然不是所有大人都是這樣子。」
他們相視一會,沉默終於爆發成熱烈的討論:為何是多年後的重逢?為何鄉間少女達吉亞娜・拉林娜入不了他的眼,公爵夫人卻可以?達吉亞娜還愛他嗎?他們有太多困惑和好奇,卻又無法不抽離,直至晚餐的鐘聲響起,才勉強結束這場讀書會。
「我一定要知道最後發生了什麼事。」步下樓梯時,奧黛塔堅持道,目光無比堅定。在撞見轉角處掛著的圓鏡前,帕維爾都沒發現自己一直掛著輕鬆的笑意,不禁微微一愣。
原先遮蔽窗戶和鏡面的黑布全都被撤下了,澄淨的陽光探進屋中,照亮落地鐘重新轉動的指針,以及牆角的聖像與十字架,就懸掛在雙親的肖像旁。
如果我離開後,你忘記該如何歡笑怎麼辦?母親的話語猶在耳旁。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讓你快樂起來,又該怎麼辦?
你們離開後,我有資格重新快樂起來嗎?帕維爾出神地想,抬頭望向雙親,而他們的眼神慈愛依然。他凝視良久,懷著思念離去,落在臂上的陽光暖和得有如兩雙臂彎環成的擁抱,讓人分外不捨。
維榭洛娃姊妹終究還是達成共識,決定在柳樹的外圍繡上一圈三色堇,即便吉賽拉為此刺破了幾根手指頭,仍一聲不吭。奧黛塔也慢慢寫起要寄給伊麗莎白的慰問信,滿懷愛與關心,並小心翼翼地斟酌字句。
恰巧米倫娜・格奧爾基耶芙娜精通縫紉和撰寫信件的禮儀,並樂於幫助女孩們,讓她們得以將包裹及時寄出。任何能讓她從喪親之痛中轉移注意力的事物裡,莫過於協助和教導他人最有效果。
即便如此,女孩們的煩惱並沒有因此消失。她們焦慮地等候回音,像等待堅果落下,在樹根團團轉的松鼠,所幸卡希坦適時地轉移了她們的注意力。這匹一度走失的小母馬在從森林裡被帶回來後,不時還是想逃出圍籬,照顧卡希坦的馬伕便每天將她帶來宅邸附近的空地,讓孩子們陪伴牠消耗精力。奧黛塔於是央求父親讓她學習騎馬。迪米崔・齊格蒙維奇第一時間就表達反對。
「等我們下次回下諾夫哥羅德再來學。」迪米崔試著勸阻,可惜女兒並不買帳。
「可是那還要好久!」奧黛塔苦苦懇求著,「吉詩卡七歲就會騎馬了,我現在都已經九歲了!」嚴格來說,她還有一個禮拜才會滿九歲,這是帕維爾聽到吉賽拉抱怨妹妹一直在數離她的生日還有幾天時得知的。
「米提亞,你就答應她嘛。」列奧尼德舅舅在一旁火上澆油,換來迪米崔一個意味深長的回望。「你這樣會害她上學後被同學排擠的。」
在三方僵持了大概一個小時左右後,老師終於點頭答應,並堅持要小女兒只能在有他人陪同下才可以騎行。與此同時,吉賽拉和阿列克榭已經輪流騎著卡希坦散步了兩趟。在頭幾天,奧黛塔戰戰競競地僵坐在馬背上,其他人會在一旁鼓勵或糾正她,提醒她握穩韁繩、放鬆肩膀,一週後,她已經能穩當地領著卡希坦前進,甚至小小地快跑起來。
女孩張開雙臂,笑聲散在吹拂長髮的風中。栗色的小馬嗒嗒、嗒嗒地奔到小山丘頂端,來到落單的帕維爾面前,友善地向他親近。萬里無雲的晴空下,他們一同站在山丘頂端,眺望著樺樹莊園的湛青色屋簷和翠綠田野,鴞型的風向標隨風打轉。
「希望貓頭鷹一家現在過得好好的。」奧黛塔喃喃自語。帕維爾輕聲附和:「我也希望。」
她接著說,「我喜歡阿爾漢格爾斯克⋯⋯這裡的景色很美。」她的語氣變得慎重,彷彿擔心自己的喜愛或讚美會造成負擔。
「只有夏天是這樣子,等到冬天就很枯燥了,到處都是雪,又濕又冷。」
「冬天的聖彼得堡也是這樣啊,又濕又冷的。」她回答得毫不猶豫,讓他不禁失笑。奧黛塔沉默一會,又小聲道:「我希望達吉亞娜也能喜歡上聖彼得堡,像她愛著故鄉一樣。」
他們已經讀完了《奧涅金》。理所當然地,奧涅金熱情的告白被拒絕了,可真誠的達吉亞娜並沒有從中得到報復的喜悅,留給兩名讀者的也只有滿腹惆悵。但奧黛塔依然懷著期盼詢問:「帕維,你覺得達吉亞娜能夠幸福嗎?就算不是和奧涅金一起。」
「我相信會的。」帕維爾猜想。「普希金應該也會希望她獲得幸福,不管是在鄉村還是城市。」人人擁有幸福的權利,與驕傲的莫斯科相同。同樣驕傲的聖彼得堡亦是如此。「不管是不是和奧涅金一起。」
「那我也希望她會過得幸福。」奧黛塔溫柔地說。他們帶著卡希坦緩緩走下山坡,與家人會合,得知兩家已經決定好共同離開樺樹莊園的日子,就在哀悼期結束的三天後。
而在葉夫多基亞・格奧爾基耶芙娜過世後的第四十天,樺樹莊園收到了一封來自莫斯科的信,寄件人署名是伊麗莎白・費奧多羅芙娜。
註1:達吉亞娜與奧莉嘉在《奧涅金》中的姓氏是拉林,依照俄語規則,女性化的形式即是拉林娜。
註2:以下加粗的斜體字都出自《葉甫蓋尼・奧涅金》,不再另外加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