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某人一直以來都非常誠實,只在一次說了謊,我們因為相信他過去的為人而鬆懈,就有可能在唯一那次謊鑄下大錯。」
「這就是結果了。拉爾蒙.佩多。」盧恩再度長嘆一聲,眼神哀戚。「你大概是打算私吞貨款,於是偽造了卷軸。又為了能騙過交易對象,於是拿了舊的認證書。」
「阿伊瑟斯內的大小學院,一直以來都是從亞多戈伊分部進貨。但巡羊皮減產,一時調不到足夠原料,只能由還有庫存、遠在烏登山脈隘口的埃伊爾出貨。」
「對你來說或許是個好機會?埃伊爾的人你很熟,相對的阿伊瑟斯的交易對象從未見過你,只要能在交貨時矇混過關,這批貨款就能收入私囊。但你沒想到的是,這裡的學院因為授徒甚多、非常富有,所以並不介意在交貨前實際測試一下。」
「佩多商會據我所知有專屬的印刷師吧?這又是你第二個疏忽。」
盧恩口若懸河,完全不打算讓拉爾蒙有機會插話。
「濡草的特性非常纖細,任何魔力的介入都可能使其失效。所以卷軸工會才會研發特殊的定著劑——對外宣稱是為了防水,其中的成份會與皮紙結合形成隔絕魔力的薄膜,但一從紙上分離就會出現縫隙。」
「你是把舊認證書上的簽名與數字挪過來了吧?混在字多的地方或許看不出來,但最後的日期可是非常清楚,就跟佩多商會的前途一樣——黯淡無光啊!」
盧恩倏忽睜大了雙眼,幽沉晦暗的黑眸像兩口深井,彷彿要連拉爾蒙的靈魂都吞食殆盡。
「全都是胡言亂語!我絕對不可能為了金錢做出背棄亞瑟納家,還有毀壞商會信譽之事!」
拉爾蒙巨掌一拍,桌面震盪。發著紅光的金屬桿鏗鏘滾落。盧恩一邊搖頭,一邊俯身拾起,放回掛墜內。沒看拉爾蒙一眼,逕自轉身對著座上的加爾爵士鞠躬。
「莫哈特大人,我已證明了自身的清白。請您做出裁決吧!」
枯瘦爵士威嚴地點點頭,伸手按在眼形護符上,朗聲說道:「在智慧之神的見證下,我,加爾.莫哈特爵士,阿伊瑟斯高貴議會的成員之一,在此宣判:盧恩.羅沙本並未行欺瞞之舉,拉爾蒙.佩多與其商會需為其證言付出代價。」
青年張口結舌,無助地望向毫無動靜的少女。
「未來一年禁止其在阿伊瑟斯市和領內與任何人或集團交易。並且,作為可能損害卷軸工會信譽的賠償,以其所偽造卷軸的實際價格,共支付三百埃都給盧恩.羅沙本。」
「不是最高級的卷軸真是太好了呢!拉爾蒙.佩多。」盧恩悠然說道。「如果你今天貪心一點,挑了有高級魔法的種類,恐怕就算你把全家賣了也賠不出來。」
「你——」
拉爾蒙試圖說些什麼反駁,但他殫思竭慮,依然找不出足以推翻這極為荒謬、卻又極為合理推論的破綻。
為什麼智慧之神的證明沒反應?他們做了什麼手腳?
面無血色的青年嘗試保持鎮定,卻止不住發抖的雙拳。他必須冷靜,盧恩的說詞肯定那裡有問題,刻意避開了關鍵。對了!他說謊的時候都是用推論的語氣,難道這對智慧之神來說不算謊言嗎?
「拉爾蒙。」
一旁傳來少女稚嫩但嚴厲的嗓音,讓壯碩青年立刻從糾結中清醒。但他仍握著拳頭,彷彿隨時要衝出去打爛那張油嘴滑舌的臘黃臉孔。
黑捲髮的少女優雅起身,金綠眼眸掃過桌上的皮紙、盧恩無懼的視線、及加爾爵士手邊的護符。她舉起纖細的手掌按在鎖骨中央,輕點頭致意。
「情況我都明瞭了。的確沒有任何書面證據能證明,那些偽造的卷軸是工會賣給佩多商會的。商會也的確有僱用印刷師,雖然我能以父親的名譽起誓絕非是拿來偽造。不過盧恩閣下的說詞非常合理,我們沒有能夠反駁的餘地。」
奧菲莉亞字字句句都像是銳利的鑽子,深深刺入拉爾蒙的胸口。
「沒確認清楚就貿然控訴是我們的疏失,我們願為這不周之舉致歉。但您提到了『可能損害信譽』。」她抬起頭,落落大方地微笑。「只要在場的諸位都能為彼此著想,我相信絕對不會有損害您信譽的可能。亞瑟納莉亞不會為沒有發生過的事賠償。」
那眼神完全不像是這年紀該有的沉穩,她面朝鷹勾鼻的男人,加爾爵士卻覺得視線穿透了盧恩一身累贅,從眼眶鑽進了他腦袋深處,讓這名議員莫名畏懼起站在長桌盡頭、不滿十四歲的少女。
「尊貴的亞瑟納大人,」盧恩跨出一步,右手按胸深深一鞠躬。「您這番話十分合情合理,是我要求踰矩,還望您寬恕。」
「但卷軸的確沒送到學院手上,我們讓工匠趕一趕,或許能在入冬後一周內補足缺額,不過這期間的損失難以估量其價值,要是下雪就更嚴峻了。這筆賠償金包含了給工匠的費用與從他處購買材料的資金,請您諒解,這並非不合理的數額。」
奧菲莉亞狀似遺憾地嘆了口氣:「那這樣吧?取消佩多商會禁止交易的禁令,賠償金則由亞瑟納莉亞支付,同時我們也會派人協助運送,由亞瑟納莉亞商會派遣。這是補償,請別推辭。要能在雪地順暢行動,我們商會能提供優質的馬車,絕對不會讓卷軸工會的名譽受損。」
「您真是太慷慨了!」盧恩再度鎮重行禮。「能與名聲顯赫的王國最大商合作,是我們工會的榮幸。」
拉爾蒙忍到了馬車上,才拋下剛強的面具,在奧菲莉亞面前頹喪地垂下雙肩。
「很抱歉,都是我思慮不周。我、我太心急了。在埃伊爾的時候就該盯緊他們,一定是趁我不注意的時候偷換了墨水。讓亞瑟納莉亞蒙羞……但是奧菲莉亞小姐!我根本沒想到他們會做出這種事啊!」
他將臉埋進掌心,不敢想像這次疏失會令那些看好他的人多失望。
佩多家只是個連爵位也沒有的地方鄉紳家族,因為在當地頗有人望,加上身為長子的他似乎有經營才能,才在領主的舉薦下加入亞瑟納莉亞,在他一番努力後,終於成立了自家的商會。
現在卻得背負三百埃都的負債,雖然奧菲莉亞說由亞瑟納莉亞支付,但大公會捨得為底層組織付出龐大金幣嗎?
「除了簽名時沒在場,你沒有做錯什麼,拉爾蒙。」奧菲莉亞低下頭,語氣溫柔。「這也算是一種教訓?如果某人一直以來都非常誠實,只在一次說了謊,我們因為相信他過去的為人而鬆懈,就有可能在唯一那次謊鑄下大錯。」
拉爾蒙因為語後過久的沉默,疑惑地抬起頭,赫然發現少女緊抿著下唇,眼神飄向車窗外,寶石般的雙目隱隱閃爍,令他連呼吸都不敢。
幸好一身黑衣的女士拍了拍她的左肩,將奧菲莉亞從回憶中喚醒。
「三百埃都對亞瑟納家來說只是小事,你不用擔心佩多商會的營運。」清麗的嗓音說著天使般的話語,拉爾蒙呆滯地眨了眨眼。「而且我從莫哈特大人與盧恩.羅沙本身上感覺到了什麼:這件事或許對他們來說,也是場意外。」
「您的意思是……」拉爾蒙一愣,趕不上少女飛速的思考。「我可能是意外被牽連的?」
「沒錯。不擔心減損商品價值的話,偽造的卷軸根本不可能通過測試。卷軸工會不可能蠢到忘記,任何與魔力或魔法檢測有關的魔導具,都在亞瑟納家擅長的範疇裡吧?」
可愛的少女表情變得狡詐,拉爾蒙的眼神逐漸恍然。
「您認為埃伊爾的人知道真相嗎?」
「工匠一定知道,負責出貨的人就不清楚了。除非他們是計畫要把亞瑟納家拖下水,但這手法太粗糙了,我們有很多方法可以證明清白。」
「這些卷軸或許就這樣、意外上了你的馬車,送到阿伊瑟斯,被學院的人發現。卷軸工會的高層知道是你送過來的,恐怕大驚失色吧!不然就不會由阿伊瑟斯的代表出面,還找來了身為市議員的莫哈特大人。」
雖然這的確是關乎卷軸工會名譽的大事,但為此驚動市政高層還是十分詭異。其中必定有不可告人的龐大利益。奧菲莉亞感覺到心臟在砰砰跳,她意外釣到一條大魚,父親會讚賞她嗎?
「他們不能在這件事上表現出害怕,這會讓人起疑。於是看準了我在場,想藉由讓我主動討價還價、讓亞瑟納莉亞欠下恩情。三百埃都對一般的商會來說是筆大錢,但如果考慮到面對的是我們,根本不值一提。」
「而說到智慧之神的證明為什麼沒有用?恐怕是利用了神蹟的漏洞吧?那種型態的護符只能證明在場的人都沒說謊,卻不能阻止臆測,否則例外太多,根本不敷使用。」
奧菲莉亞搖搖頭,扶著下巴若有所思。
「就在出發前,我才聽見父親大人對騎士長提到,舊奧斯蘭德領似乎有些騷動,有人在到處收購二手的裝備和馬車,領內的糧食價格也悄悄在上漲。」
「……戰爭。」拉爾蒙嚥了嚥口水,感到背脊發寒。
奧菲莉亞繼續說道:「這不禁讓我開始猜想,如果這裡有一批假的卷軸,那真貨又跑去哪裡了呢?每批的種類及數量,應該都在王室的監控之下,必須嚴格紀錄。」
「流到那些想快速建軍的貴族手上嗎?」拉爾蒙想到了故鄉。佩多幾乎在亞瑟納領的最南境,與舊奧斯蘭德領相隔甚遠。然而戰事一旦爆發,大概只有上層大人物有機會倖免於難、不受波及。「材料的數量不會有問題嗎?」
「現今根本沒人知道卷軸正確的製法與配方。」奧菲莉亞冷笑。「他們以避免濫用、危急人民安全為由嚴守祕密。」
「但那得需要多大的數量?」他心底或許還抱著一絲期望。「卷軸是沒辦法重複使用的啊!」
「你忘了嗎?大多數的卷軸只能放出魔法,但有一種能讓人學會魔法。」
「那是——」拉爾蒙一驚。「那不是被禁止的嗎?」
「只是被禁止販售給一般民眾。雖然貴族們鄙視這種不勞而獲的方法,但還是有很多人透過學院或一些民間的組織使用這種卷軸。畢竟不需要背誦,也不需要理解,只要打開來就能讓相關知識輸入腦中,對沒有餘韻去學習的人來說,十分有吸引力吧!」
奧菲莉亞聰慧的眼神蒙上一層影子。這到底算不算是必要之惡?讓她來說,這種可能造成精神污染的技術應該嚴格禁止,根本不該有轉寰的餘地。
但為了提昇國民的戰力,為了保持數量足夠的後備軍,王國開放民間自行成立教授魔法的機構,這些機構如果找不到足夠教師,就只能尋求卷軸的協助。
王室選擇了箝制而非禁止,又讓卷軸工會處於王室親族、厄斯敦大公的庇護之下,讓反對與贊同的人都無權置喙。
這條魚比想像中還大。她望著窗外驕陽,突然後悔推掉了冒險者公會的參觀之旅。那一定比這裡好玩多了吧!
「奧菲莉亞小姐。」拉爾蒙有些緊張地出聲。「我能再問個問題嗎?」
「問吧!」
「雖然很多人都這麼說,也被用很多在俗語或是文學作品中。」壯碩的青年扭捏地搓著手指,表情居然有些害臊。「卷軸工會的徽記據說就是用孔雀羽毛做成的羽毛筆。」
「但『孔雀』到底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