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淨透到水光有些藍的藥池中,雙臂環肩抱著自己… 深深地呼吸著。遠山繚繞著彩雲,大鳥低飛、清風高盤。藥池的效力滲潤著膝腳一路上行,她一動也不動靜靜地琢磨著。「再種一株金色蓮花、兩株藍草、十顆珍珠貝母、起白色小雷一晚。」白白的腳踩踏上豐厚綠草的池畔,原本閑閑的五顆大狗頭瞬間抬起!她擺擺手~示意牠們放鬆,一邊對著調制藥池的少年如是說。
少年躬身後疾步而去,要往母池帶回一一藥株。斜方的天空那幾道糾結的頻率,已經快要分出勝負了!她十分深沉吐了一口長長的氣… 她知道很難,但沒有想到這麼難!那些信誓旦旦的大者們一個一個都是費盡了心力才保全著接了回來。這個藥池就是為了這刻還在糾結中的三位準備的!去到最末世間欲行大供的大者。都回來了… 去過的幾乎都回來了,除了回不來的。
她的手輕輕揮揚~站起來頭能及胸的五犬跳了起來,才剛起步就已經各自就位、各司其職!忠南將軍走在前面十步,么察、金珠一右前一左後,另外兩犬一殿後一秘行。開著重瓣紅花的藥徑小路從另一頭傳來窸窣的疾步聲,那方的天空旋轉著粉霧狀的彩雲,光芒熠熠不可忽視。
她嘆口氣,不用來報也知道哪位大人來了。不知道勞累為何物的小少女,一邊跑來一邊開心地嚷嚷著:「第五旋金色大人來了。」所有頻脈靈眾都喜歡五旋的金色大人到來,因為祂的脈頻可以滋養各級各款眾生,也因為她是陰性存在。她伸手摸摸小少女那綁著兩個小髻的頭說:「下次不要跑了,慢慢走。大家都知道五旋大人來了。」碧光湖面仍然一派平靜,偶有魚路。
第五旋大人的頻脈主色是金藍,她是金紫!祂是她的大恩師,是第一個賦予她靈氣生命臨在世間的人。她在這世間的初始生命是一朵花,從成為一顆金皮的種子開始,她也開始聆聽這個世間。所謂陰性存在,是指能夠成為療癒各級眾生靈識的母頻,她是大人特意培養的頻脈。當行供的大者一個個回來的時候,她就知道她要出發了!
遠遠看見一道金光盤旋在主屋的階梯上,四周的大小樹上,擠滿了大小的鳥兒,寶藥林後擠滿了長著巨角的鹿群,湖的狹岸對面擠滿了牛… 「老師怎麼坐在這兒呢?」她面朝著大恩師躬身一邊問著旁邊的侍童。祂揮揮手,不要她多講什麼無意義的:「看到妳這神態… 我想我也不用再多說了,妳準備好就去吧!」大恩師十分篤定地看著那張已經了然於心的臉說,連個問句都沒有。
「我知道了。」她恭敬地微微點頭,大恩師一言難盡的神色從階梯上起身往院外走去。周圍那些來朝貢攝養的共生們,也跟著一陣騷動~「妳順便把妳在最末世間的業緣結行吧!妳一直避諱要避到什麼時候呢?」大恩師走向湖邊,湖裡的金魚都向著光游,魚路形成了波浪。
老師直接就開口點明了,祂極少關切這些,祂認為師者除了以身為範,教授各種工具的詳細使用方法之外,不該涉入這個範圍。她瞇起眼… 難道昨夜夢裡的預示即將成真?她可能歿在末世間。
※
那個夢是昏黯的。她在一個有森林香氣的房間裡醒來,周圍非常的寧靜、漆黑。直到她剛睡醒的眼睛不濛了,她才開始辨認出格局,甚至才發現床的另一邊還睡著一個人。可是床頭這邊實在是太暗,完全看不出是什麼人!她小心湊過去… 睡得很熟、呼吸輕柔悠長。房裡的香氣有點像是秋天她站在寶藥林裡,徐風吹送時。
她小手小腳的下了床,是厚實的木頭地板,腳踩在地面摩擦的感覺太真實,反而讓她產生了一種到底哪邊才是夢的恍惚錯覺。夢對她來說不該如此陌生,她已經走過太多夢境練習供法,從未有過這種恍惚!突然間她愣住了,看到一個像是窗戶的位置,但是窗外好怪… 一片渾沌!她盯著好一會兒才偶爾從細碎的縫隙間看到月光,可能是月光!那片渾沌的質感看起來像是… 沙!
盡量抹去心頭的詭異,她想:這是夢,沒關係!這只是夢。她到過末世間幾次,那裡即使不可能如美地那般美好,但是窗外還是有景色的!再但是要她相信她會做一般尋常又荒謬的夢?她內心裡也無法相信。她轉身找房門,窗上的人翻身時毯被發出細柔的摩擦聲,沒有起來,她繼續。
門是往右邊側拉,沒有門鎖。這可能表示這裡不大也沒有其他家人同住。房門外有一條廊道,另一頭是對襯的房間,這裡是二樓,中間有樓梯通往一樓客廳。一盞小壁燈足以提供光源,她感覺自己不像做夢像在探險。可是這屋裡看起來實在好單純,沒有什麼緊張刺激的線索,她甚至在幾個櫥櫃裡看見放著自己的照片,真是精細的夢。
她在一張綠色漸層條絨的單人沙發坐了下來,目前為止這個夢有點無聊了,不過她只是試著忽略窗外的詭異。看得出綠色是因為她開了一盞燈。那盞燈下也有她的照片,她很少那麼清楚的看著自己的臉,也許… 那不是她?!突然房子裡更亮了!她一驚,看見樓梯口站著一個男人,那付表情很複雜很壓抑很憂傷。「妳真的回來了。」他慢慢地走進光的範圍,她不解回望著他太多故事的眼裡:「我只是做夢而已。」他點點頭又更靠近她一點:「這是妳的夢,但我並不在夢裡。」
他放在兩張條絨單人沙發間茶几上的手錶鳴叫了兩聲。「來看看窗外的奇景吧!」他走去關了屋裡跟手邊的燈,把窗簾拉開~他們各自卻也算是相伴的坐著。窗外的渾沌開始稀疏,夜幕與月光顯露明暗在大窗畫布上,星星都好大顆,天空是深藍色的奶霜,整個畫面竟有種童話氛圍,偶爾還是可以看見旋舞中的沙紗,如鬼魅般來去。
遠遠的有一簇藍色幽火升起,火芒中心越來越白亮,眼界四下的景物越來越清晰,是一片… 是整片的沙海,除了天空再也沒有別的東西。如果只是觀賞一隅的奇景,那她必須說這一刻真的還滿美的,半空中的藍色火球,碩大的滿天星斗,奶霜狀的童話天幕,真難得。「那就是太陽。」他介紹著說,她點點頭:「我猜到了。」兩人無語在景色前默然端坐,這個夢該說浪漫還是可怕?
幽藍色的太陽快要碰觸到窗上簷時,他站起來放下窗簾,屋內又是一片漆黑。「只看到這兒,再一會兒就刺傷眼瞳了!」他打開了燈,她想著這夢怎麼這麼長… 「妳答應我,妳到了最末世間一定要先找到我才可以!」他蹲在她前面,一臉凝重!她說:「你只是夢。」他竟然連最末世間都知道,這夢果然是我的憂慮而生的嗎?「妳不先找到我… 妳會消失的,而那就是後果!」他指著身後窗外。這夢果然是罪惡感產生的!她想。
※
她站在主屋前的小碼頭較高的棧臺上,湖水面一片幽藍色月光。今天是藍月夜晚,因為水份、氧濃度、地熱與風的變化,月色形成明亮的新藍。
看著月亮想著夢… 心裡並不詩情畫意,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記起了第一次見到他也是在夢裡。那時她還在夢的別境裡跟饜魔近身特訓中,他莫名其妙的闖進了她只為自己開的夢路。她想在他身上找出破綻的線索,卻被他毫無缺口的靈識嚇了一跳… 怎麼可能會有毫無缺口的人類?!而他說他來自夢世… 又嚇到她第二次!
夢世,是她為自己的夢路模式取的統稱代號。這又讓她記起很久以前,有個末世間的人竟然透過某種干預思維路徑與倒行知覺步驟的儀器,闖進了夢世的暫留區。為了想見到已經過世的妻子一面,他大膽的嘗試還沒完成安全係數的實驗,冒著顛倒心智甚至萎縮的風險。他毫無保留、鉅細靡遺地告訴她一切,只為了想見到妻子一面。
這個人就有五六個靈識缺口,可是他對妻子的愛是無瑕的。她看過太多充滿缺口的愛,如此無瑕的如此少見,強烈的意識會影嚮對象意識,她判斷他的妻子應該還在暫留區,因為愛不會是孤單的,無瑕的愛代表另一個人的愛也如此無瑕。總之夢世是那個時候脫口而出的,她猜測著他他兩人的關聯,也猜測著他她兩人的關聯。她從來不去看無必要的預象,因為只有當下能決定未來。
從夢境以及他說的話來看… 她此行失敗了!即使一切都還沒有發生!被證明的失敗是件好事,這表示她離成功近了一點!放棄,是絕不可能出現的選項。因為她承受太多太多的恩惠,別說老師都開口了,即使祂不願開口內心的煩惱,她知道了也會自告奮勇,還有那麼多的眾生與共生為了她付出此生甚至生命,她實在沒有不站出來的勇氣。可是站出去也要站得漂亮… 怎麼就掛了!
這時,一隻披著銀藍月光的信鳥來旋,她仰首伸出食指轉圈,信鳥俯飛停在她耳畔唱起了歌。是大恩師傳來語示:妳快去吧!有什麼萬一我會替妳接管美地的。她笑了,比抄家還狠啊!不過這可能是因為最末世間正要進入一個脫軌期,特別容易脫軌的時期!沒有人在那兒可是不行的。
去歸去,但她可不會坐以待斃。他難道以為我就進不去他的小房間嗎?她一邊想著,一邊掏出一個紫色的錦袋,裡面都是成雙成對各色各種各款的石頭,其中有一顆如漆墨黝黑光潔的角石卻落單了。她把孤零零的石頭放進垂在胸中一只小小的皮囊袋裡,然後塞回衣內,準備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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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此生的行囊後,她醒在巨大的呼吸之中。夢世,是一個真實的夾層。是直接生長蔓延在宇宙的呼吸上,是那層深入各處和諧共生,提供灰色的溫暖地帶,所有一切都在這裡留下生動的記錄與基因。她只是建立了自己的夢路模式,並不創造擁有夢世!這工程太浩大,不是她有逮的!
她掏出皮囊袋裡的石頭找著方位,另一顆成對的角石被她偷偷地放在那屋裡一個隱密的地方!她可以直接醒在那兒,但是她更想弄清楚那個詭異的左右座標。她所知的人世並沒有更新到那裡。
對石間會彼此呼應呼喚,她跟著石頭的反應一點一點小心的前進。因為這是她的夢,所以她可以開啟夢路與門,穿越真實的風險抵達修煉場。她一路曲折,開啟了三道門,進入一個跟石頭一樣漆黑的場所,彷彿一個黑洞如此深廣。這裡面的空氣特別潔淨,溫度均衡微涼,濕度微弱乾爽。
沒有幾步,她就停住了!眼前彷彿一座無邊無際的墓園,蛋頂方塚一個個排列整齊、錯落有致。她很放心的前進,一是因為她在夢裡,二是她知道么察跟秘行都跟來了!祂們從不讓她落單。她朝著每個方塚的探視窗望進,裡面都是一個一個沉睡中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還有嬰兒… 她皺了一下眉,都到這個地步了還要繁衍嗎?她繼續跟著石頭前進,轉了幾次彎以後停在一個平凡無奇的蛋頂前。角石發出極高頻的共鳴音,因為很小顆,所以還不至於會大肆影響周圍。她往內探去,就看見他坐在裡面,脖子上掛著皮繩繫著的角石正在他的手心間。他抬頭就望見她!
他們發現了彼此的秘密… 不是重點!重點是,他跟其他人一樣,沒有穿衣服!只是他醒著!他若有所思的望了她一眼,從一條縫隙中抽出一件輕薄的衣服,慢條斯禮的穿上。隨後設定好孵夢床的參數才從方塚裡出來,用手勢示意她跟上他的行動。他們一路經過三個監視站,十多分鍾才走到老人特別預留的出路口。他一樣帶著她走一模一樣的路回到家,沿路上他們都沒有交談。
進了門,他先拉開了窗簾,然後就在窗邊的老沙發上坐下,接著脫去手錶、呼吸器跟耳機,隨手扒過了濃密的黑頭髮,疲憊卻肅穆的神情垂下了雙眼。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然後側臉看著才剛登場的豔紫色夕陽,光到了他的眼瞼、睫毛、眉頭是粉紅色。
她在旁邊依樣畫葫蘆,也被染了一臉的粉紅色。
「我終於知道這裡的秘密了。」她說,然而這一切竟然這麼真實,看看窗外壯麗淒美的景色。「其實我也還弄不清楚夢界跟現實的區別,我的身體有溫度有感受,會生病會死亡,不在孵夢機裡的時候會飢餓,也需要睡眠與安全… 可是這裡竟然就只是一個更大的夢?!」他情緒淺淺地說著,她撇頭看著他那根本看不出任何表情的表情,猜不透他的迷惑。「夢與現實之間只是一層薄膜,夢世這個機制… 究竟是拯救了現實中的人類?還是破壞了夢界與現實的致命之別?還說不清楚,夢跟現實已經無法分割了。」現實有現實的更迭機制,夢世有夢世的遊戲法則,她側身偎在厚實的椅背裡直直地盯著他!
「你怎麼可能會不知道… 明明是你把我的夢路連接到這裡的。」剛剛來的一路上,她已經沒空去想他的裸體了!她一直在判別這會不會是個迷宮幻境!假如困在幻境裡… 就麻煩了。他站起身拉上表演結束的窗簾,坐回沙發開了小桌上的燈,也學她側身窩進椅背裡目不轉睛的看著她:「我不是會傷害妳的任何存在。」原本他對老人說的話還半信半疑,直到他去到了她的夢土,甚至多次探索之後,他終於相信老人說的是真的!
她一語不發像等著他自己接下去。「我們認為因為妳的消失,導致了夢世與人間界層的崩塌。所以博士一直想要找到妳。」他說話的表情很有趣,彷彿被自己的邏輯逗樂了。「這個判斷是不成立的,假如我消失在人間… 那我也會消失在此刻與三時。」她冷靜甚至冷酷的語調,卻讓人感到更有些不忍,好像她存在與否並不重要。「我們也做過這樣的推斷,可妳是不是也找不到在人間的妳自己?」他的背景來歷之後會慢慢地顯露,他必須在她更不信任他之前,找出那個關鍵。可是很顯然的… 她已經有所警惕了!「如果你不坦誠,那我也不會再讓你找到我,以及接近我的夢路。很有可能… 就讓你留在夢世裡。」他的問話透露出他所知的範圍已經超越友善的界限!
他毫不閃躲地望著她,謹慎小心的呼吸:「我不會對妳有任何隱瞞!但是我以為很多細節狀態用說的…容易引起更大的誤解與對立。」他調整了一下姿勢,在不拉近兩人距離的情況下,表現自己跟她同樣的急迫與認真。「妳在這個界層內的主動性絕對高於我!能不能用這個條件當抵押信任我…一旦我們可以開始對話,過程中我一定坦誠所有的理由、立場,包括我自己!」所以他來自人間?基於某種與我相悖的背景目的?當然這也代表他跟我的失蹤無關,她一邊不甘示弱的炯炯有神的回望著他,一邊在心裡推據進退。
「這應該不是人間的未來!」她沉默許久後開口自己內心的疑問,她從未預見過如此景象。「已經正式列為人間未來的選項之一!」他鬆了一口氣後,趕緊接上她的話。「因為界層的崩壞而有可能讓惡夢成真嗎?誰的惡夢?」她的思考反應很快,讓他省了許多敘述。「有一點複雜,這裡原本是座監獄。」他起身走進廚房準備煮點熱茶。「你是罪犯?!」她看著他顢頇的舉止,忍不住跟過去燒起了水。他撇了撇嘴,用眼角餘光睨著她:「相反,好嘛!」一直以來他為自己的身份與性格自豪,沒想到在她眼裡卻像個不法之徒?!
她爽朗地笑了,掏出懷裡一個玉色錦囊再從裡面掏出一塊小茶磚放進茶壺裡。他聽出了揶揄一邊好奇的瞧著在熱水中散化開的茶料,裡面還有花瓣!茶湯變成粉紫色,她又從另一邊掏出一個更小的褐色布袋,用指頭鑷出兩片… 不知道什麼投進茶杯,再倒進熱茶水~瞬間香氣浮浮。「這要搜妳的身可累了!」他一下子忘了在聊什麼。她聽了更是仰頭大笑:「別怕,輪不到你!」他忍不住挑起眉,想著她是認真地說?還是在激他?
他看著拎起茶杯轉身離去的她,決定先忍忍!於是也拎起自己的茶杯跟著她回到沙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