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入夜的時間,靜靜在大久寺閒晃著。大久寺與記憶中的樣子相差無幾,唯一的變化是多了一些歲月的痕跡。香客依然稀少,幽靜仍舊是這座寺廟的主旋律。
靜靜走到寺廟後方,濃烈的紅突然映入眼前。大久寺後方的空地,種了滿滿的石蒜,盛開的石蒜花海,跟大久寺平靜的氛圍莫名地衝突。血紅色的石蒜隨微風輕輕擺動,像紅色波浪洶湧在大久寺的寧靜中,妖豔而不協調,散發著一種難以形容的壓迫感。
石蒜是一種特別的花,其「花開葉落、永不相見」的特性,被視為離別與死亡的象徵。而不同顏色的石蒜也各自傳遞著不同的花語。眼前這片血紅色石蒜,其花語象徵地獄的召喚與死亡的前兆,同時也代表著註定無法在一起、無望的愛戀。
在佛教中,「彼岸」是成佛悟道之地,而石蒜,又名「曼珠沙華」,被譽為天界之花。《法華經》記載,紅色的石蒜常見於喪禮與祭典,寓意接引亡靈前往黃泉之路。它還有地獄花、幽靈花、死人花等別稱,既妖豔絕美,又帶著不祥與冷酷的哀傷。
靜靜看著那片盛開的石蒜花群,血紅的花瓣在夕陽下如燃燒的火焰。這些花讓她想到「彼岸花」這字眼,一個關於死亡和離別的象徵。它們妖豔得令人目眩,但這美麗卻帶著冷酷無情的哀傷感,與大久寺的安寧和溫暖截然不符。
一個老者在花群中漫步著,偶爾蹲下把雜草拔除。老者眼角的餘光掃過靜靜,略微思考一下彷彿想起什麼,對靜靜笑道:『好久不見了,還真沒想過妳會再回來這裡。』
老人應該也有七十來歲了,一直以來都待在大久寺,沒人知道他在大久寺待了多久,也從來沒人知道他真正的名字,香客們都簡單稱呼老人為老師傅。多年前,老師傅收養了被遺棄在大久寺門口的嬰兒,並將這個被拋棄的孩子撫養成人,也就是現在的靜思。
靜靜簡單地點頭行禮:『真的好久不見了。我快要離開台灣出國了,出發前回來一趟,看看這裡,也看看你們。』曾經的熟悉感太過模糊,十年來養成的講話習慣,靜靜突然感覺自己講的話有股疏離感,不像當年自在。
老師傅微笑著,『年輕人多出去走走是好事,有些東西只有在年輕的時候才看得清楚。』
『妳這次會待多久呢?』眼神中帶著複雜的情感,似乎在期待著即將發生的什麼。
靜靜感覺老師傅好像跟自己的記憶也不太一樣了,她心裡升起一股莫名的失落感。
『不會太久吧。對了,這裡什麼時候種了那麼多花?這種花還滿特別的,這景觀可以吸引不少信徒吧?』
老師傅笑著回答:『這些花能吸引誰嗎?這麼不吉利的花,沒人願意靠近。是靜思種的,說是這花很美。』
靜靜心裡一震,一股寒意悄悄爬上脊椎。她無法將眼前這些象徵死亡與離別的花,與記憶中的靜思聯繫在一起,心中充滿了疑問與驚懼。眼前這些盛開的石蒜花像是某種象徵,與靜思的形象格格不入,心中充滿疑問,忍不住想著:“靜思跟彼岸花也太不搭了。”
『靜思種的?靜思怎麼會突然想種這種花啊?』
老師傅微微皺眉,然後又笑了笑,答非所問地回道。
『可能是從他身上長出來的吧?哈哈~』
老師傅意味深長地停頓了一下,隨後輕描淡寫地補充道:『現在的靜思,跟你記得的靜思不太一樣了。』
他笑了笑,但笑容裡似乎藏著某些靜靜難以理解的情緒,莫名的秘密感。靜靜對老師傅的這番話感到很不舒服。不知為何,她清楚感覺老師傅什麼都知道,但對一切冷眼旁觀,明知一切卻選擇沉默。
這片美麗卻陰冷的彼岸花海讓靜靜感到不安,像一隻急著尋找安全感的流浪貓,靜靜禮貌但疏離地跟老師傅道別,返回佛堂想跟靜思聊聊,像在寒冷地方的人急著找有太陽照耀的位置暖和暖和。
然而,當靜靜剛想與靜思搭話時,他的反應卻讓她感到如墜冰窟。
靜思的目光掠過她,既陌生又冷漠,像在看一個與自己無關的陌生人。那一抹微笑更像是一種禮貌性的習慣,彷彿看向靜子,靜靜看到自己曾經無數次練習的假笑,掛在眼前的靜思臉上。
靜靜愣了一下,話就像被堵住了一樣,瞬間失語。 ”...不記得了嗎?是我十年來變化太大了嗎?“
『呃,十年前我有段時間常來,那個雨天……你給我披上僧袍,還常常帶著我打掃念經,你還有印象嗎?』
靜思低下頭,似乎在努力回想,但眼神中敷衍的空洞感出賣了他。『十年?人長大了,認不出。』
隨即輕描淡寫地敷衍回答:『太久了,想不起來。』他的語氣聽起來並非是懷疑,更像是對一件沒意義的事,不想花費太多的心思。
『…是啊,十年真的很久。』靜靜低聲說道,像突然發現失去了什麼重要的東西,強烈的失落感幾乎壓垮她。 她勉強勾起禮貌的微笑,轉身欲離開,但不甘心的腳步卻有些遲疑。
靜思的聲音響起,平淡得像對空氣說話:『妳有什麼需要,再告訴我。』
靜靜回頭看了一眼,靜思已經轉身,整理著桌上的供品,全然沒有再看她一眼的意思。
靜思的反應彷彿完全忘記了過去,冷漠的語氣像無形的利刃,切斷了靜靜的回憶與現實之間的聯繫。胸口像被什麼東西重重壓住,靜靜感覺心像被尖刃刺穿,不僅是失落,還有憤怒。她記得的一切,在乎的一切,都顯得那麼無意義。
“我那麼不重要嗎?他就這樣忘了我啊... 這十年來,支撐我的信念算什麼?。” 靜靜不自覺地咬起自己的手指甲。
多年來期待的溫暖,卻在現實中化為冰冷的屏障。靜思的神情陌生而淡漠,像是一面不可逾越的透明牆,隔開了他們之間的記憶與情感。
“這是靜思嗎?!人怎麼可以改變那麼大?眼前的靜思…到底是怎麼了?”
十年的執念無法輕易放下,這座寺廟和靜思的變化背後,必定隱藏著改變一切的真相。血紅的彼岸花海,老師傅那意味不明的話,如今卻變得陌生而冷漠的靜思,所有的一切謎團撕咬著她。
靜靜決定要找出這一切的答案。下定決心後,靜靜冷靜下來,告訴自己別慌,所有事情都有他的時機,而現在不能衝動,要等。
靜靜的十年來的生活方式像個影子,這種習慣讓她不知不覺養成了某種類似流浪貓的習性。每到一個陌生的環境,第一優先事項必定是找個安全的角落躲起來,耐心地花時間仔細觀察所有人事物,把所有人事物做一個危險程度的評分,直到有十足的把握,才敢跟任何人有所接觸。
靜靜默默退縮到她覺得安全的距離,悄悄觀察著靜思,越看越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眼前的靜思已不再是她記憶中的那道溫暖的光,而是一個完全陌生的靈魂。
她想起了巴士上那對村民夫妻的談話,那個關於大久寺夜裡的都市傳說。這些話像未燃盡的火星一樣,在她的心裡燒灼著,讓她忍不住一遍遍問:
「這十年,大久寺跟靜思到底發生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