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被還是濕的,完好地鼓住溫熱的氣息,而還躺在床上的人只剩她了。身子癱軟在這張陌生又熟悉的大床上,除了精神上的疲憊,更多的是身子還未緩過的餘韻。像只受了傷的小鳥,翅膀有些愚笨地垂落地上,飛不離傷害牠的地方。 結束後他把衣物一件、一件穿回,好似不是他自己一件、一件褪去的。他拉上內褲,撿起地上的長褲,她只聽得見拉上拉鍊的聲音。她默默地喝著他遞來的玻璃杯裡的水,沒有看他一眼,就連餘光也沒有。電視的燈光在房內兩人赤裸的身子上一晃一晃,好像肉體才是真正投影的布幕。每當他這樣的時候,她都有種感覺自己好像才是硬上了對方的罪魁禍首。可是她也不好說什麼,畢竟是自己默許房裡發生的一切,她還在想,假如她把他環住腰的手撥開,他肯定還是會留給她一點尊嚴與底線的。 可她沒有。 為什麼沒有?也不是說做不到,但她也從沒試過。好像在透過踐踏自己換取一絲溫存,一絲也不知道在溫存什麼的纏綿。她曾聽過無數個男女癡情的故事,他們總是像頓時失了靈的指針,或忘了自己要飛向南方過冬的笨鳥,在一個平平無奇的人面前失去控制及自我的意象。她本是那麼想的,這種事要發生在她身上未免也太可笑了,大部分的人不用腦思考沒有關係,但她可不是。這絕不是優越,但也不怎麼謙遜就是。所以這大概就是人小小自負後會遇見的情況。 例外,沒有解方。 他愛她嗎?感覺不像。他不喜歡她嗎?感覺也不是。但凡一個男人在發生這種事後沒主動提雙方的關係是什麼,或更進一步的話,大概率就是被上而不是被愛了。可是就算她腦袋裡對這個結論再怎麼清楚,也無法從這個模式抽離。要歸咎原因的話,第一個是咎由自取,第二是生理性喜歡。她生平體會到世界上有個人是帖行走的止痛藥,只要他在她身邊,生活所帶來的困惑不已和疼痛,都在他一映入她眼簾那一刻,消失了。且徹徹底底。她不用思考些什麼,他就在這,世界上所有重要與不重要的問題都有了答案。但沒有副作用嗎?有的,肯定是有的。任何一帖藥都不可能完美無瑕。 因為這些疼痛會在他消失於她視線範圍內時,加倍反彈回來。 空洞、虛浮,那從年少時期就不曾停歇過的疼痛如今更鮮明了。在她嚐過一小口何謂幸福美滿之後,空蕩顯得的更加荒涼了。偶爾,她似乎已經可以聽見胸脯裡空曠地像是只有她一人來回踏步、鞋跟反覆敲擊水泥地的聲響。 這些雜亂且毫無章法的思緒在她僅僅是躺在床上的短短幾分鐘內,就已經從太平洋和大西洋間往返了。他回來了,要哄她睡覺了。但好像也稱不上哄睡,畢竟她才不會像那些女人,梨花帶淚(或眉開眼笑)的問他們究竟是什麼關係?總結來說,她太聰明了,眼前這男人的心思她一眼望穿,就好像沒有詢問的必要了。但人與人之間,那些台詞還是得像話劇一樣,裝模作樣地唸出來,否則劇情就無法推進了。他溫柔詢問她是否需要什麼,還要不要水,她不發一語點了點頭。還是癱軟在房子主人的床上,可是她才懶得移去隔壁的客房。就當作這是對他的小小抗議好了,反正他感覺不到的話就算了。 她自小就對他人沒什麼期待,大概是源於父母。 所以她覺得要是他突然要給她一個名分,那可能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或陷阱。有兩種可能,第一是他真的愛上她了,決定和她共同度過未來。第二種可能,是他已經習慣她,且不想再繼續獨自過著不可預測的生活。雖然聽起來這兩個都不是什麼幸福圓滿的大結局。因為根據她對他的了解,他們倆存在著強烈的個體差異,她一直沒敢向他坦露任何心聲也是因為這個,沒把握的事情她是不會說出口的。 沒辦法,有些人適合睡覺,但不適合一起過生活,她感覺他們就是這樣。 她曾經(無數次)想像過,他們真的在一起之後常常吵架,她這次(終於)哭著對他說:「你只是想要被愛而已。」別人都是想像些結婚生子或白頭偕老的情景,唯有她老是想要如何和他提分手。也當然,有可能是他想分開也說不一定。但不曉得怎麼,這些模擬情境比現實還更加打動她。此時他也端著一杯水回來了,打斷了她的沙盤推演和完全用不上的想像。 他俯身拿起遙控器把電視關了,關上門前跟她說了聲:「晚安。」,就把門帶上。 好了,她也要睡了,再想下去天就亮了,為一個在男人失眠還是有點小愚蠢。話是這麼說,但她肯定也不會睡得安穩,預計大概天色漸亮之時就會醒了。房裡他的氣息太繁重了,像要迷昏她一樣的氣勢,使她開始思緒不清,模模糊糊地開始做了個夢。 夢裡他開了房門要看她睡著沒有,他還想要,把東西湊到了她嘴邊,可是她已經睡著了。後來再回想時,她是真的不曉得這是否是夢,還確真發生的事情了。 果然,這種情形還是和陷阱比較類似,但她甘願落入他的掌心。反正生活中沒什麼比這更好玩、更刺激又痛徹心扉。偶爾也會棋逢對手,她這麼想,但這何止對手,根本是遇見天敵了。
她拉緊了鬆軟的巨大棉被,姑且當作他抱著她入睡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