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不太好了,可不可以過去一趟。我說好,心裡沒有想像中那樣抗拒。這天是周四。前一個周日,我已偕媽媽去醫院看過一回,10樓007號房,爸爸說爺爺以前是諜報人員,我以為是玩笑話。因為癌症的疼痛,12小時打一次嗎啡,後來縮短為8小時,最後是4小時,一直拿掉氧氣罩,或許是想說話,或許只是在掙扎。
外婆在更早之前也開始病床輾轉,不說話,只在更換鼻胃管時掙扎。五小時的火車,我到她病床前,眼眶便會難以自持的痠脹。在爺爺病床前,也是如此,但尚可忍耐眼淚。因為語言隔閡,我與外婆難以溝通,一直到她臥床,我也無話可說。因為觀念隔閡,我與爺爺難以溝通,一直到他臥床,我仍無話可說。爸爸總是有話可說,替我代言,說容容來看你,容容感謝你。容容本人心裡一片空白,就像和神明說話,不知何所求,不知何該求,爸爸總是知道何該求,知道何所求,還會念出來,於是大家都知道該求什麼了。我說,爺爺,我是容容。他的額頭還是溫暖的,我從來沒有摸過他的頭,第一次知道他頭髮的觸感,粗糙的,像蒼白的稻草,他用力睜開眼睛,一邊混濁的瞳孔盯著我,被子下的手動了動,或許是想伸出來,但最終沒有。我的手很冷。我說,爺爺,拜拜。然後離開。
爸爸傳訊息,用私訊,不是傳在與媽媽和我三人的群組,不存在暗號,只是一種自以為的默契,我沒有告訴媽媽,爺爺已經彌留。媽媽討厭醫院,媽媽討厭爺爺嫌她太矮,年紀大,學歷不夠響亮,然而無論婚姻關係是否存續,她都保留傳統媳婦的習慣,稱呼他為爸爸。但私下與爸爸吃飯時,便會當面抱怨,說你爸爸(爺爺)這樣、你爸爸那樣……爸爸只會說,沒辦法,他就是這樣的人。我心想,一群不願理解彼此的人湊在一起,分開也是注定,包括我自己。吃完飯,搭捷運回家,租屋處到站,但不能下車,因為從未告訴爸爸,我已搬出來住,只能等到爸爸下車,我才走向對面月台,坐車返回。
不想告訴他,因為很麻煩。就像媽媽不告訴娘家家人她已離婚,因為多到滿坑滿谷的親戚會問東問西,很麻煩。爸爸每年過年逢場作戲,飛回東部露臉一天,任務完成,又飛走,理由美其名有大事業要做,他大明星只要演一天,亮個相便收工,我龍套要日日上演,不過也算頗有天賦,戲骨天成,假做真時真亦假,好像我們一家三口仍共同生活。直到外婆臥床。除了外婆,其他親戚情感淡薄,無須裝做感情要好年年團聚,每年巡迴演出終於落幕,訊息不接電話不打SNS不用,人類便幾乎等於不存在,也算是社群時代的好處之一。
週五清晨,爺爺走了。於是下午休假,前往醫院。一塊黃色的布從頭到尾蓋著軀體,往生室開著強烈的冷氣,以至於在無窗的室內,大家仍得穿著羽絨衣。爺爺也怕冷,但他似乎穿得單薄。未到招魂時間,我們圍繞爺爺坐著聊天,好像他沈默著在聽。爸爸打了個噴嚏,說實在太冷。我說,知道為什麼爸爸特別冷嗎?因為爸爸沒有頭髮。大家都笑了。爸爸笑完說爺爺會覺得我們太不正經。奶奶說,爺爺聽我們笑會開心。爺爺只是沈默著在聽。
等人到齊,開始招魂。爸爸用兩個十塊擲杯,聖杯。師父說,這樣爺爺的魂就附在牌位上了。牌位很小,爺爺很高,也不知道他要如何住進去。驅車往暫放牌位的會館,會館裡已住了許多人,爺爺住邊間,禮儀人員說,這個位子好,在地藏王菩薩旁邊。彷彿在說這裡河岸第一排,到站即到家。我們於是說好,就這裡吧。回到車上,我跟爸爸說,這像一種集合住宅,爸爸說,是啊,而且是短租的,一天九百。我想,價格也和活人不相上下。
晚上,媽媽傳來訊息,說外婆往生了。外婆高齡中風,從此臥床,最後已無法自主呼吸,如果要延續生命,只能氣切。媽媽始終認為氣切是一種不孝的折磨,但她歲數最小,人微言輕。我知道氣切是怎麼一回事,就是在喉嚨上開一個洞,時不時要用管子伸進去抽痰。早逝的堂弟也做過氣切,他的嬰兒身軀很小,無法學會坐或站,也像外婆一樣始終臥床。外婆延續了三年壽命,媽媽說,這三年只讓她感覺傷心。兩張訃文,頭七是同一天,告別式相隔一天。我無法想像更好的安排,讓媽媽名正言順的無須參與爺爺的頭七和告別式,這簡直是外婆對媽媽最後最大的溫柔,否則媽媽是個過於盡責的演員,下戲了還一直活在角色裡。在爺爺的訃文上,孝媳已沒有媽媽的名字;外婆的訃文上,爸爸仍然列位孝女婿。我已習慣了這認知差異,像一個拿到了所有視角劇本的漫威演員,不過只是龍套,不會被採訪,所以沒有劇透的可能性。爺爺的告別式上,爸爸念了自己寫的祭文,有些故事我第一次聽,有些聽過許多次,有些是我已存在的時候發生的,大部分不是。隔天,我和爸爸搭飛機南下,參加外婆的,由於大舅舅早逝,主持的是大表哥,他情緒激動,用台語表達他的思念,我台語很差,一知半解,只能共情。 媽媽說,沒有人見到外婆最後一面,他們子女得跪著爬進去靈堂。
在告別式上,我總是能哭出來。有人擁抱坐在最前面的奶奶時,音響裡傳出媽媽說她思念外婆的聲音時。亡者要七天才能意識到自己的死亡,我意識到一切都將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