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樂,使人癲狂。」
北疆的迷惘與惆悵,柴可夫斯基(Пётр Ильич Чайковский / Peter Ilyich Tchaikovsky,1840.5.7-1893.11.6)
一個今日大家都相當熟悉,甚至比諸多帝王或文豪還廣為人知的北國名字,柴可夫斯基,被譽為是西元十九世紀古典音樂「浪漫主義」發展時期裡,「民族樂派」(Musical nationalism)的不朽旗手,除了擁有芭蕾舞音樂之王雅號,更堪稱是俄羅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音樂家之一,然而,他譜下的音樂、他走過的人生,彷若就像是上帝賜給俄羅斯的一切,伏特加的濃烈、奧爾米亞康(Oymyakon)的寒峻、「聖巴西爾大教堂」(Saint Basil's Cathedral)無以取代的美,還有那獨自望著黑海夕照時的默然⋯⋯
跟年長七歲的布拉姆斯(1833)恰巧在同一天出生,柴可夫斯基誕生於俄羅斯帝國西部沃特金斯克(Votkinsk,位於東歐平原上,今俄羅斯烏德穆爾特自治共和國境內)的顯貴家庭,祖父乃是前市長,父親Ilya則是一名具軍職身分的專業採礦工程師,同時管理當地的冶鐵廠。
柴可夫斯基最早是在五歲時於母親和家教老師的啟蒙下開始接觸鋼琴,但在父親斷定藝文路線未來在俄國沒有任何前景,尤其音樂家(宮廷演奏家或音樂教師)的社會地位與農民幾乎是等號的鄙視下,即使柴氏展現不凡天賦,到了十歲那年,沒有第二句話,Ilya決定將柴可夫斯基送往直線距離一千三百公里外的聖彼得堡帝國法學院(Imperial School of Jurisprudence)預科學校,展開為時兩年的寄宿先修與七年的專業法學課程……來日作為帝國公務體系裡的小小螺絲釘,方能維持穩定小康的生活。
西元1859年,19歲的柴可夫斯基取得文憑離開學校。他沒有辜負父執輩的期望,順利考取了俄國司法部,三年間也陸續獲得長官提拔,成為高階助理文官,也加入了司法部的男聲合唱團。然而,或許是命運使然,也可能造物主早已安排妥當,面對繁瑣無味的法條,內心始終無法忘懷音符的柴氏,隨著「俄國音樂協會」(RMS)成員們亟欲培養本土人才,提升藝文素養的渴望,終於在西元1862年時,隨著甫創設不久的「聖彼得堡音樂學院」(Saint Petersburg Conservatory)宣布開課,他亦勇敢地毅然捨棄公職,走向可能是荊棘的音樂人之路……
透過自身努力以及和聲學教授等人的引薦下,柴可夫斯基的畢業論文為他贏得了生涯第一次的銀獎。而在校期間除奠基各類音樂基礎外,他也首次認知到俄國音樂和歐陸(法、德等)⋯⋯所謂「正宗」音樂間的顯著差異與融合契機,更如願以專業音樂人之姿,以不算優渥的50盧布月薪,加入新創設的莫斯科音樂學院(Moscow Conservatory,現在全名為「國立莫斯科柴可夫斯基音樂學院」)教授團隊,負責音樂理論,也對外發表與參演自己的作品。
文到此處,大多數讀者們必定欽佩柴可夫斯基的果決與勇敢,更認為其無庸置疑,幾乎就是「人生勝利組」的不二寫照吧?
然而,
西元1866年的《第一號交響曲:冬之夢》(Winter Daydreams),也是投入教職工作後的首部指標作品……立場趨近保守,堅守固有形式主義的指導教授跟藝文摯友們要求他將原稿進行大幅修正以符合歐陸普遍能夠接受的模式,更一度拒絕管弦樂團為其背書和演出……這讓年輕有為,雄心勃勃的柴可夫斯基承受了身心龐大的煎熬。
再者,
為了平息幾年來自身可能被輿論或樂界質疑或逕行公審的性傾向(同性戀),柴可夫斯基暫時放下與作曲班學生,也是小提琴家科特克(Iosif Iosifovich Kotek)之間難分難捨的曖昧情愫(據稱柴可夫斯基暱稱他叫小貓、Kotik),而於西元1877年,以當時非常晚婚的37歲「高齡」與另一位學生安東妮娜・米露可娃(Antonina Miliukova)成婚(證婚人還是科特克)……
但這位柴氏口中「我最不愛的女人」,小倆口卻沒有像連續劇一樣翻轉故事設定,「公主與王子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反而是在抱持婚姻生活會扼殺創作靈感的前提下,僅僅兩個半月,連蜜月旅行都還沒結束,柴可夫斯基就陷入精神崩潰以及罹患肺炎的困境(有一說是投河自盡所致),還從莫斯科隻身逃回聖彼得堡,並且在精神科醫師與親弟弟Anatoly的照料中,整整昏迷了兩天兩夜才恢復意識!
「你(柴可夫斯基)為何不從自己開始……告訴其他人,你究竟有什麼『惡習』?」
安東妮娜・米露可娃,不!這時還是冠以夫姓的安東妮娜・「柴可夫斯基」,兩人分居後透過多次魚雁往返,不斷尋求終結婚姻的解套良方,但礙於俄羅斯政教合一律法之限制(唯有通姦才能訴請離婚),以及柴可夫斯基畏懼各種不可知(或不存在)的可怕爆料或不實污衊,故直到他逝世為止,柴氏選擇用定期寄送生活費給安東妮娜的方式來維繫其法律上始終是合法登載的夫妻關係。
另一個,讓柴可夫斯基相當難堪的是其有嚴重的「怯場」(Glossophobia)……
無論是廣義的舞台恐懼症或言語表達焦慮,還是身處高壓下所誘發的精神錯覺,柴氏雖然勤奮作曲,可是卻不敢長時間面對觀眾與樂團,因此鮮少登台指揮自己的作品……到了西元1887年間,也就是已經步入中年後,柴可夫斯基才好不容易提起勇氣克服內心的焦躁不安,將作品陸續帶往歐陸跟美國巡演……包括他的《e小調第五號交響曲》(The Symphony No. 5 in E minor, Op. 64),但他依舊認為自己的演出是失敗收場的。
到底柴可夫斯基是不是擁有凱歌般的輝煌人生?答案,就留給大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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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前方)有很多荊棘,但玫瑰也在那裡。」
日常瑣碎的點滴,難以傾訴的迷戀,一切都不盡理想,陰霾鬱悶與現實無奈交雜著,喜樂的金黃璀璨遲遲無法從烏雲中嶄露,柴可夫斯基,默默承受世人難以理解與體諒的辛酸,卻仍持續將熱情與活力,經由腦海中的迴響,全數投注在五線譜上⋯⋯他是花園的園丁,為了玫瑰,他只能忍受荊棘的刺痛。
數算柴可夫斯基的傳世偉構,幾乎已經能涵蓋整個浪漫主義時期的樂曲精髓……包括完成於西元1874到1875年間的《第一號鋼琴協奏曲》(Piano Concerto No. 1 in B-flat minor, Op. 23),最具盛名的三大芭蕾舞劇《天鵝湖》(Swan Lake)、《睡美人》(The Sleeping Beauty)、《胡桃鉗》(The Nutcracker),以及標題音樂顛峰巨作《斯拉夫進行曲》(Marche slave)、《1812序曲》(The Year 1812,Festival Overture in E flat major)《『羅密歐與茱麗葉幻想序曲》(Romeo and Juliet, Overture-Fantasy)等。
當然,在順應時代潮流下,他也在西元1877年時提筆譜出了根據普希金(Aleksandr Pushkin)同名長篇詩體小說衍生而來的歌劇《尤金・奧涅金》(Yevgény Onégin)……此作品的成功也讓俄國主流劇院不再仰賴義大利語歌劇撐場,甚至確立了官方欽定的歌劇藝術,故從西元十九世紀八零年代中葉起,俄國宮廷每年慷慨給付柴可夫斯基高達3000盧布的終身年金,表彰其推廣俄國藝術與提升音樂水平之成就。
雖然有不少俄國音樂人質疑柴氏的作品風格乃是自成一家,無法傳承也絕非完整詮釋屬於俄羅斯人的「那一份」民族曲風,更像是一杯加上幾滴白蘭地或香檳的伏特加;也有人指稱他的曲式不甚嚴謹,有戲劇張力但內涵空洞,但就純粹的聆賞者來說,藉由柴可夫斯基的眼目所及、心之所向,極致優美的旋律,觸動人心的想像空間,融入濃厚的異國風情,可說是北疆寒冰大地上,最濃烈、炙熱的一抹艷紅,但終曲方歇,彷彿一絲絲午夜ˇ是不慎儼僅夢迴時的茫然與迷惘,像夢幻,似泡影,稍縱即逝,猶如追尋著一幕看不見、聽不著,卻實際存在過的風景。
「他(柴可夫斯基)認真思考過俄羅斯音樂在歐洲藝術文化中扮演的地位(定位)⋯⋯他可是史上第一位如此投入與研究的俄國作曲家。」
,後代的音樂學家是這樣下的註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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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悲劇的轉折,似乎有些早訪……
就在柴氏的金援者兼筆友,鐵道大亨遺孀梅克夫人(Nadezhda von Meck)因未知的理由(罹患肺結核、顧忌傳言、公司破產等)於西元1890年時匆忙終止長達13年的書信談心與金錢往來(每年約6000盧布)後,「守護天使」的離開就一直讓柴可夫斯基耿耿於懷,就算是隔年的新大陸演出頗受好評,他依然讓旁人感受到一股化不開的低氣壓⋯⋯
就在,
西元1893年的秋末,譜下曲風沉重,帶著哀傷末世色彩的《第六號交響曲:悲愴》(Symphony No. 6 in B minor, Op. 74,Pathétique),並於10月16日(舊曆)在聖彼得堡舉行首演後方短短九天,
柴可夫斯基,令人錯愕地就此猝逝在聖彼得堡,孤獨離開了人世,無法置信的休止符在53歲時倉促劃下!10月25日(舊曆)在世間的最後一眼,剛好就是科特克38歲的冥誕⋯⋯他已經在西元1885年因肺結核惡化而別世。
作曲家身後,有關當局認定柴可夫斯基應是幾天前意外飲用了受到汙染的自來水而染上霍亂,此一論述也成為官方為其立傳時的正式說法,畢竟當年歐洲正遭逢多次大規模霍亂的肆虐。可近年來隨著諸多音樂史學者的調查與考證,柴氏的亡故有了新的說法,他極有可能是死於服毒自殺(砷中毒)!
誠如文前所提,逼迫柴可夫斯基走上絕路的主要原因,或許就出於他多年以來努力遮掩的性向問題,而且除了入門弟子科特克之外,柴氏當年21歲的姪子達維多夫(Vladimir Lvovich Davydov,後憂鬱症自殺身亡)也是傳言中的摯愛密友⋯⋯因此有人提出了柴氏早已遭到法學院校友會的反同志組織給排擠,更甚者還鉅細靡遺陳述到他生前已被榮譽(反同志)法庭進行秘密審判,或許無法再生存於俄羅斯⋯⋯
事實真真假假,吾人不得而知,但柴可夫斯基跟達維多夫超越世代與身份的情誼,前者不只公開將《悲愴》交響曲獻上,更特別在遺囑裡指定達維多夫是他死後所有版權與版稅的繼承者。
「(《悲愴》)這首曲子是我所有作品中最好的一首作品。」
,柴可夫斯基,據信是首演之後的感想。
無怪乎,《悲愴》第四樂章「憂傷的慢板」(Adagio lamentoso)的末尾,由大提琴與低音號合奏出如葬禮般的低沉旋律,從緩慢淡出至最後的幽然無聲,不禁讓人感嘆道,也許,這正是柴可夫斯基預留給自己的安魂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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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樂,使人癲狂,此刻,斟滿了伏特加,我一飲而盡。
圖文來源、一併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