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壟罩在開拓村上頭的那片陰影其實是一隻非常、非常巨大的鯨魚,祂名為利維塔尼爾似乎已經活了很長的一段時間,還說曾經也有文明在祂的背上生活,在祂的背上也形成了一個特別的生態圈,真的很有趣——」
墨羅安略帶興奮的話語暫停,回眸望向安靜跟在自己身後的麒夜,說也奇怪,看不見的麒夜竟彷彿看見了他的目光一般,眨了眨那雙白眸後,開口道。
「我會護衛墨兄,你放心與那利……嗯、鯨魚交流吧。」
「上面也沒有那麼危險……」
雖然上頭空氣稀薄不適合久待,而上次在離開前,漢瑟特以及夢千月用計搶走了猴王的鞋子,讓猴子可能對他們會「有點意見」但墨羅安邀請麒夜一同前往的原因,其實是也想讓他感受一下那平常根本無法接觸到的環境。
只不過,麒夜看不見利維塔尼爾的龐大、也看不見那炫目的陽光、那些特別的小動物們,這些都令墨羅安感到可惜,卻又不知道該從何開口,但邀請已經說出口了,再尋理由讓麒夜不用勉強一起來,又顯得刻意矯情了。
「……在下學過,我們這算是種『約會』對吧?」
「……嗯?」
或許是感覺到墨羅安略為的尷尬,麒夜沒頭沒尾的說了一句,相比於墨羅安訝異且奇怪的微紅了臉,麒夜一臉坦蕩,頂多帶了點不確定,顯然他並不是很清楚自己所言的詞語的意思。聽墨羅安反應奇怪,麒夜語中的不確定多了幾分。
「兩個人相約出去走走……便稱之為『約會』,不是嗎?」
對,但好像哪裡不對?
但這是麒夜試圖以自己的方式轉告墨羅安,他不在意無法看到那些令墨羅安心潮彭湃的事物,會答應他的邀約不過只是因為,墨兄邀他了。想想對方或許是這樣的想法,墨羅安忽然間也不太想糾正了,輕笑著回應道。
「……是,我們去『約會』吧。」
好險沒有旁人在,說出這種話可真是讓人羞的臊。墨羅安轉過頭,輕輕拍了兩下臉才又繼續對麒夜說道。
「之前也跟麒夜提過,上頭空氣有些稀薄,如果有感到不適我們就離開,不用有顧慮……還有上面的生物……」
「明白,猴子可能會對我們有所怨言是吧?」
「是的,雖然姑且準備了賠禮的禮物,但我們畢竟不像弗滅先生一樣是德魯伊,牠們可能不會願意聽我們的……」
雖然做了雙小靴子,想代替猴王原本的那雙鞋,但是一來沒有辦法給猴王量身訂做、二來製鞋其實是需要特別的工具,而墨羅安只會裁縫工具,只能做個型出來,或許有挺大的機率猴王不會領情——
最慘能怎樣呢?最慘就是被猴子騷擾吧!
「若那群猴子會讓墨兄困擾……」
「——不、不行,利維塔尼爾大人不會想看到我們與祂身上的孩子起流血衝突的……」
眼尾瞄到了麒夜微微將凌雲從劍鞘中推出所反射出的寒光,墨羅安立刻慢了腳步,與麒夜並肩,按上他持劍的那隻手,嘴上勸著、手也默默讓麒夜把劍好好收回劍鞘之中。鏘的一聲,劍安全入鞘,墨羅安也才安心的乎出口長氣。
聽著耳畔墨兄那似乎以為自己放輕了,他就停不見的鬆口氣聲音,麒夜用墨羅安的手離開後,彷彿還留有一絲溫度的指尖摩娑著凌雲劍柄上的花紋,嘴角微微勾起。
今兒只有他倆,特瑞莎似乎是嫌棄上面的陽光太刺眼,對墨羅安的邀請甩著尾巴、用貓掌遮著眼睛拒絕了,所以墨羅安就留牠在大廳,給其他人看顧、並也充當一回招待員去招待來訪喝酒的人了。
也因為只有兩個人,所以乾脆只借了一匹鷲馬,墨羅安可以代替麒夜看、而麒夜,他說他很擅長應附帶翅膀的動物,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反正墨羅安無法拒絕麒夜那自信滿滿的小表情,因為怪可愛的。
.
乘著鷲馬飛向高空,感官在好長一段時間都只能捕捉到座下的鷲馬以及前方的墨羅安——因為麒夜說他的馬尾可能會影響墨羅安,所以堅持坐後面。總之不知被冷風吹拂了多久,在墨羅安的提醒下,他們到了利維塔尼爾的下方,而那甚至超出了麒夜感知範圍的龐大氣團,沉重的令人喘不過氣。
敬畏之心後知後覺的升起,隨著高度越來越高,可以感受到墨羅安提過的空氣變得稀薄。等到達了利維塔尼爾的背部,墨羅安依舊立刻就戴上了兜帽,想要稍微減緩陽光對眼睛帶來的不適感,而麒夜在一旁茫然的待著,似乎是在捕捉周遭的資訊。
比起肉眼看到的驚嘆,於麒夜而言這個巨大的鯨背上與其他陌生的空間而言沒有太大的區別,反正東西在他的感官中就是一團團的氣。墨羅安讓麒夜去慢慢習慣,自己則尋找了一下上次漢瑟特處理時,噴出了氧氣的植物。
待麒夜終於回過神,走到墨羅安身邊時,墨羅安才告知了他這個植物的存在,應該可以稍微減緩他們在上面胸悶的感覺。尋了一會後,做好了準備,才尋著墨羅安的記憶,一起來到了那放置著可以看見整個利維塔尼爾的裝置的房間。
巨大的球形氣體出現在麒夜的感官中,雖不及腳下的氣息沉重,但也十分強烈。墨羅安壓著興奮的情緒,以免花費太多氧氣,卻還是忍不住拉起麒夜的手,一邊往大球的上面靠,一邊輕聲解釋。
「使用這個魔法道具能夠看到利維塔尼爾大人的樣子……不知道於麒夜而言你會看到什麼,但既然來了就試試看吧?」
「利維塔尼爾大人,打擾了!我是上次來訪的冒險者,請問您在嗎?」
與麒夜解釋完,墨羅安率先集中精神在裝置上,呼喚了利維塔尼爾。一旁的麒夜愣了愣,也把手放了上去,一瞬間感覺神識被拉遠,氣團扭曲、拉伸,然後逐漸固定,麒夜瞬間屏住了呼吸,睜大了眼眸。
比起「看見」更接近是直接進入腦海裡的,一幅畫面蹦了出來。
一隻龐大、只見首不見尾的存在悠然棲於浩瀚雲海之上。
只見一片比任何樹木年輪都深的眼皮緩緩撐開,顯露出那雙比海還要碧藍的深邃眼眸。裂谷般寬長的嘴角緩慢的向上升起,形成了一抹巨大的「微」笑。
「距離你們上次來訪僅過須臾,年輕的訪客啊,有甚麼需要幫忙的嗎?」
那龐大到令人會為此感到敬畏的存在、深邃的彷彿會將人吸進去的巨大眼眸,都令墨羅安感到有些心潮澎湃。
或許是因為他是浪跡詩人,很長一段時間都已收集這些神秘存在的故事為生活,如今能看到傳說中的實物,顯得向來穩重的他頓時變得像這個年紀的少年。
「我想帶我的室友……上次未有一起來的孩子來給您看看,還想再問問您一些關於以前在您背上的文明……」
墨羅安說著,想到身邊看不見的麒夜不知道摸上後的感覺是什麼,他放下了手,轉頭望向麒夜,頓時愣住了。
紫眸中的璹瓏少年已經收回了碰觸球體的手,臉上那慌亂、卻又不知為何勾起的嘴角、但又顯得悲傷的神情糾結在一起,配合著身體微微地顫抖,簡直像是看到了什麼恐怖的東西。
「麒夜……?」
墨羅安嚇了一跳,伸出手想去握麒夜的手,但後者像是突然靈魂歸位一般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左手抓緊了胸口的衣物、右手緊緊握住自己的愛劍劍柄。
那出現在腦中,龐大的、神似魚氣息形狀的生物,他二十幾年來的人生都未見過的顏色、清晰的畫面,所有、所有的東西麒夜都無法理解。
但或許就是這份無法理解的衝突感,讓大腦重新轉過來的麒夜意識到,那或許就是墨羅安提過的「看到」——
他,看到了、自己本該一輩子都「看」不到的東西。
「你、不……您……!」
璹瓏的俗諺:古有云,北境有大魚,名為鯤;出水則化為鵬鳥。鯤鵬之大、不知幾千里也。
同麒麟一般是神話中的生物,麒夜並不清楚鯤鵬究竟該是什麼樣子,所以或許那一瞬間出現在腦中的、被墨羅安稱之為巨大鯨魚的利維塔尼爾——
「……您是否、有去過《璹瓏》呢……?」
是否有可能便是傳說中的鯤鵬呢?
「……您可曾、見過……蕭……」
麒夜的話語顫抖著,潰不成句,他期望著能讓看不見的自己「看」到的神獸再給自己一個奇蹟;卻又害怕聽到真實的答案。
說不出口。
他狠狠的咬住了自己的脣,眼尾瞬間泛紅,心臟跳動的激烈,但卻覺得手指尖端開始都是冰冷的。
「……利維塔尼爾大人,請問您去過《璹瓏》嗎?那是一片遙遠的東方大陸……您是否有曾經過呢?」
忽然左手被包覆住,溫暖的氣息溫暖了冰涼的指尖,麒夜茫然地望向熟悉的氣息,看起來像是迷路的孩子般無措。
墨羅安輕輕拍了拍麒夜的手,用觸覺表達讓麒夜冷靜下來的安撫,望向大球的方向,等待利維塔尼爾的答覆。
「在這個位面巡遊時,確實有經過彼此處更東的魔網匯聚點。然而,我慣於停歇於雲層之上,紛擾較少,與當地住民的交流亦不多,不知那塊土地的名稱與你所述是否相同。」
經過一頓時間的沉思後,龐大的生物從不知何處呼出一團濃厚的氣息,周遭的雲崖苔像是被牽動一般不斷地搖晃著並散出濕漉漉的雲朵團塊,轉瞬間整隻鯨碩大的軀體便被包覆在棉花般蓬鬆的雲層之中。
順著那股氣息,一段又一段的記憶迴盪在巨大水晶球所在的房間裡,隨後透入周遭潔白的雲朵團塊中。同樣在房內的兩人在被觸碰到柔軟的雲朵時也看到了種種奇幻的景象。蔚藍的海洋升騰起向上的奔流與廣闊藍天融為一體、被烈日烤乾的沙漠肆虐著不止息的毀滅風暴、刺入天際線的孤峰上沿著陡峭的稜線聳立著曾經繁榮的偉岸遺跡。在這之中,也不乏文明聚落的存在,但無奈視角與地表遙遠,顯得渺小而難以辨認。
柔軟的雲層包裹了過來,像是要吞沒他們一般,置身其中似是像在迷霧森林。
然不一樣的是,被雲朵碰觸後所見到的奇妙景象。
這般浩瀚無垠的景象、平時幾乎看不到的視角、壯闊的自然景觀——
種種難得一見的畫面都讓人恨不得能逐一去細細研究。
可是墨羅安此刻卻無法為這些簡直值得為之寫下歌謠傳唱的畫面感到興奮,因為握著的那隻手是如此冰涼、且無助。
麒夜的白瞳睜得大大的,明明一點用處都沒有,但這殘缺的靈魂之窗卻還是會展現他的情緒。
他茫然地「看」著這如風暴般灌入自己腦中的畫面,無法理解、無法明白、無法想像。
明明有這麼多的東西展現給了自己,但自己什麼也認不出來,甚至陌生到令人恐懼的想吐。
「……唔、哈啊……哈、哈哈……」
就算把回家的道路丟在他的面前,用神奇的力量展現給自己看,他也依舊認不出來。
認知到這樣的事實,麒夜忍不住痛苦的摀住了自己的臉,甚至——不禁笑了出來。
破碎、絕望的聲音也逐漸變小,他感覺自己腦袋發昏,少年的身軀一晃,險些栽倒在地。
腦袋中只剩下嗡鳴聲,他覺得自己喘不過氣來,卻分不清是為什麼,只是無助地摀住了不斷散發陣陣酸痛感覺的心口。
「麒夜。」
便是這般無助時刻,熟悉的嗓音破開了嗡鳴聲,喚起了他的注意,麒夜才發現自己原來沒倒下,是因為被墨羅安給扶住了。
墨羅安攙扶著他,溫暖的氣息靠得自己很近,不再是那些陌生的畫面,而是麒夜所熟悉的氣團。
意識到這件事,沒想到竟會讓人如此安心。
「沒事的,來,聽著我的聲音照做……深呼吸——吐氣……」
墨羅安放輕聲音,似是催眠一般,但麒夜也無法思考這麼多,只是照著那令人安心的聲音做。
漸漸地感覺到不是那麼難受了,嗡鳴聲也逐漸退去。
他感覺到自己的頭髮被撫摸,似是在安慰自己一般。
「謝謝您分享您的記憶給我們,利維塔尼爾大人。不過我的夥伴似乎不太舒服,沒辦法再久留,我們要先行離開了……」
「……墨兄……」
麒夜發出的聲音嘶啞,甚至帶點哽咽,但他想墨羅安或許還有很多話想問利維塔尼爾,所以不想他因為自己放棄這個機會。
但扶著自己的手只是堅定地收緊了些。
「真的是非常漂亮的風景,能夠借您的記憶一睹這特殊的風景是我們的榮幸,謝謝您。」
墨羅安的語氣中有讚賞,但沒有無法深入了解得可惜,他拍了拍麒夜的臂膀,隨後向下,握住了他的手。
「那,我們就先走了,再次感謝您!若有機會或是您有需要,希望我們會再見面。」
……
——抱歉,墨兄……我想、一個人安靜待會。
從利維塔尼爾身上下來後,麒夜的情緒就一直很低落,墨羅安想與他說些什麼,但看著低頭走掉的麒夜,他最後還是沒敢抓住他,只能讓他如自己說的,自己一人安靜待會。
夜深,整個塔樓都陷入了沉睡,氣溫也逐漸地降低,可以感覺到冬天要來臨了。睡前墨羅安已經會為房間點上爐火,而特瑞莎也會跑去與墨羅安一同休息好取暖。劈哩啪啦的,是火焰燃燒木頭的聲音。
……颯……唰。
輾轉反側弄響被褥的聲音是如此的明顯,最後那被子似乎直接被拉開了。即便是這樣安靜的夜,接著響起的腳步聲也是那麼的輕、輕到需要專注才能聽見。門扉被打開、然後悄聲的關上,一切又歸於寂靜。
那刻意放輕的步伐便這樣一路走出了高塔,晚風吹來將墨色的長髮吹起,帶來刺骨的寒意。然長髮的主人就像是感覺不到寒冷似的,只是單手握著長劍,走到了平日練劍的空地。他恍惚地抬頭看向星空,漫天的星斗於那雙白瞳眼中卻是一片虛無。
寒風吹響了草,發出了颯颯的聲響,萬物休息的夜晚其實沒有想像中的寧靜,至少於他的世界中,還是能藉由聲音聽出許多的訊息。可是、這些聲音卻無法將他最想要知道的事情告訴他……
咬緊了牙關,少年非常突然地就將劍出了鞘,劍鞘落在了地上,被他一腳踹開。在他一片黑暗、虛無的世界中,少年一下一下的揮著劍,將腦中的劍招一個接一個的比劃下去,試圖切斷那縈繞在腦中的思緒。
那些經由奇怪的力量進入腦中的畫面一一浮現在腦海中,他咬牙、最終還是忍不住出聲,像是要將不甘喊出聲,揮劍將那虛假的、由他自己想像出來的陌生場景給一一劈開。然而它們就像無法切斷的霧氣一般,只是搖晃了一陣,並未退去。
少年猶如發了瘋的重複著揮砍的動作,然而那些雜念卻沒有隨著劍風而出,反而不斷的膨脹再膨脹,脹滿了整個心臟,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不知不覺中,他停下了毫無章法地揮砍,無力地垂下雙手。
鼻頭似乎是被凍紅的、或許眼尾泛起的紅也是吧。他舉起了左手,將手臂按在了臉上,渾身顫抖著,不知道這股不甘的情緒到底該如何是好,本能地壓抑著到嘴邊嗚咽以及任何的聲音,怕自己的脆弱一不小心就溜出來。
忽然,他與生俱來的感知能力察覺到了有人靠近,同時沒有掩飾的、踩在草地上的腳步聲朝自己走來。他身體一僵,想邁開腳步離開、或是出聲說點什麼,但最後都輸給了想要那團溫暖的氣息靠近自己的念頭。
「……天已經變冷了,你只穿這樣出來會著涼的,麒夜。」
厚重的東西披到了自己的肩頭,一起覆上的是帶了點力道的手掌。麒夜感受了一下,知道披在自己身上的似乎是用動物皮草製作的、相當保暖的披風。身後的氣團靠得自己頗近,幾乎是貼在自己身後,麒夜總覺得能感覺到對方擔憂的目光。
他張了張口,不知道該說什麼,而後方的人似乎也不知道該與自己說些什麼,那雙手猶豫了會,正打算抽離。意識到這件事,麒夜忽然感到害怕,聲音終於從喉嚨發了出來,朝身後的人發出了疑問。
「墨兄,你……可還記得……回家的路?」
話語一旦說出口,就像是找到了宣洩口一般,自然而然的就一字一字地蹦了出來。麒夜努力壓抑著哽咽、逼自己勾起嘴角,試圖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跟平常一樣,卻改變不了在墨羅安耳中,他聽起來隨時會哭出來的事實。
「我是……那麼的想要回家。即便知道那裡什麼都不剩了,我還是期望著哪一天、哪一天我可以找到回家的路,找到一點……關於家的蛛絲馬跡……」
「……我以為、要是有奇蹟,要是我能『看見』這個世界哪怕只有一秒鐘,我就能夠找到回家的路……」
「但事實是我、我什麼都……認不出來……」
麒夜的聲音噎住,然後他將哭聲連同微笑硬生生吞了回去,心像被萬箭穿心一般,痛到他說不出話來,但所有憋在心裡的話都說到這了,他不吐不快,近乎咬牙切齒的、嘲諷一般地淒然一笑。
「……我甚至……連踏上故土的資格都沒有……!」
依自己現在的實力回到璹瓏,大概會在無盡的追殺中疲於奔命每一天吧,更妄論想找到蕭家的蛛絲馬跡呢?麒夜咬著下唇,一股腦地將心裡話全說完後,他才意識到自己的話大概會讓墨羅安困擾吧,畢竟……對方根本不清楚自己身上的事。
本想再吐出讓自己靜靜的話,去遠處再揮揮劍,嘗試清除雜念的,但忽然身後的氣團動了。在麒夜錯愕的表情中,墨羅安從他背後抱住了此刻看起來如此脆弱的璹瓏少年,他的語氣輕柔、平穩,就像在安慰孩子一般。
「……不,我並不記得回家的路。因為逃出家的那天起,我就在心裡發誓永遠不回去了。」
「可是麒夜,你不一樣。你的心裡還有『家』那就一定能找到回家的路。」
那堅定肯定的聲音落在耳中,讓少年鼻頭一酸,一股熱流從眼眶沿著臉龐流下,或許是因為太溫暖了,才讓他心中那緊繃的弦斷了吧。他一時沒有意識到,只是在愣了片刻後,呆呆地開口反問。
「……可是……我不認得……」
「我認得。」
收緊了手臂,他打斷少年的可是,呼吸聲很輕很輕,卻是如此的明顯,身後人的存在是如此的強烈,猶如一片虛無中,自己唯一可以握住的東西,猶如湍急的川流中,能夠拯救自己的那葉浮舟。
「我看到了。我看到一大片海洋,海洋中奔騰旋轉而起了水流,奔向了天空,嘩啦啦的,猶如強勁的旋風;我看到灼熱荒蕪的大地,風沙走石,呼呼而嘯的的狂風中夾帶著砂礫,就像是從四面八方而來的武器;我看到連綿不絕的山脈,高大的石製建築佇立於山峰之間,或許是我們曾一起經過的遺跡原本輝煌的樣子;我看到……」
墨羅安細細說著那些他們一起在利維塔尼爾那見過的景象,那些在麒夜腦海中意義不明的畫面,即便麒夜無法將那些話語與實際上的景象對上,但隨著那柔柔的聲音,心中那個對未知事物感到慌張的少年閉上了眼。
那些令他感到恐慌的事物被送入了虛無之中,然而這個虛無之中並不只有空洞,溫暖的聲音重新填滿了那些畫面所在的位置,變成了他所熟悉的氣團亦或者聲音甚至是氣味。淚水無聲的落著,但他卻鬆開了緊咬的嘴唇。
「……如果你願意,你可以告訴我你世界中的路,由我來幫你看,我……來幫你認出回家的路。」
麒夜睜大了白瞳,張了張口又閉上,聲音無法抑制的衝到了喉嚨,化成了無法忍住的嗚咽。淚水大顆大顆的落下,他已經無法再去管這種事,只想用力握住那在他墜入無盡的、絕望的虛空時,緊緊抱住自己的那雙手臂。
「……我……我幼時……一點都不喜歡練劍……因為太陽很炙熱、我總是……趁娘親不在……躲在院中的樹蔭下……我記得……寒冬中總是會從樹上……飄來梅香……」
「這樣啊,麒夜的家裡有著梅花樹吧?冬天時盛開的梅花一定很美、很香。」
「……雖然……娘親會嚴格把控我的飲食……但如果能帶我出去……她總是會買一塊肉包給我……我記得……只要出了家門,便能聞到那誘人的香氣……」
「啊、麒夜的家門附近有賣肉包子的人呀,不知道他還在嗎?要是我也能嘗嘗就好了。」
「……我……還記得……糖葫蘆的甜味、叫賣著販賣布匹的女人聲音……」
「聽起來是非常熱鬧的街道呢,麒夜的家肯定原本是在很繁華的地方吧?」
雖然無法確定墨羅安所猜測的是不是真實情況,但這一句句的回應就像是在肯定著自己那年幼的回憶一般,肯定著自己並未忘記回家的路一般,令人安心。麒夜知道自己的聲音是那麼泣不成聲,但墨羅安卻是那般耐心的一一回應著。
就算最後他哭到說不出話來了,身後的人也沒有說什麼,只是默默地撫摸著自己的頭髮,像娘親小時候安慰自己那樣。要轉為冬日的夜風還是那麼冷,可是他現在很溫暖、很溫暖,溫暖的……令人想沉溺其中。
之後,等淚終於止住後,他才後知後覺的感到害臊,離開了墨羅安的懷抱之中。
「……謝謝,墨兄。在下好多了……」
雖然鼻音還是很重,但胡亂擦了擦臉的麒夜聲音已經不像之前那般脆弱、似是隨時會破碎。但似乎有些害羞,所以顯得有些小聲。墨羅安看著少年的背影,放心的勾起了嘴角,笑著回應。
「別客氣,我幫你擦擦?」
「……別、別看!在下方才哭過……丟人。」
想靠近繞到麒夜面前的墨羅安被麒夜慌亂的喝住,他低著頭,用瀏海擋住種起的眼。或許是因為男兒有淚不輕彈,所以才覺得自己現在這樣實在是太丟臉了。然而墨羅安眨了眨眼後,看著月光下微微泛紅的耳朵,卻感到可愛的笑了出來。
「啊……沒關係啦,我是哥哥呀,在哥哥面前哭沒關係的!」
「不……墨兄!」
見墨羅安似乎反而更來勁了,麒夜只能伸手遮住自己的臉,羞恥的咬了咬自己的脣。莫名覺得自己的男子氣概都在墨羅安面前掉光了,怪不好意思的。抿著嘴,少年兒在心裡嘀咕著,總有天也要聽自己這位「好兄長」哭一回,好扳回一城。
最終,還是彆扭的讓墨羅安給自己擦了擦臉了。
在墨羅安的手完全退開前,麒夜抓住了他的手腕,在墨羅安詢問的眼神下,他低著頭、垂著眸,有些扭捏。
「……真的……謝了,墨兄。」
就算那只是安慰,但對夢想完全破滅的麒夜而言,那些話語勝過千言萬語,於他而言,那些甚至成為了讓他可以繼續努力下去的動力,成為了支撐他的、新的夢想。
所以……
暗暗做好了心理準備,麒夜抬眸,那一瞬,墨羅安總有種自己似乎真的與少年四目相對的感覺。
「所以,不論墨兄是仙人、是魔、又甚至是妖……就算不是人類,都沒關係。只要有什麼在下能與你分擔的事情……就盡請依靠我吧。」
對麒夜的話,墨羅安愣了許久,隨後慌亂的撇開了眼神,深呼吸了好一會後,才有些尷尬的笑問道。
「……你、你知道了?」
「……可以知道墨兄似乎想隱藏自己的真實身分。」
「……很明顯嗎?」
「……在下不知道其他人是否知道。」
麒夜的話語頓了頓,最後似乎試圖委婉、但還是對墨羅安造成絕殺的說了句。
「……但墨兄,裝的挺糟糕的。」
「咳、咳咳……」
偶爾會冒出的神祕的預知能力、過分的責任感、不需要光亮的視覺、特殊的氣場、會說自己是普通人類的行為——反正就,裝的挺爛的。墨羅安順了順被攻擊到要害而喘不上來的氣,隨後感覺到了麒夜稍微握緊了自己的力道。
似乎是意識到自己好像讓墨羅安有些為難,他繼續說道。
「對我來說,墨兄便是墨兄,是什麼都無所謂。」
因為拉住他的,就只是墨羅安而已。
墨羅安聽著對方認真的聲音,莫名地感到有些害羞,將帕子用另一手收起,他小心翼翼地回握住了少年握著自己的手。
「……我……確實不是普通的人類,但至少不會是妖或魔呢。」
像是開玩笑調節氣氛一樣,墨羅安笑了笑,隨後才又小心翼翼的說道。
「……今日也晚了,若有機會……」
「沒關係。」
這次換作麒夜搶先開口了,墨羅安抬眸望見的,便是少年明媚的笑顏。
「在下願意等,等到墨兄願意告知我的那天,隨時都可以。」
那笑顏,墨羅安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就是覺得可愛異常,使得耳朵都熱了起來,無法直視。所以他撇開了眼,卻不自覺得勾起了嘴角。
「……好。」
如果是麒夜的話,總覺得心裡的那些秘密、那些重擔,似乎……也不是那麼難以啟齒了。
不自覺的握住了因為彼此的體溫而捂熱的手掌,他們幾乎是不約而同的說道。
「 「……一起回去吧。」 」
一起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