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52赫茲,我想說的是……」
「上佐同志,這個問題毋須再議。總參謀長次帥同志已經做出正確回應,一切的證據都指向是美帝主義欺瞞世人,操弄核動力的卑劣伎倆。時間有限,我們接著討論下一個議程,請利大尉同志報告南朝鮮這一週的政治與經貿動態……」
「無知之人,其實比惡徒更為可怕。」,我硬是將嘴邊的碎念收了回去,但為壓抑忿忿不平的猙獰與怒火,只好刻意把視角移向窗外。大同江畔,三三兩兩,是朝聖主體思想塔的遊客,還是便衣偵防員?傲慢是無知的產物,卻也是毀壞的源頭,誠如一樓入口處的國家保衛省崗哨站,斗大的「強盛大國」四字民族格言,佐以安全幹員的荷槍實彈,更配置拒馬跟機槍,但能抵禦的僅是不設防的肉身,假如……
(共和國,主體紀年一一三年四月)
由西柏林製造的D型電聯車正在持續減速當中,約莫三十秒後,四行列車將在復興站進行最少十分鐘以上的防空演習停靠。兩張栩栩如生的油畫像,前後任共和國元帥,比鄰懸掛在擁擠不堪的車廂盡頭,著以正裝的莊重肅穆對比目光呆滯的勞動夜歸者,仿若就像是馬戲團裡炒熱氣氛的丑角……八點方過一刻,「理應還趕得上!」
持有「萬景臺線特員乘車證」的唯一好處或許不在於能迅速通過閘門前擁擠的通勤人潮,而是在一樓《勞動新聞》的軍人專屬閱報架上拿到一杯剛泡好的白頭山牌熱咖啡跟每日固定變更的進站密碼……「鳴.沙.十.里」(Myeong sa sim ri),藉由共和國江原道東海岸的觀光景點來襯托出直轄市地鐵圖上根本不存在的萬景臺戰備線似乎顯得異常諷刺又高明,「戰爭,從未結束,也不可能結束,只要我們都還僥倖活著。」,暗紅色的指示燈持續閃爍著,彷彿幽靈點燈。仔細按下鐵門邊液晶螢幕對應的俄文符號表後,無聲無息的單節電車開始緩緩前行。
身處百米之下的異色空間,所有間諜衛星或熱感無人機都無法探測的秘密廊道,可能在絕世隱匿之外,更多了幾分獨一……尋無任何共鳴的孤寂。
(共和國,主體紀年一一三年五月)
「嘿!山姆,你聽聽看這個……」
「這是什麼?這個頻率……『颱風級』?還是『奧斯卡級』?」
「不可能啊,他們的技術怎麼會……等一下!位置是在阿拉斯加灣?」
「是,西南四百公里,也就是太平洋東北方海域。」
「該死!趕快幫我謄一份緊急報告,我要通知大老闆!快!」
一個註定戲劇化的不留神,桌上的鷹頭馬克杯被掃落到地上,濃郁香醇的咖啡灑了出來,但聲納探測室的資深觀察員們卻無法輕易說出國徽地毯上的是美式還是拿鐵,因為此時此刻,大夥兒嗅到的盡是核武戰爭即將爆發的煙硝味。
(合眾國,西元一九八九年四月)
三十八分鐘,我再次對了一下手錶上的時間,萬景臺線供電軌的切換作業大概會在兩分鐘後復歸完成,到時千里馬線復興站應可恢復正常營運……即使火力發電廠近在咫尺,新聞報刊也成日宣揚電能與水力充足,但能源供給、交通運輸,乃至於是柴米油鹽,一切都是歸功於黨的庇佑、黨的恩澤,就連自比黨的劍與盾,保衛省的刺刀可也是對著人民,而不是揮向南邊的資本主義國家。
「上校……同志,你慢了兩分鐘又……十二秒。」
「哈哈,我們上校朋友看起來心情不佳,滿臉倦容,想必是那份《有關三十日監聽東海代號52赫茲不明物體的攜帶型核子動能推論和祖國海軍可能採取之對應方針》被他『天真』的上司否決了吧?」
沒有到站告示牌或候車椅,甚至因戰略機密考量而省去全數監控設備的簡陋島式月台,唯有一紙「不朽共和國奮進千萬年」的紅布條揭示出後冷戰時期的荒謬。
幾盞昏暗的老舊白熾燈下,兩個身著輕裝的金髮男子微笑地向我揮揮手,雖是帶些玩笑或嘲諷的英語問安,但目光始終盯著我手上的制式公事包,不,嚴謹一點的說法是公事包裡那份厚達兩百多頁的機密檔案、衛星照片與圖表……是新武器?新物種?新威脅?我……看著他們彷彿嚥下口水的迫切(或迷惘)神情,若再拖延幾句客套話或言不及義的寒暄,失禮的恐怕就會是東道主了。
「事不宜遲,現在就來交易吧,我需要兩本無任何外交引渡條約的第三國公務護照,與南邊國情院簽字保證的終身政治庇護。簡單來說,最少要像開羅的張承吉大使一樣對待。當然,金流的部分也要溝通一下,不知兩位意下如何?」
「OK,我先替大老闆跟你說聲謝謝……Kam Sa Ham Ni La,是這樣嗎?」
「Kam Sa Ham Ni Da!是Dallas的Da,不是內華達那座貪婪之城。」
「喔!是這樣啊,哈哈,我明白了。至於金流方面,大老闆有交代,中情局的條件是一棟濱海花園小屋,以及面額兩千萬美金的不連號、不記名國債。然後再幫閣下帥氣又俊俏的臉龐做些小針美容跟植髮,讓你的朋友日後……」
我舉手示意,提醒來客敏感性話題到此結束。
「我明白了……下星期三『金君玉英雄號』會在馬養島展開水下武器裝填測試演練,元首跟所有海軍一級將領都會銜命出席,我會在當天一早從南浦乘船出海,到時候南邊公海上,你們再根據我的定位座標找人,『東西』也順道奉上。」
「Great,跟上校合作真的是皆大歡喜。但老闆現在只想提前確認一件事,拜託了,就一件事……『52赫茲』真的不是當年探測室的一場『惡作劇』?」
「如果真是一場由美帝……嗯,你們主導的鬧劇,為何現在我們要冒著生命危險來這裡會面?我只能說,雖然共和國主體思想崇尚『無神論』,誓言擊垮所有怪力亂神與偶像崇拜,可是『52赫茲』,我認為總有一天,不,我不希望這一天會來到,渺小又脆弱的人類會以神的名號稱呼『祂』……你們那邊怎麼說?God?」
縱使人高馬大、擁有如運動員的強健體魄,可現時面面相覷,甚至有些發愣、膽怯的兩個外國人活生生站在我的面前,似乎一個巴掌就可輕易擊倒。不知道是誰,在疾步離去前丟下這麼一句話:
「『神造萬物,各按其時成為美好……』,但神從來都沒有把自己的名號放進……」
「『祂』會的,如果我們一直作惡多端的話。」
樓高一百零五層的柳京酒店,剛好遮蔽了萬景臺線終點站出口僅存的半截月光。仿若黑色魔山的龐大廢墟,我慢慢地走入一片虛無暗黑之中。
(共和國,主體紀年一一三年五月)
曾經在十餘年前執掌國家安全網,統令全球一級情資幹員的中央情報總監,喬治,如今雖已藉由民主選舉機制,升格成為西廂橢圓辦公室的主人,但眼下的他,卻是異常焦躁,更帶著一絲惶恐與不安……哪怕早已忘卻過往訓練有素的冷靜沈著。
原因無他,一份剛從麻州非營利海洋研究機構所遞交上來的特急加密文件,裡頭的判讀……
「總統閣下鈞鑒…(中略)…請原諒吾等對無窮海洋生態系統或軍武裝備的有限所知,即使有國防部的協助解密下,最終答案是蘇聯新一代核動力潛艦的可能性依舊微乎其微,但我們建議您和內閣成員務必審慎以對,畢竟我們已處於空前劣勢…(中略)…阿拉斯加灣底下的『東西』,凸顯了我們的無知與無助。」
拿起咖啡杯抿了一下,喬治決定打一通長途電話給太平洋對岸的老朋友,米哈伊爾。
(合眾國,西元一九八九年四月)
「那個……敷島,待會麻煩你幫我將這份聲明發布給媒體。」
「好,我……咦?這……山姆處長應該不是這樣通知大老闆的啊!」
一臉狐疑地接過來自賓夕法尼亞大道的急電傳真,裡頭草草幾行的結論讓飛行員退役的資深公關主任敷島感到有些『不可思議』。他起身望向處長的座位,「人不在?」。
「我會提供媒體應對的聲明,但這真的無法理解,副處長……『クジラ』(Kujira),不好意思,是英文發音『Whale』才對;山姆明明在報告裡提及了『東西』的特殊頻率跟微量放射線污染,為何大老闆……」
「敷島,別忘了,『無知』才是忠誠之母!明白嗎?大老闆才剛就任沒幾個月,一切運作都剛上軌道,而且克里姆林宮那邊現在也一片混亂,所以,不管是Kujira或Whale,我們的工作就是『聽命辦事』。」
莫可奈何的敷島只能黯然坐下,一邊苦笑,一邊用文字處理機發布探測室即將「背書」的官方聲明。開頭幾個字是這樣寫的:「The world's loneliest whale is……」
(合眾國,西元一九八九年四月)
共和國,主體紀年一一三年五月
「上校,我們估計再半小時左右就會抵達對馬海峽,到時候會再換乘更大艘的軍艦。哼哼,您知道北朝鮮地圖上稱呼的『朝鮮東海』以前的舊名是什麼嗎?」
「鯨海!」,我不假思索的回答道。
彼得與路易正待在下層船艙內仔細研究我給他們的『東西』,不時傳來的驚呼聲,意味著他們知悉內容的嚴重性與致命性。至於旁邊這位自稱是「南海打撈KK株式會社」董事的年輕倭人,自搭上公海的接駁船後就一直找話題跟我閒聊,從共和國的元首秘辛到橫跨北緯38度線的南北私掠隧道,日本人對朝鮮的好奇心幾乎不輸給剛到平壤玉流館品嚐冷麵料理的中國觀光客們……
「天啊!尾形君,快!你快點來看看!」
三步併兩步,年輕的董事被路易和船長叫入上層的駕駛室。從甲板回望,幾個人似乎在儀器前激烈地討論些什麼。
突然間,
一陣天搖地動,但我直覺不是巨浪襲來,也絕非海洋地震,難道……
「上校!上校!不好了!52赫茲! 52赫茲!」
尾形隔著駕駛室窗戶指向我的正後方,驚恐萬狀,大呼小叫,但我全然聽不到他要表達的意思為何……
又一個,足以讓人跌落海中的震盪,
尾形跟路易死命般衝出駕駛室,分別對著我……不……正確來說,是對著我後方的海洋某處大喊,淒厲無比,猶如末日降臨。
因為,
就在我轉頭過去的剎那,映入眼簾的,所謂人生的最後一幕,伴隨音波傳遞的速率,我終於聽見也聽懂了他們的……
「Oh My God!」
「Kujira!」
「Gojira……52赫茲的真正來源。」
一陣白熱光,我什麼都看不見了,好像慢慢地走入一片虛無暗黑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