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的事情,有什麼眉目嗎?
——跟太子有關的吧,八九不離十,但太子把皇帝軟禁起來了,除了皇后,誰也見不到。
——連韓懷舟他們都見不著?
——不確定韓懷舟到底見沒見著,你也知道韓懷舟這人城府深沉,手裡沒點籌碼,從他那裡換不來半點消息。不過可以肯定的是,他和太子並沒有合作,太子蠻提防他的。
——你呢?穆文昊你怎麼想的?
——你總不能一直躲在千影山庄吧?就算你真想遁隱入世,事情也得徹底斷乾淨才行。現在你還用化名,可未來呢?總有一天得以真名示人吧。
——啊?
——你啊什麼你啊?我又不瞎。跟你同桌的那個,穆文昊,你看他的眼神可不單純啊。
——趕緊的、想清楚跟我們說吧。是要和太子搞個明白,還是你給自己一個明白,總要有結論。
給自己一個明白?禾韜然將那張地圖翻來覆去的,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腦袋裡全是皇宮的糟心事。他不禁感慨,不過幾個月的時間,他已經無法想像自己回到宮裡的生活了。
他在千影山庄很自由、很鬆懈。沒有永遠處理不完的奏折、沒有處處刁難的兄長、沒有整天冷著臉的母妃、也沒有那些大臣們如洪水猛獸般的期待。他們的目光似乎在說,只要他做出一個正確的決定,就能帶來整個王朝的輝煌成就。
可他真的完全沒有興趣。
孩提時代,他沒得選擇,只能不斷做到更好,殊不知他自己可以好到自己都無法想像的程度,好到父皇居然動了要更換太子的心思。
這事當然如同踩著了貓尾巴那般,引來了劇烈的後果。皇后三天兩頭就去母妃宮裡鬧事,遇到父皇就是一哭二鬧三上吊,見到他時更是冷嘲熱諷,幾乎是挖空心思的組織各種毒辣的語彙,就為了在他臉上看見一絲一毫波動的情緒。
有思考能力後,自然就能理解自己的處境並不是簡單的「好」或「壞」能釐清的。他的一舉一動都影響了整個國家,他的一舉一動牽動著整個國家,甚至有人期待他能做得更多。即便身邊的好友支持他,若是他自己始終沒有個定數,最終也只是將他們一同拖入泥沼。
『成為一國之君』這種事,真的是他想就可以做的嗎?更何況,他對那至高無上的地位壓根毫無興趣。
比起那張冷冰冰的龍椅,有什麼事是他此刻更想做、更感興趣的呢?
禾韜然倚在案邊,支著額頭,緩緩閉上眼睛。腦海中浮現的不是流光溢彩的皇宮或是錦衣玉食的生活,而是和凌雁翔在千影山庄的後山上、坐在某顆奇形怪狀的岩石邊,研究怎麼把草莓上的籽兒一粒粒的挑起來,而不傷及草莓本身的果肉,他們已經挑了好幾顆了,整齊的把籽兒和果肉分開放。
這兒是千影山庄看夕陽最好的角度,等他們完美的挑完所有草莓籽,就能在那裡享受夕陽與草莓——凌雁翔吃草莓籽兒,他吃草莓。
想到這裡,禾韜忍不住揚起了嘴角。他彷彿還能聞到那日的草莓香氣、感受到對挑籽兒這件事荒唐的情緒、肌膚上殘留著太陽炙熱的餘溫,耳邊仍能聽見凌雁翔吱吱渣渣的說著在外經歷,那些經歷都是那麼平凡、那麼日常,激不起半點水花,卻如涓涓細流般縈繞著兩人的情緒、成為兩人當下的聯繫。
多希望這樣的聯繫,能永遠持續下去。
再也不想管這些糟心事了。禾韜然猛然睜開眼,深吸一口氣,提筆寫下一封信。信鴿展翅飛離窗台,他凝視著它消失在天際後,將窗輕輕闔上。
「等這趟旅途結束,就把一切了結吧。」
同樣看著信鴿遠去的,還有坐在屋檐上的凌雁翔,他把玩著在古玩市集上買回來的銀白色劍穗,劍穗間還隱隱流露出金色的絲線,就如他的劍鞘一般,低調中帶著一股神獨特的高貴氣息。
他自己已經有劍穗了,是從離家後就從未換過、沾染著無數血淚的深藍色劍穗,在陪伴著凌雁翔的數十個年頭後,劍穗已經褪色到看不出原來的樣式,遠遠看倒像是他的劍上拉曳著一條醜陋的流蘇。
但這劍穗他不能丟,也丟不掉,所以這新的劍穗不是買給自己的——他注意到禾韜然的劍柄上也沒有劍穗。那樣的好劍,怎麼也得配個好看的劍穗吧?禾韜然居然就這麼讓自己的劍柄光禿禿的晾在那兒。
「雁哥!!你在幹啥啊——」
終於回家的施楷一抬頭就看見自家兄弟在屋頂上發呆,手裡還捧著個他看不清的東西。
「呦、回來啦。」凌雁翔聽房內開始有動靜前,就飛身下了地,悄無聲息,彷彿從未上過屋頂,但他一落地就察覺不對勁:「誒不是,這傢伙誰啊?」
原來是施楷身上還搭了一個有些眼熟的少年,凌雁翔再細看,竟認出這是白天他們在茶樓裡看見的樂師,此時樂師滿臉通紅,醉得一塌糊塗,整個人掛在施楷身上,活像施楷的附屬配件。
「你、你這是去哪拐來的!?」凌雁翔一臉震驚的說:「楷楷!你才幾歲你——」
「大哥,行行好,我只是在路邊遇見他,兩個人小酌了兩杯而已,誰知道他根本不能喝!一口下去直接就沒了啊!」施楷無法理解自家兄弟腦袋裡都裝了什麼鬼。
「怎麼回事啊?」客棧裡的禾韜然也打開窗子查看下面的情況,看見施楷拖著個人,也十分驚詫:「施楷你是好這口的嗎?」
「你哥倆能不能別總往歪處想,能不能先來搭把手啊!?」
於是他們這三天的行程莫名多了一個人出來,還死賴著趕不走。
「這位兄弟啊,」凌雁翔盯著正狼吞虎嚥的赫連子炎,感覺自己的荷包正在燃燒,還燒得莫名其妙,「吃飽喝足了,是不是該回茶樓掙錢去了?」
「哎、不急、他們會等我的。」赫連子炎從禾韜然面前的菜裡夾走了一整支雞腿,吃得那叫一個香。
廢話,當然等你,你現在可是他們的搖錢樹啊!凌雁翔哭笑不得,乾脆將赫連子炎面前的回鍋肉整碗端走,放到他和禾韜然中間的夾縫裡不讓赫連子炎搶。
「誒誒誒,我也要吃那肉!」
「哎、行了行了,有沒有點眼力見啊?吃你的雞腿吃你的玉米,吃完趕緊走。」施楷眼看兩個哥哥看著赫連子炎的眼神逐漸閃爍,就怕赫連子炎再磨蹭下去,等會兒就會被他哥拿去賣了換飯錢,趁現在還客客氣氣的,再不走就完犢子了。
送走這尊大佛時,施楷還仗著要安全送人到家的名義,跟著又去了茶樓,扔下凌雁翔和禾韜然兩人自己去採買。
對此,凌雁翔心中只是冷笑:行啊,見色忘友,說的就是你。
「我看看啊,先買衣物吧,關外風大,我們各買件斗篷吧、還有斗笠。再接著去買乾糧和馬食......」禾韜然碎念了一段後,發現凌雁翔毫無回應,下意識的轉頭看他在做什麼。
只見凌雁翔只是專注的看著他、聽他念清單。兩人視線交會的瞬間,時間彷彿靜止,禾韜然不由的屏住呼吸,仿佛從凌雁翔深邃的眼眸裡捕捉到了無數信息,可那些信息轉瞬即逝,快得來不及辨認。當他蹙起眉頭,試圖看清時,凌雁翔卻突然眨了眨眼,一切又歸於平靜,那些沒看清的信息又被藏到了深處,藏到那些漏不出點光的角落裡。
「怎麼啦?」凌雁翔依然眨著眼,無辜的說:「不是要去買吃的嗎?」
「......恩,走吧。」禾韜然移開目光,不確定自己到底想在凌雁翔眼裡追尋什麼、又想從那雙平靜的眼裡看見多少的秘密。
「阿韜第一次去關外嗎?」
「恩...幾年前去過一次,但對那裡沒什麼映像。」
兩人並肩沿著市集信步閒逛,偶爾停下比價,遇到需要殺價的時候就派出凌雁翔上去一陣諂媚、厚著臉皮討價還價。要是對方不買單,凌雁翔也不會氣惱,只能對禾韜然搖搖頭,禾韜然也不會糾結,交易不成,就換一家唄。他們雖然攜帶的盤纏不多,但兩人都有些私房錢,若真不夠,也能應付過去。
「你呢,你去過嗎?」
「去過一次,那時候冬天,冷得要死。」凌雁翔打了個呵欠,扭頭發現有人在賣糖葫蘆,當即拉著禾韜然前去一人買了一串。
「關外冬天會下雪的吧?怎麼那個時候去,關外冬天的溫度都不是人能待的。」
「是啊,對南方人來說確實不能待,手指都給凍成紫色的了。」凌雁翔張開手掌,作勢比了一個斷指的動作,幸好他的手指都完好無損:「但對關外人來說,這只是四季的一部分,我們的夏天才是會要了他們的命。」
「說的也是。」禾韜然點點頭,看向不遠處:「那兒有斗篷,去看看吧,買個料子好點的。」
「好。」
凌雁翔讓禾韜然走在前面,視線卻落在禾韜然腰間的劍上,他暗自盤算著要用什麼理由把他口袋裡的劍穗塞給禾韜然。是要以使用方便的藉口呢?還是美觀的藉口?怎麼說才會讓阿韜接受呢......
「凌雁翔、你快來,這個好像不錯!」看見好東西,禾韜然不自由主的拉高了聲調,像極了好東西會一溜煙跑走似的。
「喜歡就買吧!」凌雁翔站在一邊,看著禾韜然一件一件的摸著斗篷的衣角、翻看每件衣服的縫線,等禾韜然確定過東西都是好貨後,凌雁翔便很自覺的走到老闆面前,又換上那副笑容可掬的談生意表情:「大哥,咱們買三件,去個零頭吧?」
經過一番你來我往的討價還價,還薅走了店老闆三頂斗笠後,禾韜然終於滿意地完成了衣物的添購計畫:「走走走,接著買乾糧去。」
「好好好,買買買。」
等兩人滿載而歸回到客棧時,天色已接近傍晚。一到門口,他們就看見客棧台階上蹲著兩隻無家可歸的小狗——施楷和赫連子炎。
「怎麼又是你?」凌雁翔不由的拔高音量,質問施楷也質問赫連子炎:「你這是打算白吃白住在這兒嗎?」
「別這樣,我沒住的地方嘛!」赫連子炎笑咪咪的抱拳道:「給個面子!」
「你這人說出來的話和你的表情完全沒有關係啊?你笑的這麼燦爛做甚?你真的是在求人嗎?」眼見赫連子炎那兒沒結論,凌雁翔氣不打一處來,轉頭問一邊心虛玩頭髮的施楷說:「說、怎麼回事!」
施楷抓了抓頭,支支吾吾的說:「誒、這個,這不是,看人可憐嗎?幫一下嘛!」
「三成,把他的表演分三成就讓他住。」禾韜然插話道。
「啊這......」
「哥你聽我說!」施楷猛的站了起來,頓時讓站在階梯上的他高了凌雁翔和禾韜然一顆頭,兩位哥哥必須仰起腦袋才能看著施楷的臉。施楷剛要開口才發現這位置有點奇怪,趕忙又走下兩個階梯和哥哥們平視:「我跟你們說!那茶樓就是個黑店!」他氣憤的指手畫腳道,「他們欺負子炎是外來人,讓他表演一毛錢都沒給!」
「啊?」
「子炎??」
禾韜然與凌雁翔一齊轉頭。前者對著赫連子炎滿臉不解:「你居然給人做白工?」後者則瞪向施楷:「你剛才叫他什麼?」
施楷一臉錯愕:「阿?怎麼了,不能這麼叫嗎?」我瞧你和阿韜不也這樣互相喊的嗎?
「哎呀,我這不是,不知道你們中原的規矩嗎?我以為在茶樓工作都是累積聲望而已,誰知道其他人都有工錢,只有我沒拿到啊!」赫連子炎一邊解釋一邊撓頭說:「沒人告訴我呀。」
「太欺負人了吧!」禾韜然皺起眉,雖然他不是沒聽過許多壓榨勞工的案例,可第一次血淋淋的遇到他還是很震驚的,只是這個赫連子炎的反應沒有半點不甘、憤怒,反倒是充滿無所謂的鬆弛感。
「就是、太欺負人了,咱晚上就去掏空他們的庫房!」
「好!!」施楷毫不猶豫地附和。
「走!!!」赫連子炎滿臉興奮,看似並不知這話背後的分量。
「啊?」眼看著其餘三人開始興奮的規劃『竊盜』一事,禾韜然腦裡瞬間閃過王清出門前的叮嚀:千萬不要放任他胡來。
但、也就是一閃而過,很快就被拋諸腦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