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角素賢是個極不討好的角色,她很清楚地意識到自己依賴心太重造成正浩的離開。素賢在團體中一直是消極被動的角色,渴望被愛、被接納,為求容身之地,她接受所有發生在她身上的不幸的事。她甚至目睹智秀一步步邁向悲劇,也沒有勇氣站出來改變任何事。
智秀妹妹以糖果取代懲罰的舉動,可能讓素賢想起了當初讓她進新世界酒店的簡。畢竟她手上握著的糖果是不幸的人彼此分享的微小幸福。素賢在幻想裡把自己變成一個被愛且懂得去愛的人,所愛之人離去也能堅強承受。
她想把自己的變化寫下來,即使沒有人好奇她過得如何,即使她最終還是回到一個人的狀態。
你很好奇我為什麼會寫這封信吧?那或許也會好奇我現在在哪裡、又做了什麼吧?我其實又變回一個人了,那些如夢般的瞬間全都結束了。一切將回到不管是能傾聽我故事的人,還是能夠向我傾訴的人都不存在的原點。
素賢藉由寫信,把經歷當成素材,展開美化記憶的想像:
她進到簡建立的離家團體,與其他離家少年們一起生活。素賢與簡日漸親近,有正浩這個共同話題,素賢甚至比其他孩子們更能觸及簡的內心。簡最終選擇了自殺,而素賢再度回到一個人的狀態,與簡相處的過程還是讓素賢的心境產生了質變,也許變得比過去更堅強一些。
簡在新世界酒店說的一番話成為素賢想像的素材。
身為性少數的簡為自己的性別認同所苦,這讓她的存在成為謊言,也讓她所愛的人接連離開了她。但是她接受了終將孤獨一生的事實,決心與不幸共存。只要手背上烙著不幸的人們偶爾聚在一起同歡,享受短暫的幸福也能成為一種活下去的方式。
這段話在素賢的幻想裡化成兩人的沙灘問答。素賢問簡為什麼帶著孩子們一起生活,也不像其他離家團體使喚孩子們工作賺錢。簡站定身子,真摯地回答:「我是這麼想的,我覺得人生實在太無趣了。打從出生不幸就一直…毫不間斷的感覺?比起來幸福只有非常偶爾、這麼一點點、極其稀罕、若有似無一樣。如此不幸又爛得要死的人生幹嘛要自己活著?你聽不懂我在說什麼吧?不如大家一起過活吧!」
不幸的人聚在一起生活互相扶持,偶爾能從中感受到幸福不就夠了嗎?素賢把簡在舞台上說過的話在幻想裡重新詮飾,創造出與簡一同生活的虛假回憶,為自己悲慘又不幸的生活方式開脫。
簡跳樓自盡的結局對應了智秀墜樓死亡,簡實際上也是智秀的化身。幻想中的簡無意間拯救了割腕的素賢,正如現實裡對生不如死的素賢釋出善意的智秀。她們是素賢的傾聽者、傾訴者,皆因墜樓而死,包裹屍體的花棉被是同一款,被埋葬的地方也一樣。智秀和簡取代正浩成為素賢的新浮木,是素賢想緊抓不放的依賴對象。
即便如此,素賢對待兩人的方式卻大不相同。相較她與簡在幻想中互相陪伴支持,現實裡的素賢在智秀被禁錮時毫無作為,她沒有勇氣保護智秀,眼睜睜見著事情發生。待夥伴們埋葬完智秀的屍體,她唯一積極爭取的只是拿回智秀的錢包,甚至後續拿著智秀的手機偽裝成智秀打聽下個可能的容身之處。素賢厭惡為了活下去而不敢作為的自己,當她站在智秀的墓穴顫抖聲音數著數,或許也在期待大炮代替她懲罰自己。
為什麼智秀的形象在素賢的幻想中被邊緣化了?照顧她、作為傾聽者的人是簡,與她一齊出遊尋人的也是簡。是罪惡感讓素賢迴避智秀在幻想中出現,進而將智秀的經歷疊合在簡的身上。
然而在埋葬簡之後,她刻意把最後一幕留給回望簡的墳墓、被燦爛陽光照耀的智秀。在素賢幻想的回憶中、又或是她真正想留下的回憶之中,智秀留下的最後身影是和煦溫暖的。
《夢中的簡》片頭的素賢說道:「據說我第一句學到的話就是謊言,我永遠不會被愛。(제가 처음 배운 말은 거짓말이었대요. 저는 영원히 사랑받지 못할 거예요)」,她刻意地模仿簡,重複她最有共鳴的話語。
素賢在幻想中分裂成兩個角色,一個是因永遠得不到正浩的愛而痛苦的簡,一個是勸說簡放下痴戀的素賢。幻想中的素賢是她想成為的自己,象徵內心永遠盼望有人來愛她的簡死了,素賢就能變得更堅強些吧。
我相信幻想中的簡也揉合了素賢母親的形象。素賢提到她曾經見過自己母親的死亡,雖然沒有詳述原因,推測簡煙不離手、酗酒且大量用藥,有著憂鬱傾向的表現有可能是素賢母親留給素賢的記憶。
素賢勸說奄奄一息的簡放下對正浩的執著,鏡頭刻意聚焦在素賢與簡身上,彷彿這個空間只有她們兩人。直到素賢因應簡的要求吹起口哨,鏡頭拉開全景,觀眾才發現原來其他孩子也在場。素賢在幻想中不但救了昏倒的簡,常常陪伴在她左右,也比其他孩子們更顯得親近,或可視作素賢藉由與簡的互動滿足過去與母親匱乏的母女關係。
在多部獨立電影演出並廣受讚譽的李敏芝細膩地詮釋了一位充滿恐懼、在社會關係中屢屢受挫的離家少女。1988年生的李敏芝降齡演出離家出走的未成年少女,駝著背與閃爍的眼神,讓觀眾光是看著她的存在就能感受到那份不安與危機感。然而《夢中的簡》最吸引人注意的莫過於電影標題裡的神祕女子簡,戲份篇幅不多卻令人印象深刻。具教煥將簡的自憐、憂鬱、明朗、溫暖與思念交織的複雜情緒演繹得極為細膩,塑造出一個過著疲憊、慵懶生活的性少數者角色,為電影增添了魅力。
具教煥在Cine21的訪問中提到,當初接到演出提案時,簡的台詞就像暴風一樣衝擊著他,是讓他很想嘗試的角色。他認為自己並非「演出」,而是「遇見並轉移」這個角色。他會先與角色「相遇」,再將角色的特質帶到螢幕上,而不是刻意設計或誇張模仿某個既定形象。
比如說與導演討論的時候,就像讓「簡」也一起參席對話一般,一齊探討角色的內心世界。為了接近角色形象,具教煥一度減到53公斤,也曾經以簡的裝扮參與第一次的劇組聚餐,讓工作人員覺得簡的存在是有說服力的,他才能從中獲得自信。
具教煥以自己的生活經驗為出發,推敲簡喜歡什麼、會穿什麼、遇到情境會搭配什麼假髮,並參與了造型設計,把那些「無聊的細節」視作簡仰賴的微不足道的幸福。至於高跟鞋與肢體動作只是順應著劇本進行準備,他強調自己不會刻意模仿或創造誇張的形象,而是透過直覺與內心的理解來呈現角色。
在塑造角色細節層面上,具教煥認為簡的幽默感其實來自於生存的本能。例如簡在沙灘撿起海灘球,球的主人一追上她立刻跑走,雖然是讓觀眾發笑的場面,對簡來說卻是「拼了命想要擁有某樣東西」的真實表現。他相信如果簡看到觀眾笑了,她甚至還會得意地察覺到是某個特定的人在笑。
我同意具教煥的看法。我觀察到簡在舞台上聊起自己故事時,她把麥克風移到下體附近晃動:「就是這傢伙,我要說的就是這傢伙的故事」。她刻意停頓、環視群眾,明明說的是綁住她一生的痛苦,臉上卻掛著營業用笑容。簡只想當個女人,她拼了命想擁有的平凡生活,對某些人來說卻是荒謬可笑的、是被詛咒的。對此,她是很有自覺的。
簡特別喜歡圓形的物件,例如水晶燈、海灘球、滿月。關於這點,具教煥沒有刻意去尋找象徵意義,而是將其視為角色的一種純粹愛好。我也同意這點,簡對於圓形物件的喜好正好可以表現出她對於追求不可得之物的執著,好似這樣才能證明她是存在的。就像她在切蛋糕時遇到只剩三塊蛋糕不夠分的情況,她對孩子們說:「不可以讓四人中任何一人放棄蛋糕」。正如她內心還是無法放棄正浩,正浩就像水晶燈、海灘球、滿月,或是不夠分的蛋糕,即使是永遠不可得的,她也不會停止追求。
《夢中的簡》以離家團體與跟性別女性為描寫對象,描繪社會邊緣人的故事,然而素賢渴望愛與被愛的心情、簡面對殘酷人生的豁達態度卻能引起觀眾的共鳴。我不禁想起自己因Reels那幾秒片段對簡一見鍾情的理由。她是如此清醒、勇敢且自覺地努力活著,就算不為世俗所接受,反正偶爾能夠感受到幸福不就行了嗎?這樣就夠了。
集結不幸於一身的簡令人心疼,看著日漸消瘦的她陷入絕望,最後選擇結束生命……所幸那只是素賢的想像,她只是死在素賢的想像之中。我相信現實中離開新世界酒店的簡仍在某處活得無比優雅從容,並在遙遠未來的某一天,與我們以不幸的面容再度重逢。
演員訪談資料來源:
<꿈의 제인> 구교환 “제가 만난 제인을 들려드릴까요?”
*導演趙顯勳於2018年被指控性騷擾工作人員,趙顯勳承認性騷擾事實,也發表了道歉聲明會中斷活動。我認為《夢中的簡》是眾人成就的作品,不應因此埋沒其他工作人員的努力、否定其成就。《夢中的簡》仍是值得一看的獨立電影作品。
上映年份:2017年
導演:趙顯勳(조현훈)
編劇:趙顯勳(조현훈)、金素美(김소미)
演員:李敏芝(이민지)、具教煥(구교환)、李周映(이주영)
第54屆百想藝術大賞電影部門男子新人獎:具教煥
第21屆釜山國際電影節CGV藝術院線獎
第21屆釜山國際電影節CGV藝術院線獎年度演員獎:具教煥、李敏芝
第26屆釜日電影獎最佳新人男演員獎:具教煥
第26屆釜日電影獎最佳音樂獎:Flash Flood Darlings
第18屆釜山影評人協會獎最佳新人男演員獎:具教煥
第5屆野花電影獎最佳女主角獎:李敏芝
第5屆野花電影獎最佳劇本獎:趙賢勳、金素美
第5屆野花電影獎最佳攝影獎:趙英直
第5屆野花電影獎最佳音樂獎:Flash Flood Darling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