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義大利的導演塞吉歐李昂尼(Sergio Leone)為何會對美國如此的執迷,可能是我們無法想像的,他所執導的《荒野大鏢客三部曲Dollars Trilogy》與《往事三部曲Once Upon a Time Trilogy》系列電影都是描繪美國的縮影,前者描述充滿暴力與道德模糊的美國舊西部時期,後者則是分別描述時代的啟程與終結,而《四海兄弟Once Upon a Time in America》作為《往事三部曲》的尾部曲,是塞吉歐李昂尼耗費十年策劃送給美國的一封史詩情書,但卻也成為塞吉歐李昂尼病逝前執導的最後一部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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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海兄弟》改編自哈利·格雷(Harry Grey)的黑幫自傳小說《The Hoods》,講述身長在紐約的猶太人居住區的五位小孩Noodles、Max、Cockeye、Patsy、Dominic,從小屁孩,到街頭混混,再到黑幫老大的史詩犯罪故事,並寫實地呈現出1920年至1960年美國的社會風情轉變,讓當時許多人感到驚嘆,一位來自他鄉的導演竟然那麼了解美國的歷史,顯得格外諷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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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也不是李昂尼第一次諷刺包裹在英雄主義下的美國,《荒野大鏢客三部曲》描繪出美國舊西部時期的現實原貌—充滿道德模糊的社會、複雜的人物塑造、髒亂且簡樸,又不失美學的造型,與美國傳統西部片的非黑即白的老套敘事與誇張的華麗裝扮形成強烈對比,李昂尼不僅重新定義美國牛仔的經典形象,也影響了許多西部片名導,像是電影鬼才昆汀塔倫提諾(Quentin Tarantino)以及《荒野一匹狼Django》的導演塞爾焦科爾布奇(Sergio Corbucci),開創了「義式」西部片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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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吉歐李昂尼本來想將《四海兄弟》分為兩部三小時的電影做發行,可是被製作人打消念頭和發行商的勸退後,李昂尼只好被迫剪成廣受好評的標準版本(或稱歐洲版本)3小時49分鐘,但在美國的發行商怕電影太長,無法讓電影院在一天中多次放映,以及電影裡的血腥暴力畫面會對觀眾造成不適,於是在沒經過塞吉歐李昂尼的同意下,修剪成2小時19分鐘,整整減少了90分鐘,並把《四海兄弟》原本的非線性敘事結構,整理成線性敘事結構,讓《四海兄弟》的魅力大減。美國版本的剪輯被影評界稱為是史上最糟糕的剪輯,導致《四海兄弟》錯失奧斯卡金像獎提名機會,也讓昂尼本人拒絕承認美國版本是他的電影,又是因金錢摧毀藝術的慘件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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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拉蒙影業一直希望執導《教父》的導演是位義大利人,因為他們認為上一部黑手黨的電影《暗殺兄弟會The Brotherhood》的慘敗票房,是導演與演員陣容都不具有義大利血統而害,讓電影沒有義大利的風情味,而最近剛剛因《荒野大鏢客三部曲》及《狂沙十萬里》榮獲成功的導演李昂尼,不僅熟知如何製作一部圍繞在模糊道德的不法之徒的電影,也剛好是一位義大利人,讓李昂尼成為《教父》導演的第一人選,但他聲稱《教父》的劇本過度美化黑手黨,不符合他的喜好,另外塞吉歐李昂尼剛好也在策畫自己的黑幫電影《四海兄弟》,於是推辭了派拉蒙的邀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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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到電影配樂,想必大家一定會想到《全面啟動Inception》的漢斯季默(Hans Zimmer)、《末代皇帝The Last Emperor》的坂本龍一(Ryuichi Sakamoto),《辛德勒的名單Schindler's List》的約翰·威廉斯(John Williams),或者是《樂來越愛你La La Land》的賈斯汀赫維茲(Justin Hurwit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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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海兄弟》的作曲家顏尼歐莫利克奈,則是筆者的最愛,他的身涯執導過500多部影視作品的編曲,其中不乏《新天堂樂園Cinema Paradiso》、《海上的鋼琴師The Legend of 1900》、《狂沙十萬里Once Upon a Time in the West》、《教會The Mission》與昆汀塔倫提諾的《八惡人The Hateful Eight》等經典名作,他在《四海兄弟》中的配樂就像是打在岸邊的海浪,一下是微風細浪,一下又是洶湧澎派的大浪,而這些浪打在你身上時,彷彿深入你的靈魂之中,然後把前世記憶挖出來一樣。莫利克奈的配樂,可以聽出不只是在對單一作品所做的詮釋與襯托,而是把他對「電影」本身的熱忱、鍾愛與情懷一一演奏出來,達到超脫作曲家的框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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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利克奈在《四海兄弟》開拍前,就已經譜好兩首主題曲,分別《Once Upon A Time In America》與《Deborah's Theme》,他用鋼琴彈奏這兩首給李昂尼聽,聽聽哪首比較合適於電影,而李昂尼當下覺得《Once Upon A Time In America》比較好,可是莫利克奈在心裡抱不平,認為《Deborah's Theme》才是最好的選擇,然而,在電影開拍時,李昂尼又回去詢問莫利克奈,當初他彈奏的另一首其實也不賴,也想放在電影上,於是《四海兄弟》就有了大家耳熟能詳的兩首主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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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利克奈對這件事滿深刻的,他在《配樂大師顏尼歐Ennio》紀錄片訪談道:「我必須說,我至今還是很喜歡《Deborah's The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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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昂尼在《四海兄弟》的拍攝現場時,都會播放莫利克奈的配樂,還特別用擴音器大聲播放,讓演員和其他工作人員融入在觸動人心的氛圍中,整個場面為之震撼。也讓非常重視現場收音的勞勃狄尼洛(Robert De Niro),要求播放莫利克奈的配樂下表演,他對著李昂尼說道:「這音樂很有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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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海兄弟》不僅是莫利克奈令數多影迷嘆為觀止的音樂作品,也是睽違多年,讓上一代的學院派音樂前輩們肯定莫利克奈的才華之作,莫利克奈也因為這份肯定,終於不用因自己的愧疚感,而蒙羞的為電影做配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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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海兄弟》是一部至少要看兩遍才能感受到他的美麗之處,才能發覺那緩慢且台詞甚少的第一幕是整段最耐人尋味的。第一幕奇妙的地方,李昂尼將幾乎的畫面都留給了莫利克奈的配樂下指導,最能凸顯這地方的是,當Noodles在與多年未見的Fat講電話時,他們的對話都被配樂取代,也許第一次看這段,可能會有點矇矇的,但第二次看就會發現這配樂已經解釋他們之間的情感,他們的所有過去,我們無須知道他們要說甚麼,因為我們在他們要相見的那一刻,就已經知曉這一切了,彷彿這一幕有兩個導演在導戲一樣。
而第一幕就含有三個不同年代的轉換,從1930年轉到1960年,再轉到1920年,三個年代的轉場畫面可說是影史上的經典,令人歷歷在目。當Noodles在車站望向牆上的遊覽康尼島圖畫時(美國紐約市布魯克林的一個著名休閒與娛樂區),景框停在牆中間的格紋玻璃,這時The Beatles的《Yesterday》淡入(這是塞吉歐李昂尼第一次使用現有音樂在電影裡,而且也可以聽出顏尼歐改編的風味。),格紋玻璃映照出年邁的Noodles從右側走入,鏡頭再一拉,遊覽康尼島變成紐約城市與鮮紅大蘋果的圖畫,上方還寫著LOVE的字樣,此時很清楚發現我們從1930年來到了1960年,對比出很強烈的時代衝突感。
而1960年到1920年的轉場非常奇幻又浪漫,筆者真的永遠忘不了這幕。我們看到年邁的Noodles站在馬桶上凝視著牆洞,牆洞裡的光彷彿是放映機一樣照射在Noodles的臉上,而放映機投射出來的畫面,正是Noodles的童年回憶,成就他今生的起點「1920年」,故事也就此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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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昂尼把紐約的實景拍得美不勝收,最經典的一幕(長鏡頭畫面)也就是Noodles與四位兄弟在十字路口橫向走過,景框兩邊都是聳立的高樓,景框上方則是浩大的曼哈頓大橋,Noodles與四位兄弟在這對比之下顯得非常渺小,讓畫面呈現非常強烈的壓迫感,旁邊的大樓與曼哈頓大橋象徵陰險的龐大社會,然而這五位天真的小屁孩卻想在這裡闖出自己的一片天,而在下一幕所發生的悲劇,戳破了他們短暫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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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昂尼最喜歡用長鏡頭與特寫鏡頭,並且兩者交叉剪輯,造化出極具張力的畫面,長鏡頭把場景拍成一幅美麗的畫像,但下一幕的特寫鏡頭,就像是放大鏡一樣,把這幅畫像裡的瑕疵一一照出來,《四海兄弟》也是依這種形式下誕生的,只是他把這種形式套用在角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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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就拿剛出獄後的Noodles與他的初戀情人Deborah約會的一幕做例子,這一幕絕對是筆者看過最浪漫的場景之一,空無一人的餐廳,一字整齊排開的黑色西裝服務生、白色餐桌以及上方吊掛的華麗水晶吊燈,還有著樂隊會為你演奏,窗外還是波光粼粼的海景,再加上伊麗莎白麥高文(Elizabeth McGovern)身上穿的白色長紗,那個畫面簡直美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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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一場景,我們從沒看過Noodles會有如此溫柔的一面,他展現出他一生最浪漫的時刻。他與Deborah在岸邊的對話:「在這麼多年裡,恍如昨日,因為你甚麼都沒做,但我永遠無法忘記兩個人,一個是Dominic,他在死前對我說:「我滑倒了。」的模樣,另一個則是妳,妳還記得妳小時候念《雅歌》給我聽的時候嗎?」Noodles後來深情地反念《雅歌》給Deborah聽,呼應小時候與Deborah的初次相識,但Deborah卻冷淡地回應Noodles:「我明天要離開紐約,前往好萊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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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們坐車返家的過程中,Noodles對於Deborah恍若無情地回應與準備離開紐約受到重創,鏡頭對焦到他失望且傷心的神情中,Deborah的臉緩慢地從景框右邊伸出,似乎想向Noodles討情或是最後的吻別,但這一舉動激起Noodles沉積已久的獸性,強姦了Deborah。那畫面簡直不忍直視,讓上一場景的浪漫意象幻滅成虛幻的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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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昂尼這麼露骨的呈現暴力,讓許多人批判《四海兄弟》的暴力行徑(彷彿倒退了30年。),但筆者認為塞吉歐李昂尼這麼做,就是要讓觀眾對這些暴力畫面感到反感,並且讓觀眾了解到暴力種下的後果產生的反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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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讓筆者想到昆汀塔倫提諾在自己的小說《狂野電影史》談到,他媽媽曾對他講道:「我並不是對暴力有意見。但你還太小,不會理解這故事。因為你不了解暴力發生的背景,你只會為了暴力而看暴力,這不是我希望看到的。」這點筆者很認同,如果只單看暴力來想,會衍生出兩種人,一種人是會因暴力而滿足自己的心理慾望,忽視暴力的本質;另一種人是會對暴力產生反感,進而亂批判電影,這兩種人都有相同的觀點「只想看到自己想看的」,也許這兩種人就是塔倫提諾的媽媽不希望塔倫提諾成為的樣子,也是呼籲觀眾不該成為的樣子。筆者並不是說批判暴力是不對的,但是試著去了解暴力的背景脈絡,那就會知道Noodles強姦Deborah在這故事中是不可避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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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筆者整理的背景脈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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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的Noodles在廁所襲上隔壁鄰居家的Peggy,以及在銀行裡強姦了銀行經理的老婆,我們可以看出Noodles從小就是生性好色的屁孩,而且舉止越來越毫無拘束,連Max都受不了的對Noodles說:「女人是你的弱點。」,建立Noodles就是一位對性慾毫無招架的畜生人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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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為甚麼Noodles對待Deborah卻不會像其他女生一樣急性子?也許是Deborah是Noodles的初戀,況且也能明顯看出Deborah與Noodles遇見的其他女生很不一樣,Deborah散發著優雅的氣質與智慧的眼神,她有種令人高不可攀的氣場,所以Noodles仰慕Deborah,他愛慕Deborah,但Deborah對他的低劣粗俗氣質來說遙不可及,讓他想得到Deborah的慾望愈增愈高,所以Noodles出獄後,能再與Deborah單獨相處是他非常難得的機會,他秀出他最浪漫的一面,將一生的愛意付諸給Deborah,但Deborah在最後的潑冷水,讓他從有了希望變成了失望,澆熄他對Deborah的最後矜持,悲劇也就此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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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如果刪掉以上的暴力情節,那他與Deborah就只會是以失落般的結局收尾,則我們會開始同情Noodles,然後漸漸美化他所做的骯髒手段,讓Noodles化為悲劇英雄的模樣,可是這不會是李昂尼想要表達的。他想要讓大家思考Noodles並不是完美的人,他依然是那位街頭浪子,不要因為一時的浪漫而去美化他,而且又如何解釋Noodles為何到後面會是以愧疚之姿,相見自己深愛過也傷害過的愛人呢?(他們老年相見這幕,可說是整段最痛心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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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有趣的是,就算是對Noodles與Deborah有著不堪的回憶,然而還是會想回味他們之間的戀情,因為顏尼歐莫利克奈的配樂真的太煽情了,讓你直接自動搬走那難以下嚥的戲碼,只留下Noodles與Deborah的美好回憶,我知道聽起來與我剛剛講得很矛盾,但是你無法抗拒與初戀相依的想像,就像是Noodles對Deborah做出那種事之後,他依然對Deborah依依不捨。(在刪減片段中,也可以看到Noodles一直在對陌生女生喊Deborah的名字,而這位女生就是開場被殺的那位,就像是把她當成Deborah的替代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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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的是,《四海兄弟》不是在毫無顧忌的70年代上映,不然就不會發生「美國剪輯」的悲劇,想必會大受好評,80年代的保守程度相較於50年代嚴謹許多,他是自我審查的保守,而不是50年代因戰爭後的社會壓抑造成的保守化,而在70年代是情色電影與暴力電影最氾濫的年代,或者說是剝削電影的時代,最能反映70年代與80年代社會差異性的電影,那就是米洛斯·福曼(Miloš Forman)的《情色風暴1997 The People vs. Larry Flynt》與保羅·湯瑪斯·安德森(Paul Thomas Anderson)的《不羈夜Boogie Nights》,雖然兩部都是在講述情色產業,但依然是「70年代跨越80年代」最具象徵性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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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觀看《四海兄弟》的時候,會讓人迷失在李昂尼充滿詩意與美感的場景中,以及莫利克奈會勾起情懷的美妙弦樂,但有時會被冷血又殘酷的四兄弟幫派一槍打中眼睛,看清他們殘忍的暴力行徑,在這兩種如此矛盾的對比,交織出餘音繞樑的變奏,並且穿插不同時代做出的前後呼應,成為影迷心中不可抹滅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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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法蘭西斯柯波拉(Francis Coppola)的《教父》把黑幫英雄化;馬丁史柯西斯(Martin Scorsese)的《四海好傢伙GoodFellas》把黑幫寫實化;那塞吉歐李昂尼的《四海兄弟》就是在這兩者之間的完美平衡點,他有著《教父》的史詩情懷,也有著《四海好傢伙》的粗俗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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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海兄弟》絕對是李昂尼最好也是最複雜的作品之一,也是影史上最偉大的黑幫片之一,絕對能跟《教父》並駕齊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