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酷大街
「電影是我迫切想說的話。」--馬丁史柯西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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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年輕氣盛且充滿野心的史柯西斯，就具備了藝術家的底氣--對電影的偏執，至今高齡82歲的他，偏執也隨著年紀增長越發越烈，他始終捍衛自己的電影，捍衛自己的野心。在美國電影協會將他的《計程車司機》評為X級時，他憤怒到招集當年的電影屁孩史蒂芬史匹柏、布萊恩狄帕瑪等到他家開會(如今這群電影屁孩也成為現在的電影教父)，史匹柏說道:「我從沒看過史柯西斯這麼生氣，他的眼眶裡有淚水在打轉，我看的出來那是憤怒的淚水。他氣到把一瓶玻璃水杯打破了，廚房滿地都是碎片。」那瓶玻璃水杯彷彿是他的野心一樣，被重重的打碎在地。就如同他所說:「電影是我迫切想說的話。」誰都無法阻止史柯西斯想說的故事，想告誡的宣言，想拍的電影，唯獨他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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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想挑一部電影是史柯西斯最想說的話，那必定是他的成名之作《殘酷大街》，因為《殘酷大街》所描述的故事，就是史柯西斯小時候的故事，他最個人化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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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柯西斯小時候生長在曼哈頓的小義大利，1950年這個地方被譽為是曼哈頓的大型西西里村，因為這裡的居民大部分都來自義大利的西西里島。史柯西斯的父母也是第二代的西西里移民，他們曾努力工作，搬到對岸的皇后區，但因不明原因，父親與房東起爭執，導致他們又得搬回曼哈頓，史柯西斯回憶道:「搬到皇后區才是真正的搬到美國，那是真正往上爬了一個階層。」當史柯西斯回到小義大利的第一個晚上，他直接跑到逃生梯，低頭望下街頭的景象:「所有生命，所有聲響，許多小孩在街上四處竄逃，滿地都是醉倒的酒鬼，那根本就是一場噩夢，我永遠無法忘記當時的景象。」當時小義大利四處充斥著槍枝、賄賂、鬥毆等糟糕的景象，但生長在那裏的居民對這些事情已經司空見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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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街道時不時都會傳來咆哮聲、打鬥聲或是槍聲，有時也混雜著鄰居播放的搖滾樂及歌劇音樂--當天氣炎熱時，史柯西斯與他哥哥法蘭克都會跑到窗外的逃生梯睡覺，他們必須聽著這些聲音伴眠入睡。然而窗內也不這麼好過，史柯西斯的父母也時常吵架，大部分都是為了欠黑幫一屁股債的叔叔喬伊而吵，他的父親也常與叔叔大打出手，他對此說道:「我每天晚上都會聽見這種鬧劇，在人生前25年，我聽到的都是這些東西。我聽著他們爭執甚麼是對的，甚麼是錯的，我們生活的地方彷彿就是一座叢林。最重要的是，保持自己姓氏的尊嚴並且獲得尊重就像是走鋼絲一樣困難。」
當時正在拍攝殘酷大街的馬丁史柯西斯
史柯西斯回憶他何時意識到他必須拍出《殘酷大街》這樣的電影時，他說出他與死亡交叉的故事，那天晚上，一名警察開著敞篷轎車，打算要載史柯西斯與他朋友回家，但這位員警的高談闊論的聲音太刺耳，史柯西斯與他的朋友們想直接下車，自己走回家，車上只留下一位朋友與那位員警。車繼續往下個路口行駛，交通燈顯示著綠燈，但前面卻有一輛車停著不動，員警掏出手槍向前面的駕駛喊道:「我是警察，把車開走。」駕駛也照著員警的指示開走了。隔天早上，史柯西斯聽聞那位員警掏出手槍半小時後，轉眼間被旁邊伸出的槍口堵住，當場被槍殺，後座的那位朋友也照樣被射殺。他回憶道:「我們原本可能在那時候被殺掉，我當時已經坐進後座，所以我才必須拍《殘酷大街》。我從那個時刻開始倒帶，他到底是他媽怎麼陷入這種處境，我根本不認識開槍的傢伙。我告訴自己:我想說的就是這個故事。」這為員警的結局，也用在《殘酷大街》最後的飛車追逐中。
誰在敲我的門
許多人誤以為《殘酷大街》是史柯西斯的處女作，事實上他真正的處女座是1967年的《誰在敲我的門》，但是在這部電影裡，你會發現許多與《殘酷大街》相似之處，更可以說 《誰在敲我的門》是《殘酷大街》的雛型，《殘酷大街》裡的查理對應《誰在敲我的門》的J.R.；強尼男孩對應Gaga；麥可對應Joey，他們同樣都有自己酒吧可以聚在一起聊天打屁；理查與J.R.同樣都有自己《斷了氣》般的愛情史，他們也同樣都是虔誠的天主教信徒，更不用說史柯西斯在《誰在敲我的門》就開始注入他的搖滾魂，為往後的《殘酷大街》打造令人難忘的開場，只要聽到The Ronettes的《Be My Baby》，那大大的紅色《Mean Street》電影標題就會浮現於眼前，這種魔幻般的現象也會在他的《四海好傢伙》再次出現--當你聽到The Crystals的《Then He Kissed Me》，就會聯想到亨利帶著凱倫一鏡到底穿越整個廚房的場景。這就是史柯西斯專屬的電影魔法，沒有人能像他這樣運用搖滾樂，用得如此爐火純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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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在敲我的門》有一幕也有著同樣的魔力，就是J.R.(哈維凱托飾演)幻想著與多種女生性愛的場面，搭配著The Doors的《The End》裡最驚世駭俗的歌詞段落，這段歌詞在講述一位殺手正在屠殺他的家人，在這4分半的性愛幻想，對性非常保守的J.R.來說，無疑是一種罪孽，如同殺了自己家人一樣的沉重。《誰在敲我的門》的性愛場面絕對是一筆大師級之作，史柯西斯利用大特寫鏡頭與黑白光影完全描繪出哈維凱托的臉型輪廓，在臉頰與脖子上的親密熱吻，反而不是純粹的性愛，而是變成對於渴望的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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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某方面來說，我不是特別喜歡自己的第一部長片《誰在敲我的門》，原因在於我們在製作過程中遇到很多問題。開始拍攝這部電影時，我就已經知道自己想拍甚麼了，但當時的經費做不到。」--馬丁史柯西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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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柯西斯與他的好友馬迪克為了拍攝《誰在敲我的門》，為了躲妻子的碎念，他們倆都窩在一台車裡腦力激盪，如何籌資電影費用、拍攝場地的侷限性、該去哪裡找願意投資他們的發行商等煩惱。在原劇本上並沒有J.R.幻象的性愛場面，是發行商說必須在電影裡加入性愛場面，才能放映這部電影，當時史柯西斯人在阿姆斯特丹，他馬上叫哈文凱托搭機過來拍攝。但我猜最主要的是，史柯西斯想加入更多與宗教相關的訊息，但場地的侷限，讓他無法做到，只能在第三幕中短短的出現，這個殘念也許是讓他在《殘酷大街》的原型劇本中，加入非常多的宗教議題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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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實際的成品中，這些宗教元素都被刪剪掉了，只保留最主要的幾個場景，原因在於當時史柯西斯的女友桑迪，認為這些宗教焦慮的出現次數實在太多了，反倒覺得史柯西斯可以加入他小時候發生的有趣事情，例如玩鞭炮、在撞球館因為某人說別人是蠢蛋而大打出手等等的戲碼。如果沒有桑迪的建議，那我們就再也看不到那場因「Mook」而發生的中世紀亂鬥。 .
圖中:馬丁史柯西斯/圖右:哈維凱托/圖左:勞勃狄尼洛
《誰在敲我的門》飾演主角J.R.的哈維凱托，在勞勃狄尼洛出現以前，一直都是史柯西斯最初的長期合作夥伴兼好友，史柯西斯在《殘酷大街》也同樣都是以凱托的形象去塑造主角，史柯西斯描述凱托的情感非常柔順，與自身的焦躁性格大相逕庭，他說道:「我通常會在遇到不認識的人都有所保留，但凱托可以很自在地和新認識的男男女女相處，他比我更柔順。」凱托不僅是史柯西斯的愛將，也是昆汀塔倫提諾最喜歡的演員，在他的處女作《霸道橫行》與《黑色追緝令》都有凱托的身影，凱托在《霸道橫行》中，是一位經驗老道的搶劫犯，但也因為他的心軟造就悲劇的發生，就如同 《殘酷大街》的查理一樣；在 《黑色追緝令》也扮演一位同等的角色，只不過更為堅定與效率，就像是史柯西斯所描述的，他非常的柔順，能將大事都化為小事，將小事抹為一粒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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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托無法在《誰在敲我的門》對處女下手，但在電影外卻是導演們的處女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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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狄尼洛參加過教區牧師為義大利裔美國人舉辦的舞會。因此，在拍攝《殘酷大街》時，我想這對他來說是個完美的角色。他當時在14街有一間公寓，還留著以前的衣服。我記得我看到他戴上一頂帽子時，馬上覺得太完美了，而我沒有告訴他，但我在看到那頂帽子時立刻就知道，那就是強尼的帽子!」--馬丁史柯西斯
正是強尼頭上的那頂帽子
近期狄尼洛在GQ訪談到他在《殘酷大街》飾演強尼的原因，能聽出狄尼洛對於飾演強尼一角的無奈，因為他本來是想徵演男主角查理，但史柯西斯跟他說理查已有人選，那人就是哈維凱托，所以狄尼洛只剩下三位角色可以飾演，但在史柯西斯看見他戴的那頂帽子時，就已經篤定狄尼洛就是強尼的最佳人選。《殘酷大街》是狄尼洛第一次在史柯西斯的電影中亮相，往後他們也將攜手打造龐大的犯罪帝國，就像是史柯西斯與凱托的關係一樣。今年狄尼洛也在坎城影展領取榮譽金棕櫚獎殊榮，以表彰他六十年來的輝煌演藝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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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計程車司機》的主角崔維斯本來是由凱托飾演，但是《計程車司機》的編劇保羅許瑞德看過狄尼洛在《殘酷大街》的精彩演出後，就非常想要狄尼洛來飾演崔維斯，史柯西斯也只好答應，然而史柯西斯還是想盡辦法讓凱托能夠參演一角，於是就讓凱托飾演白人皮條客史波。昆汀塔倫提諾對《計程車司機》評論道:「如果沒有哈維凱托飾演的史波，就如同沒有勞勃狄尼洛飾演的崔維斯一樣難以想像。」我猜這就是對凱托與狄尼洛的演出的最佳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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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理與史柯西斯一樣來自小義大利，他身邊也有一群朋友，他們開著車到處瞎混，有時騙小孩的錢拿去看史柯西斯當時最愛的《搜索者》、有時到處去討錢，又或是在酒吧裡聊天打屁。在這群朋友之中，有一位被叫做強尼男孩，這個稱號就像是在《誰在敲我的門》那位蠢蛋朋友被叫Gaga的理由一樣。強尼整天無所事事，到處惹事，還欠下查理另一位朋友麥可一屁股債，查理時常幫他擦屁股，為他想方設法籌出資金，但強尼總是有辦法讓查理的付出落空。
準備犯下蠢事的強尼
查理為何還會繼續幫助強尼，有三個原因，第一他愛上強尼的表妹特麗莎，所以他認為幫助強尼是他的責任，儘管特麗莎勸他別再管他白痴的表哥。第二他想撫平心中的罪惡，查理有一位叔叔喬凡尼，他是勢力龐大的黑手黨老大，查理有時也會幫他叔叔做一些非法勾當，身為虔誠的天主教信徒的他，對他所做的行為感到恥辱，但他始終無法在教堂中得到安撫，就如同查理在教堂禱告時，旁白說道:「那些聖經宣言與禱告，對我來說只不過就是幾個字詞，無法抹去我心中的罪刑。」所以查理想藉由幫助強尼來得到救贖，或許他真的希望強尼哪天真的能清醒。第三查理的心太軟了，身為觀眾的我們都無法理解查理怎麼還可以為這位蠢蛋堅持下去。當然，這蠢貨終於在最後把事情搞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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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理與強尼的關係，就像是史柯西斯的父親與叔叔的關係，他的叔叔欠黑幫債務，然而父親總是借錢給他叔叔還債，這也是史柯西斯的母親與他父親爭吵的原因之一，雖然他將他的原生家庭的問題轉換成朋友間的嬉鬧，但依然是極具勇氣的行為，因為將創傷攤開在大街上給他人審視，是一件難以做到的事情。史柯西斯說道:「打從那時候開始，我就一直很努力面對我們家的問題。」
圖左:斷了氣/圖右:殘酷大街
1960年初法國新浪潮盛行，史柯西斯也是被捲在這浪潮之中，他非常著迷楚浮的《夏日之戀》與高達的《斷了氣》，在《殘酷大街》的開場就是在仿傚《夏日之戀》的開場，將排練過程剪成一段無聲的蒙太奇，配上音樂與製作人員名單，好像是要告訴我們:「這就是我，這就是我們，這就是我們的故事。」呈現出紀錄片的意象。開場的旁白也是受《夏日之戀》啟發，他與《夏日之戀》一樣都是以外人視角來講述一段他人的故事，《夏日之戀》的旁白是楚浮親自出聲，《殘酷大街》也照樣是導演本人史柯西斯，只不過不一樣的是，這是他的故事，他藉由凱托，藉由查理，來帶你認識他小時候生長的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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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在《誰在敲我的門》裡看到，史柯西斯充分利用《斷了氣》中的跳接剪輯手法(Jump Cut)，打造出記憶斷片的感覺，並利用回溯效果，想加深回憶與朋友相聚的記憶。但在《殘酷大街》中，他已不再這麼做，反而利用更有空間連續性的剪輯，來抓取朋友之間的互動，史柯西斯彷彿很興奮的告訴我們，他生活中的一點一滴。《殘酷大街》還是有仿效《斷了氣》的場景，就是查理與特麗莎在旅館房間中的親密互動，時不時突然的跳接，突然的槍聲，還有查理看著鏡子摸自己的臉，這些橋段完全在致敬《斷了氣》。多麼年輕，多麼有活力，多麼有熱忱的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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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刑不會在教堂裡得到救贖，只能在大街上、在家裡、在現實生活中償還。其他方法都是狗屁。」--馬丁史柯西斯
在看《殘酷大街》之前，我一直想不明白史柯西斯的黑幫片，始終都將暴力裸露且真實的攤開在螢幕前，完全不想美化這些暴力與罪犯，但在我看完《殘酷大街》與了解史柯西斯的故事後，我終於能理解他的用意。他想讓我們看到他真正看到的事實，他從小就將這些殘酷的街道盡收眼底，記憶已經無法抹去。史柯西斯說道:「我看著眼前的男人與女人自我毀滅，結束自己的生命，然後死去，接著再去教堂聽著神父討論慈悲，這種反差會永遠留在你心裡。」這也是為甚麼他想將宗教議題放進電影裡的原因，身為天主教信徒的他，必須要與他眼前的罪刑抗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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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四海好傢伙》的原型人物亨利希爾認為，《殘酷大街》取代了《教父》，成為黑手黨最愛的黑幫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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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殘酷大街》並不是史柯西斯最好的一部，但是是他所有電影中必須看的一部，因為這是史柯西斯塑造史柯西斯式風格電影的起源，也是史柯西斯誕生的起點，如果你不喜歡史柯西斯的暴力美學，相信我，去看《殘酷大街》，看完你絕對會有不一樣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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