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妳頭七的日子,按照傳統禮俗,今日是妳回家的日子。
正常上了幾天班,吃飯、睡覺、打球都很正常。
我以為自己已經好了,卻還每日莫名早起,不知道在趕什麼行程般想要快速開起每一天;又在做著日常routine時,莫名地開始流淚。
我把情緒壓抑在我心底的櫃子深處,不敢翻看,近似遺忘。
這樣才不會在每次想到妳時,就會心痛難耐,進入想要發瘋大吼大叫的瘋魔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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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七的下午,爸爸突然打來,要我和他一起為妳念經。
平時已經很少越洋連線的我們家,難得爸爸、媽媽和我弟連上線,他們在金山山上靈堂前,和遠在南半球的我通電話。
竟然是為了這樣的情景。
老爸先在靈堂前和阿嬤說了一些話,告訴阿嬤,我們現在在連線講電話,這些念經的功德都會迴向給阿嬤。
然後他告訴我要我隔著電話筒和他一起誦經。
他說:準備好了嗎?開始囉!
南 無 阿 彌 陀 佛,南 無 阿 彌 陀 佛,南 無 阿 彌 陀 佛,南 無 阿 彌 陀 佛.....
在台灣,我時常聽到有人吟誦南無阿彌陀佛,但這是我第一次跟著吟誦。
我的心、腦袋和嘴都無法適應。
要發出這樣的語調,比我想像中還要不自然;而我心中更是湧現無數難以言喻的想法。
原來念經是這樣的感覺;原來為了所愛之人念經,是這樣的感受。
念經提醒我,她真的離開了。
我一向不是過於迷信鬼神,雖然相信有無形的力量在操縱每個人的人生,卻不全然寄託生命的方向盤於信仰。我燒香拜拜,卻從不求籤。我相信神明保佑我們,卻不能接受阿嬤以擲杯方式決定要不要動手術做化療。
然而,如今她離開這個世界,我再也不能給她什麼了。
我唯一能為她做的,不過只有念佛而已。
在陌生的大陸上,我什麼事都不能為她做。我只能選擇把自己過好、選擇相信自己那怕是只能隔著話筒為她念經,其他什麼都不能做,也能夠讓她前往更好的另個世界。
在如此脆弱的時候,我是如此迷信。
因此更能體會到,為什麼生病的人們容易被神棍詐騙了。不是他們神智不清,而是真的,只能選擇相信了。
我們全家人每個人專心地、一遍又一遍的為妳唱著。
這是我第一次誦經。起初,我唱得很小聲,也比較像是在念詞而非吟唱,無法跟上那樣的語調。後來,老公也加入唱誦。他很輕易、標準的跟上老爸的吟唱。我才想起,他幾年前也剛經歷爸爸過世,這不是他第一次為家人誦經了。
我一邊吟唱著一邊為你祈禱能夠順利地去到天堂。
像爸爸說的,送妳去無憂無慮的極樂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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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網查了頭七的意義,原來妳還在。
那麼,49天以後妳就會漸漸地消失了嗎?
我一向很愛聽老高與小茉,還相信那些魔幻的說法都是自有來頭的。
我想,49天或許這不是一個憑空出現的數字而已,也許人類死後的49日左右,在這個世界上的所思所想、感知,也就是所謂的"存在",便會隨著時間慢慢地消逝,所以才有了這個來由。
不知道妳現在到底在哪裡,但是我總覺得這幾日,妳都在我身邊。
這幾日的天氣很怪,晴朗而風大。我每每總覺得,大風想要代表著妳,向對我說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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唸完經以後,爸爸叮嚀我這幾天都可以這樣沒事幫妳唸經,回功德給妳。
我想,他或許是擔心我覺得自己在國外,什麼事都沒辦法幫到忙而感到傷心。
確實在這遙遠的異鄉,我找不到任何一抹妳存在的蹤跡。
我只能在夜深人靜時、晨間天未亮的時候,釋放自己的情緒;更遑論是為妳的身後事再做些什麼。
家裡自有長輩們為妳操煩這些身後事。
我身為孫輩,又已出嫁,我知道自己回去也是什麼都幫不上忙的了。
但我負氣,總覺得這些形式的功課任誰都會做;只是妳走之前的那幾年,又有誰真真正正地好好陪陪過妳呢?
妳獨自一個人在山上,明明兒孫滿堂,卻無人陪伴,默默地、獨自害怕地走完生命最後一段路程。那才是令我真正心痛不已的。
妳幾次和我垂淚,說著哪個兒子都不回來看望妳。
我委婉請堂哥代為轉達,但終究也不知道他們有沒有在妳離開以前多多回去探望妳。
妳走了,我再無法知道妳真正需要什麼了。
道士們說的,我知道長輩們都會去做。我只希望妳能夠真正過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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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姑姑們都說,阿嬤走得很安詳,妳太慈悲,連走的日子都為我們想好,在那個假日離開。
爸爸說他才剛完成一個大案件,終於有空去照顧妳。
而我才剛向老闆請好兩個禮拜的假獲准,半小時內,便收到妳離開的訊息了。
就是那麼的剛好,讓我覺得,妳就像是有預知能力一般,確實選了時間才走的。
爸爸還說他擲了許多杯問妳,妳堅決都不要我和他們一起參加妳頭七的送經儀式。
台灣7點到11點的儀式,澳洲時間已是半夜。
聽了那麼多,我雖然不知道能夠再怎麼幫助妳,但是我知道,妳會希望我們一擲都過得好好的。
畢竟妳一直到離開以前,生活最大的樂趣,都還是照顧妳心愛的果園、孩子們。
所以我只能強迫自己把悲傷收好,把自己活好。
因為這是我還能緬懷妳的方法;這是讓這個世界不要遺忘妳的方法。妳一直都會住在我的記憶裡、靈魂裡、血脈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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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三年前,我在美國時得知了妳罹癌的消息;卻因為人生規劃還是選擇離鄉背井到國外工作。當時的選擇,就已經註定了這一天了。妳離開人世時,我終究還是無法陪伴在妳身邊。
原來生命的劇本真的會沿著不同的選擇開展。只是我竟然過了三年以後才明白。
離開家鄉時,我拿起手機拍了妳幾張照片。
妳看起來很美麗、眼神望著遠方,心緒看起來也已到達很遠的地方了。
我永遠也忘不了那最後一幕,妳掙扎著從床上起來為我送行的那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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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的身體開始崩塌,大約是去年的清明前夕。
妳說自己清明時前明明還好好的,怎麼一過清明就連路都快走不了了。
那時的妳拿著木棍當枴杖,還在掛念田裡的菜沒有人照顧。
9月初,打電話向妳、爸爸、媽媽宣布男朋友向我求婚的消息。
妳很快就同意了,說女生大了就是要趕快嫁掉
還開玩笑跟爸爸說,我的嫁妝要有一個億那麼多。
妳捨不得我,卻又擔心我。所以妳早在5月身體開始不好那時,就對我交代了許多結婚相關的事情了。妳說了那麼多禮俗,我沒全部記著,但是我永遠忘不了妳在客廳、坐在輪椅上拉著我的手對我說的那樣關愛的神情。
9月時回山上和外勞妹妹、妳、阿公一起獨自在山上過了幾天最寧靜的日子。(除了半夜起床狂殺大蟑螂時)
能夠獨自陪陪你們、參與你們的生活,真的是我生命中最幸福的事情之一了。
我陪外勞妹妹一起為妳洗澡、看妳吃飯。我不願相信曾經那麼強壯的妳已經衰老,但是陪伴著妳,讓我強迫自己接受這個事實,也珍惜還能在妳身旁的每一刻。
妳生病了,卻還總是惦記著他人。
姑姑要來接我下山前,妳偷偷向隔壁的伯母、賣豬肉的買了許多地瓜,要我帶下去給姑姑和爸爸一起吃,還交代我千萬不可以說這是買來的,怕他們唸、怕他們不收。
我想起2022年7月剛回台灣時,一解除隔離就和男友、男友媽媽一起回去山上看妳時,我也和妳約定好,千萬不要讓爸爸媽媽知道我一解除隔離就衝回山上的事。妳也為我保守秘密。我和妳之間的那些秘密和體諒,是我和妳最珍貴的回憶和連結。
12月初回台灣準備辦婚禮,再見到妳時妳已經總是聽不太清楚我說的話了。
妳大多數時間都躺在床上,想要用睡眠戰勝身體的苦痛。
後來的婚禮,妳還是無法參與。
我只能事後懇求老爸讓我把歸寧辦在金山家。
所謂歸寧,是剛出嫁的女生第一次帶先生回娘家的活動。
爸爸媽媽都很好,同意讓我回山上歸寧。姑姑、姑丈也來參與。
那天妳仍很不舒服,但妳還是為了我下床,梳頭、要求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來見客。
我和老公包了紅包給妳,可是妳卻在床邊告訴我,阿嬤要回包。
我當時不懂,只向妳說不用。
那天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妳
我離開前,妳努力起身下床,妳說:這個最乖了。抓著先生的手,把我們給妳的紅包塞回他手中,要他好好照顧我。
回台北的一路上,我的眼淚都止不住。
我一直在想,
如果我對世界上有那麼一點善良和美好,那一定全部都是來自於妳。
不知道從幾歲開始,就把妳當成我人生的楷模。
要像妳一樣堅強、無所不能、善良、善解人意,一直是我最大的目標。
現在妳走了,我第一次體會到心痛的感覺。
和妳之間的許多美好回憶,在我心頭縈繞久久不散。
我想念妳。希望妳在天上過得好。
妳離開隔天的St Kilda suns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