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出社會工作兩年後,我決定到美國讀碩士。
當時的我,或許是因為還年輕、也可能是因為全心全意追逐夢想,來不及細想便做出決定。我不知道,出國那一年,我也懵懂迎來人生中最後一個在阿嬤家渡過的清明、端午與春節。
明明小時候看了電影「蝴蝶效應」印象深刻至今,但我卻在很多年以後,才能能將電影的寓意和生命連結。我不知道,原來一隻小蝴蝶拍動那小小的翅膀,真的可以改變它的世界。
出國以前,我的姪子一次聽見我和阿公阿嬤用台語對話,他驚訝地對我說:「姑姑,妳好厲害,可以講那麼多語言!」我才發現,台語在現代小孩子眼中,已經是如同英語、日語一樣「外國語言」一般的存在了。然而,我的前大約1/4生,何其幸運,有許多事情都是從我那勤勉刻苦的阿公阿嬤身上學到的。除了講台語,更包含做人處事的道理、台灣傳統習俗的認識與了解。
不知道大家有沒有看過inside out (腦筋急轉彎),主角的心靈是由許多核心島嶼支撐構建的。如果,我的內心也有許多島嶼,那麼一定有一座大島,叫做「金山阿嬤家島」。我最快樂的回憶,我的童年,我整個人的核心價值,都是從那座島嶼為基礎延展開發而成。
第二篇獻給阿嬤的文章,我寫那些她最重視的年節慶典。
那些阿嬤一輩子努力不懈守護的傳統,在我心中,比世界文化遺產更加珍貴,也早已成為流淌在我每個細胞裡血液的養分。於是我提筆紀錄,希望能有更多人,記得這個世界上曾經有一位這麼厲害的小姐、母親、阿姨、阿嬤、天使。
春節
我們家族春節有一個專屬的傳統,那就是每到除夕夜晚,一定會去東北角的十八王公廟拜拜。
十八王公廟曾在五、六零年代(台灣經濟起飛、股市大漲的年代),被認為是能夠庇佑人們賺大錢的神廟,因此香火鼎盛。廟位於東北角跳石附近,地勢低窪。從地理位置上來看,可以想像那裡從前大約就只是海岬正下方的一片沙灘而已。
而廟的由來,據說是當初有十六位勇士從唐山渡台灣時不幸遇難,他們的遺體最終神奇地都到了同一個地方,也就是現在十八王公廟的舊址(現在有座新廟蓋到了地勢比較高的山上)。十六人和當時船上的兩隻狗,被當地人神格化,就這麼成為了保佑當地人的十八王爺。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供奉的是王爺,而非神明,我們總是只在除夕晚餐後,大約晚上10點鐘才去拜拜。
曾香火鼎盛的十八王公廟,如今雖然廟頂仍是燻黑的,卻大概只有重機族時常將十八王公廟做為他們旅途的中繼站,會停下來吃肉粽而已。平日裡人煙就很稀少,更別說是除夕夜了。因此每年除夕,幾乎就只有廟公、阿嬤賣肉粽的朋友,與我們家「包場」。
因為參拜的時間、廟的地理位置、人煙稀少,這項參拜儀式和一般傳統的拜拜儀式,給人的感受截然不同,令人感覺格外神祕。是一項屬於我們家族的特殊神秘儀式。
我們在烏漆媽黑的深夜中吹著海風,邊聽著海浪近在咫尺地瘋狂拍打防波堤,邊遵循一定的流程完成祭拜儀式。流程大致上是:擺放供品、點香拜拜、去外面吹風等待神明享用供品、燒銀紙、大人們擲杯問事。而最後,一定會有的重頭大戲,是大家在阿嬤的指令下,每個人輪流上前撫摸十八王公廟的忠犬雕像。這是每一年,跨過農曆年尾時,我們家族族人必定會做的事,以祈求來年好運。
當我們一邊撫摸狗雕像時,阿嬤總會一邊朗誦祈求好運的話語。
「摸狗頭住大樓、摸狗身得萬金、摸狗嘴大富貴、摸狗尾賺傢伙、摸狗肚做好頭路、摸狗耳賺錢滿滿是、摸狗角金銀滿厝角。⌟
家人們一個個上前,阿嬤就一個個幫我們祝唸,直到每個人都摸過為止。
我從小就是這樣摸著狗兒長大的。小時候,只是摸著好玩,漸漸長大了以後,即使心中從不覺得一定要賺大錢來追求幸福,但還是每次在阿嬤提到關鍵字時,就會趕快用利多搓幾下狗兒的身體。這大約,也算是一種長大的「見證⌟ 吧。
家族之所以有這項特殊儀式,是因為我的阿嬤從中年以後,長期都在十八王公廟賣金紙賺取家用的緣故。阿嬤在這裡,待了幾十個年頭,見證它從香火鼎盛到門可羅雀;而它也陪伴著阿嬤,從一位身強體健的農村婦人,成為兒孫滿堂的「阿祖⌟。
在阿嬤的體力剛開始出現明顯下滑徵兆的頭幾年,爸爸一直都在遊說阿嬤不要再去賣金紙,但是阿嬤卻怎麼都不願意。她一直持續賣金,直至她的雙腿再無法負荷上下坡山路的重擔;一起賣金的阿姨們相繼離世為止。
小時候的我,怎麼也想不透,為什麼家裡的生活變好了,阿嬤也仍舊不願意停止辛苦賣金紙。直到很多年以後,我才明白,原來阿嬤的人生,早已和這座廟宇是密不可分的。
對許多人而言,那座廟不過寄存著對於發大財不切實際的夢想而已;但是對於阿嬤而言,那些神明的保佑,從來不只是虛幻的。她和王爺們有點像是互利共生的存在。阿嬤是真真切切的,仰賴王爺賞她一口飯吃的人。王爺的香客買金紙、買阿嬤的農產品,家裡才有飯吃,才能度過最辛苦的那段日子。
不只如此,和全台灣無數座其他農村廟宇一樣,那裡是村人們最主要的社交場所。賣燒酒螺的、賣肉粽的、其他賣金紙的阿姨們,都和阿嬤很要好。誰家的孩子要去選村長、誰家的孩子跑去吸毒賭博、哪家的誰剛娶了媳婦....鄉村裡的小道消息,阿嬤都是在那兒邊賣金邊和其他阿姨們交流得知的。
阿嬤一輩子,總在烈日曝曬下辛苦勞動。唯有夜晚到了十八王公廟,她才可以在廟輕柔的燭光下好好坐著休息一會,等待客人上門,也換得一些生活中的小樂趣。
我就這樣什麼都不懂地參拜了這許多年。直到她走後的這幾個月,才終於想通這個緣由。數十年的歲月裡,不知道每年除夕夜阿嬤都是懷抱怎樣的心情去拜拜的呢?每一年過年,她都準備得這麼辛苦,卻連除夕夜都不願意早早上床休息。
她是這樣的偉大,照顧了身旁每一個人,也全心全意地感謝照顧過自己的每一個貴人。
如今阿嬤走了,這項她獨創的傳統儀式,大約也難以延續了。惆悵滿懷,但也只能用文章記錄,並且暗自決定,下次再有機會在台灣過年的話,為她再在除夕夜時戴著雞酒去十八王公廟拜拜。

能夠帶領一小群人一起做一件儀式,誰說不能算是一項人生的偉大功勳?
清明
農人們的作息,像四季一樣規律而準時。每年第二個重大節慶,就是清明節。
還小的時候,只覺得清明節時祭祖十分有趣。每年春天,台灣的新聞常會播報,又有日本白鷺鷥從日本遠渡重洋地來到台灣的東北角避冬了。而就在白鷺鷥喜歡棲息的水田附近,那裡就是東北角當地人的墳墓區。

傳說中的白鷺鷥,就在這條通往掃墓區的橋邊
每年清明節,阿嬤總會號召各家男丁回山上,幫忙祭拜。
記憶以來的每一年清明,我都跟著爸爸、堂哥們,一起帶著阿嬤準備的供品去掃墓。你可能無法想像,能夠光明正大的在墳墓區穿梭,對小時候的我而言,是件多麼是好玩、新奇的體驗。
每一座墳墓,型態和樣貌都不相同。有的仿照閩南式的建築,有的是一個小小的塚。比較大的墳墓,裡面通常是擺放著家族裡許多人的骨灰譚,墓上會大大地刻著家族的姓氏,廳柱旁還會寫著祖先的籍貫。墳墓們多比臨而蓋,墓間有羊腸般的小路戶相連通。要找到家族的墳墓,必須要穿過一「戶⌟「戶⌟的墓,走過神秘的小徑才能抵達。對小時候的我而言,光是走到家族墳墓,過程就像是在「小人國⌟探險一般有趣(神明們請千萬不要生氣,小時候不懂事。況且我除了經過人家門口,從不搗蛋的。)
無聊時,還可以數看看哪個姓氏出現次數最多。
每次掃墓,都會出現一大堆不認識的遠宗親戚們。雖然面生,但我還是樂於在爸爸向人們介紹我是他女兒時,送上一個害羞的微笑(畢竟我跟來的主要功能,大約也僅只而已)。
掃墓時,我們會將祭品擺放好,然後跟著阿公一起,斟酒祭拜。拜過以後,在等待的時間,我和幾個堂哥們會一起爬上墳墓頂,拿磚頭把符紙壓在墳墓的不同角落、把阿嬤準備的水煮蛋剝殼後撒在墓塚圓頂上。
東北角墳墓區傍山面海,景色其實很不錯。然而只有每年清明,我才能夠光明正大地坐在墳墓頂上聽大人聊天、看海。掃墓的最後,大家會一起圍著燒得過旺的火堆,將摺好的銀紙投入。每次燒錢,伴隨著海邊的光,火光總是過旺(現想來真的非常不環保)。我邊撿著被風吹落掉在火堆外的金紙,邊堤防被火燙到。
和除夕拜十八王公不同,掃墓時,阿嬤只是扮演幕後的角色,負責準備供品,阿公則是主要帶領祭祀的人。因為傳統上,媳婦和出嫁的女子,是不能夠去掃墓的。
雖然不直接出席掃墓,阿嬤卻還是萬分辛苦。現代的生活很便利,但跟著阿嬤,我才知道那些餐桌上的佳餚,甚至是我從來都不是很喜歡的、祭祀用的白斬雞,都是多麼不容易才「變⌟出來的。過去每年大小節慶,用來祭拜的白斬雞幾乎無不是阿嬤親手從小養大後,再親自宰殺的。小時候親眼看過伯母和阿嬤殺雞、處理雞的場面,那工程之浩大、畫面之慘烈(雞腸中的屎糞、雞血、雞毛等),看得我毛骨悚然,至今仍記憶猶新。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小時候,我和杜牧這首詩的悲愁八竿子打不著。清明節於我,是另外一個能夠體驗台灣傳統習俗的節日。然而,今年,我最親愛的阿嬤走了。我坐著表哥的車子,通往了金山的墳墓區。
那是二月,雖然那時還不是清明,那日卻也下著細雨。我終於在多年以後,才終於明白杜牧這首詩,將人們的心酸寫得多麼具體。那日我望著細雨濛濛,好希望一切能夠回到小時候,好希望這一切都只是一場夢,回到山上以後,她仍會在廚房忙進忙出的等著我們回去。
那日我在納骨塔前等著爸爸,他從車上下來,懷裡緊緊抱著阿嬤的骨灰罈。其實,我已經學著要接納她已經離開的事實許久了。但是我永遠忘不了,爸爸那日雨中哀戚的神情,和小心翼翼捧著罈子的模樣。因為他懷裡的,是他最愛的媽媽,和我最親愛的阿嬤。曾經她那麼小心翼翼地捧著爸爸、捧著我,在多年以後,生命卻殘酷地將他們的角色交換。
親人逝去的心痛,和那場雨一樣,細細綿綿的,一直不停不停地落著。悲傷就像那雨滴一樣,一直默默地、細細地掉落在生命中,隨著時間而綿延。
阿嬤走前,我也嫁為人婦。按習俗,我也不再參與這項我童年最喜歡的傳統活動了。我將童年的快樂和阿嬤一起珍藏在心底。長大了,我終於才懂得清明節的意義。
下次,我會自己準備好一束美麗的白色花朵去看妳。
端午
端午,僅次於春節,讓阿嬤忙得最不可開交的節日第二名。從端午的前幾周起,阿嬤便要準備包粽子的食材、接待回鄉親人的食物、用來燒澡的艾葉。
聽人戰南北粽,我很幸運,從小便沒有這項煩惱。我有金山阿嬤的北部粽,也有媽媽那邊雲林阿嬤的南部粽。北部阿嬤的粽子,確實像是用糯米包起來的油飯,自家製作的粽子,裡面的用料都是極好的,能吃到干貝、大塊的豬肉、蛋黃、蝦米。
阿嬤每年都會包很多粽子讓我們帶回家,每年端午後,我們在台北的家裡至少還能連續吃上一個星期的粽子。因為阿嬤總會讓我們帶許多,不懂得珍惜的人們,當時總是吃到叫苦連天。阿嬤的子女眾多,但是每家每戶都是如此。
仔細計算的話,真的很驚人。阿嬤每一年,至少都包了將近400顆粽子,而這還不包含甜的,台語俗稱「鹼粽⌟的糯米粽。
小時候吃到的鹼粽,都是純粹只由糯米製成。食用時,依據個人喜好,配上白砂糖享用。因為用料單純,鹼粽相較於鹹的粽子,更可以品嘗到粽葉香氣。還很小的時候,卻不懂得欣賞這純樸的美味。我總只是把上頭的白糖舔個精光以後,就翻身下餐桌去山林間繼續玩耍、探險了。
直到我高中的某一年,有一回阿嬤突然做了新的嘗試,將甜甜的紅豆泥包入鹼粽。第一次吃到這個口味時,我兩眼放光,對著阿嬤使勁地使出連環彩虹屁,把她誇得開心得不得了。充滿糯香的粽子配上甜甜的紅豆泥,比甜膩的日式和菓子還要更加美味百倍,卻又比傳統沒有包餡的鹼粽更加豐富美味。
網路上常常看到人分享迷因,嘲笑阿嬤總是如何瘋狂投餵,老是覺得孫子吃不飽。
這,絕對是千真萬確。
有節制的聰明孫子,懂得不要讓阿嬤知道自己喜歡吃什麼東西的策略來抵制阿嬤的投餵;而愚笨如我,竟將阿嬤誇上了天。
從此以後,每年我家,除了獲得吃不完的鹹口味粽子,更多了一大串的紅豆鹼粽。
頭幾年,我還能履約,將每一顆紅豆鹼粽通通都裝到肚子裡。
但是漸漸又過了幾年,我成了青春期愛美的小屁孩,開始怕吃太多會變胖。因此對於紅豆鹼粽的戰力大幅下滑。端午左右帶下山的鹼粽,往往到年尾時,還有好多放在冰箱底層,根本吃不完。
回想起來,只覺得這真的是阿嬤和我雙方,彼此最甜蜜的負擔。我因為有阿嬤的疼愛,而感到無比幸福,卻又為自己的浮誇感到羞愧。
如果,時光能倒流,我願盡辦法,發明各種新奇的吃法來消耗成堆的紅豆鹼粽:沾糖、配珍奶、拿去煎諸多嘗試都行。我想告訴把當年的我狠狠敲醒,大聲在耳邊告訴自己,這些吃膩了的口味,未來的幾年以後,妳再也吃不到了。
這個世界上,也再沒有人會和她一樣如此疼愛我,將我的喜好這樣放在心上了。
除了粽子,每年回山上的幾個重要任務,還有盛午時水、洗艾草水。傳說,端午這日正午時的水,可以放上很久都不會變質,也有招財、避邪等作用。因此每年端午正中午,大人小孩們都用山上的午時水,把全身擦過一遍。爸爸則會忙著裝上一桶桶的午時水、將硬幣洗午時水清洗,做為他的招財金、發財水。
傍晚時,家族的每個人便會開始排隊,輪流用艾草燒成的水,洗香香的艾草浴。阿嬤會在舊家的大灶上,用和煮飯同一個大炒鍋,從午時至晚上不間斷地煮艾葉熱水。因為是灶,每隔一陣子就要有人來添柴,水才能不間斷地保持滾燙。我也是在某年端午,跟著阿公學會如何為灶裡添柴的。
每個要洗澡的人,都得走上一小段路,從舊家提煮好的艾草水回到新家來洗。
阿嬤家有分新家和舊家。舊家,就是爸爸小時候長大的家,是一小間閩南式的紅磚瓦建築。舊家很小,大約只有20坪左右的空間,很難想像曾經同時住過阿嬤阿公一家9口。隨家族的壯大,我出生的後幾年,阿公阿嬤在馬路旁的另一塊地蓋了一棟粉紅色的水泥小透天,是為新家。從我有印象以來,都是住在新家。而舊家已經變成了倉庫、農舍,和阿嬤的第二個廚房。
我們會在浴缸中放冷水,然後用勺子從桶中一點點加入滾燙的艾草水加入浴缸,直到調配到理想水溫為止。泡艾草水和泡溫泉差不多,先洗好澡,再泡艾草浴。我因從小跟著阿嬤,什麼傳統的中藥、草藥味我都並不排斥,而艾草淡淡的青草香,更是我記憶中最好聞的味道之一。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每次洗完艾草澡,都會覺得格外的神清氣爽。這種集體排隊洗澡的活動,大概也算是端午節最具代表性的家族儀式之一了。
印象很深刻的端午,是長大後,有一次被安排到舊家洗艾草澡。因為實在太多人要排隊洗澡了,有些人便會到舊家洗澡。舊家的設備很簡陋,我還小的時候,從輪不到我來這,所以是直到長大了才有的特殊體驗。
因為這次經驗,我才知道傳統閩南建築裡,所謂的浴室,就只是廚房旁一個沒有門、有排水溝的小空間而已。椅子上放著一個小凳子,讓人可以坐著洗澡。在舊家洗澡,於我而言是體驗反璞歸真的另一個新境界。
首先,我提著大水桶至屋外面的自來水龍頭加冷水,然後再從灶中舀出滾燙的艾草水加到水桶,慢慢調配水溫。浴室裡沒有水龍頭,我用勺子舀初水來洗頭、沖身體,一邊小心控制水量。出生得過於幸福的我,從未體驗過這種「第三世界⌟式的洗澡方法。
然而,我衷心感謝自己生在這樣的家庭,現在過得幸福無虞,也能了解前人們是怎麼樣才走到今日。想像世界上還有千千萬萬的人,是怎麼樣度日的。因此我才說,我的心裡永遠有一座阿嬤島。我在山上學到的一切,建構了我整個人靈魂的色彩,成為我看待世界的雙眼,和每個細胞感受他人所感受的感官神經。

在異鄉時,以為自己想念粽子所以也動手做了粽子。做了以後才發現,我想念的,應該不只是粽子。
中秋
端午的下一個重要節日,便是中秋。中秋時,傳統上也需祭拜神明,但卻不似其他節日繁瑣隆重。因此這個節慶阿嬤的主要工作,是想辦法為飽一個個回山上的小鬼頭。說到這個,也得一提,我們家唯一不會親手製作的年節點心,就是月餅。我從前從未問過阿嬤原因,不過山上也沒有烤箱,更遑論做月餅呢!阿嬤的拿手點心,必須得是在一頂傳統大灶上就能做成的,糕、粿可以,月餅,直接買現成的即可。也幸好如此,中秋節時,阿嬤總算可以少了一項工作。
說起月餅,阿嬤雖然不親手做,卻很愛吃餅。對於月餅,阿嬤尤其喜歡我們家附近一間綠豆椪滷肉月餅。而甜鹹交融的好滋味,全家族每個人都愛。因此媽媽每年中秋時,總會訂上好幾盒帶回山上和親戚們分享。而每家每戶都帶上一些月餅,總會讓阿嬤家的月餅庫存超標。因此每戶都帶了好些回去,又再換個別的牌子的月餅,帶了好些下來。
中秋,曾是我最喜歡的傳統節日。每年全家族的人用烤肉的名義,齊聚一堂,樂趣無窮。家族每個人生活漸漸步入正軌後的那幾年,鼎盛時期大約會有30人左右一起聚在山上,那大約是我高中時。那時堂哥們30歲出頭,剛為家族添上新成員。樓上那一戶的伯伯也還在,因此他們也會全家動員,在舊家前的三合院那邊烤肉。山上大家都彼此認識,爸爸忙著和一切我不認識的姑姑、叔伯們串門子聊天,而我則就著月光,負責烤肉或者剝柚子,邊和堂哥們聊天、分享近況。
而每次烤肉,阿嬤總還是不見人影。
也許是怕大家只吃烤肉不飽,她依舊會在廚房裡料理出一桌子好菜,讓想吃飯的人,可以有不同的選擇。因此,阿嬤總是在廚房不停地準備烤肉食材,或者煮飯,不曾得閒和我們一起好好坐在門庭前悠哉賞月過。她只在出來巡視食材需不需要補充時,吃上一兩口;或者吃我們已烤好一陣子、盛盤後送上餐桌的烤肉。
阿嬤就是這樣,她自己明明不太吃的,卻準備得比自己要吃的東西還用心好多倍。
家族齊聚的時刻,連我都感到無比快樂,更何況是最掛念大家的阿嬤呢?平時她總是一個人在山上給子女們打電話。在見到大家齊聚一堂的時刻,她又怎麼能忍住不將更多的愛奉獻於家族每一個人?我了解她的。我的阿嬤,是超人阿嬤,而且還是最善良溫柔的女超人。在我的小小星球,無數的電影、偶像劇、人海中,我只認識一位這樣的女超人。
每一個節慶、每一個快樂的回憶,都有阿嬤默默付出的身影。而我,才能在這些滋養下,成為現在的我。從小到大,我總是期待著不同的節慶趕快到來,能夠快點回山上玩。比如每年中秋過後,便會一直滿心期待著春節的到來。一直以來,我都是如此的。直到我出國。
2022年底,正在美國讀碩士的我,從家族群組裡得知了阿嬤離癌的消息。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後,我有好多問題想問,好希望自己能馬上飛奔回家。
但是死亡之於生命,一直都是未知的,沒有人可以給我任何答覆。
在我短暫的人生裡,至今我還未曾真正面對過失去親人的傷痛。我不敢相信,偏偏是這個第一次,我要獻給我人生中最敬愛的偶像、我最親愛的阿嬤。她是我人生的燈塔,我無法想像,有一天她也會有油盡燈枯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