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阿嬤是一個土生土長於台灣東北角的女子。生於農家,但是她的肌膚卻天生雪白,因此她的名字,是單名一個「雪」字。印象中的阿嬤,雖然整日都在田裡工作,肌膚也不曾黝黑過,不像我,小時候不過回去山上住一個暑假,就曬黑得連五官都分不清楚。
阿嬤有一張圓圓的臉、一雙笑起來月彎般細長的雙眼和一頭短捲髮。以前,我一直都以為阿嬤是年紀比較大了的時候才燙的頭髮,沒想到前陣子翻出30年前的照片,才發現阿嬤原來從年輕時就是這樣的髮型了。
小時候家裡窮,所以阿嬤沒有上過學,也不識字。然而,當我看著她30年前的舊照時,卻會忍不住讚嘆阿嬤的氣質真好,看起來就像是民國初期時富貴人家的閨閣小姐。照片中她淺淺的微笑,沒有凝視著鏡頭。有些人年老時,會和年輕時的照片差異過大而對不上,然而阿嬤卻不會。二三十年以來,她一直以來都是這樣的,除了臉上添了幾道歲月的痕跡以外,幾乎都沒變。
二十歲初頭那年,阿嬤嫁給阿公,他們當時大約只是依循著傳統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結婚的。然而一牽手,他們便一起走了將近70個年頭。在我結婚前夕,阿嬤告訴我她當年「自己拿著一個箱子,把生活上會用到的東西裝一裝,梳子、幾件衣服、碗,裝一裝就走了」。話題一轉,她向我叮嚀了許多婚禮的注意事項(當時還未和現在的先生決定結婚),床要怎麼擺、櫃子、房子的頭期款要誰付等等的。當時聽得頭昏腦脹,現在只恨當初怎麼不拿筆記下來。阿嬤自己是一個箱子拎著,就來了到這個家族,一晃眼,過了一輩子。她卻在我後來告訴她男友向我求婚時,開玩笑地說:「聘金怎麼沒有一個億?」;看到我的婚戒時眉頭微微皺起地說:「鑽石怎麼這麼小?」
她就是如此,遠勝於愛她自己的疼愛著我。
阿嬤一育共有7個子女,我老爸排行家中老三。
阿公是個很腳踏實地工作的農夫,年輕時在基隆港擔任過引船員,阿嬤則是個刻苦耐勞的傳統女性,年輕時什麼工作都做過。她說她以前常去竹林里挖筍。媽媽曾說過,竹林裡都會有好多蛇,但她卻講得好像是去採草莓一樣的稀鬆平常;她也曾做過採茶女。我從未在東北海地區看過茶園,更不知道阿嬤會採茶。我更加難以想像眼前的她,自己一個人搭著大眾運輸到台北打拚的模樣。那畫面,彷彿是一隻小羊在乘公車,目的地還是燈紅酒綠的台北。
本來家族雖然不算富裕,但日子也還過得去。一直到我大伯十八歲那年,向人借錢投資經營紡織廠,經營不善而切下一屁股債。那年,他的弟妹都還年幼在學,我的家族,真實上演了陷入被討債集團追殺的八點檔劇情。
大伯捲鋪逃跑消失了,阿公阿嬤卻無處可逃,只能在山上,任憑討債集團上門追債,辛苦替大伯還錢。爸爸告訴我,他永遠記得那年他好不容易半工半讀辛苦存了一整年的學費,學校註冊前一天,阿公跑到台北來求爸爸給他錢還債。爸爸辛苦搬磚頭賺來、一點一點存入高高放在房間櫃子上的箱子裡的學費,阿公卻頭也不回地,一個箱子就提走了。
是個怎麼樣的環境,才能讓人把夢想與青春,都用一個箱子輕易地全部裝走?爸爸的註冊費是如此,阿嬤一生的歲月也是如此。
因為大伯年輕時的這件事,家族的命運有了180度的大轉變。阿公阿嬤的所有子女們,都在很小的年紀就完全地經濟獨立,他們從很年輕時就各自離開家鄉,走上了很不相同的人生道路。只有阿公阿嬤一直都住在山上,從未離開過。

東北角的燭台雙嶼,突然發現阿公阿嬤和他們好像,默默承受著風雨及海浪的拍打
媽媽說,我出生那年,山上的梯田種的是滿滿的水稻、夏天夜晚是滿片的螢火蟲。後來,山上的田改種蔬菜為主,最主要的農作物是每年夏季收成、遠近馳名的金山紅心地瓜,橘紅色果肉的那個品種。但是我始終相信,當年,若不是真的被生活逼至絕境、到了迫不得已的地步,阿公阿嬤又怎麼可能會向子女們伸手要錢呢?
要知道,他們倆獨立得令人嘆為觀止,能不麻煩別人的事,他們絕對隻字不提;能夠給予別人的,他們也絕不藏私半點。多年以來,他們始終不願離開山上到都市們和子女們一起生活。所謂的婆媳問題、老人照護問題,兩個老人家拚上老命,也要盡可能地延遲不讓這些發生。他們就是不想願成為子女們的負擔。而他們太過努力遮掩,甚至一度還讓天真的我以為,這個世界上不曾存在這些問題。
於我而言,每天「努力工作」,是件需要提醒自己的事;然而這件事,卻是深深地刻在阿公阿嬤的骨頭裡的,滲透在每一個細胞血液,構成他們的靈魂與血肉。觀察過阿公阿 嬤的生活,他們的生活就像四季更迭一樣有紀律。常在想,假如我是一個農人,或者是從事自由業工作,我有可能做到和他們一樣嗎?舉例而言,阿公每日晨起,第一件事情一定就是撕下農民曆上舊的那一頁。這麼一件事,我能記得連續做10天,就很厲害了;然而,90多歲的人了,他這輩子,大約重複做了將近30,000次這件事,一天也不曾遺漏過。
當他們的子女們都邁入中年後,過去的債主們也逐漸消失了,但是七八十歲的他們,還是每天都辛勤的工作。直到幾年以前,阿嬤大約八十左右,她還是時常獨自走路上、下山。除了採買日常用品、肉類等,她也會在天黑以後,摸著黑走路到如今香火大已經不如從前的十八王公廟賣金紙,然後在天亮時走路回家,沿路撿拾路人隨手亂丟的空瓶空罐賣錢,賺取微薄的私房錢。即便家裡當時已經不是很缺錢了,她還是樂此不疲。平時的家務、農務更是不用說了,阿嬤全都一手包辦。無論我們何時回去,阿嬤家總是很整潔,地板一塵不染、家務井井有序;每次從要下山回台北時,阿嬤也都會讓我們每家各自帶上許多她親手種的、健康又美味的蔬果們回去飽嚐一頓。阿公則是一輩子都在務農,因為長年蹲在田裡工作的緣故,腰板呈現大約70度,無法挺直。家裡所有家事、農事「工程」都是他一磚一瓦、一步一步慢慢地彎著腰壘成的。一般人可能不曾注意到是怎麼來的、卻是生活不可或缺的事物,通常就是來自阿公的手藝。比如通往梯田上層的樓梯、田埂中間的木橋、供給家用水的水利工程等等。如此能幹的他們,當年過得有多辛苦,是可想而知的了。很難想像,在這說短不短、說長不長的人生中,他們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這樣勤勉、刻苦、認真走來的。

和阿嬤一起下田
在山上的童年,始終都是我28年歲月以來,生命中最快樂的一段日子。大家族,人口眾多,我的親戚、玩伴們也多。一直以來,我也都非常以我的阿嬤家為榮。
看過「腦筋急轉彎」就知道,一個人生命中會擁有許多核心記憶,構成自己的價值體系,這些價值體系包含了許多面向,就像是一個個的島嶼。如果我是電影裡的小女孩,那麼阿嬤家的回憶一定是我的核心記憶之一,而我肯定擁有一個很大的島嶼,名字就叫做「阿嬤島」。
許多我這一輩的同學們,早就都不說台語了,但我從小,有阿公阿嬤陪我「語言交換」。
在都市裡長大的朋友們,大約都不能想像田裡鬆軟的土壤有多麼溫暖吧!我卻在每年夏天番薯採收的季節,跟著堂哥們在田裡東奔西走地瞎忙,把腳ㄚ當成鏟子整個插進土裡,撥開土壤深處應是和怕光的甲蟲、蚯蚓say hi。
以前山上的泉水還更多時,阿嬤家門前、到馬路旁整條,都是滿山滿谷的螢火蟲。在一片漆黑中,頂上有整片星空、身旁是滿山螢火蟲,那種幸福,感覺整個宇宙都在微笑,深深的將自己溫柔擁入懷中。
東北角濕濕的空氣、陽明山系綿延的山脈、山腳下可以遠調基隆嶼的東北角海岸,這樣美麗的事物,從小便沁入我的每一個細胞深處。也因此,每當提到「家」,我往往不是第一個想到台北的高樓大廈,更多的是想到阿嬤家。
阿嬤家除了景色優美外,還有許多「傳統習俗」體驗,而那些都要歸功於我那無比傳統又勤勞的超人阿嬤。每逢年節回家,阿嬤自己總是忙進忙出的不見人影,忙得沒時間吃飯,但也因此,我才能在清明節時,屁顛屁顛的捧著阿嬤煮的全雞、水煮蛋去掃墓;端午節時,吃到阿嬤親手包的北部粽、鹼粽,洗上一桶熱呼呼的艾草水;中秋節時,和親戚們一起烤著阿嬤準備的食材。春節時就更不用多說了,阿嬤自製的甜粿、米糕,從除夕一直到初二每日的大餐。
一年四季,無論何時回去阿嬤家,我永遠都是最放鬆、快樂的的鳥兒。
那兒永遠是我的家,由兩隻充滿智慧、慈祥的老鳥默默地用他們的一生守護著的家。
如果幸福是一隻青鳥,每當我回山上時,我就感覺自己成為了那隻青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