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妖記
那天天冷，上班遲到，老闆給了我警告。回家的路上，警察打電話給我要我過去一趟，談我老婆失蹤的事。我兩週前報案失蹤，但沒事，我老婆回來了。我跟警察說晚一點，我會順路過去。
結果半路上有個人把我攔下，是個道士。
這個穿灰色道袍配牛仔褲的傢伙說，這附近妖雲密佈，先生身上妖氣最重，但你不是妖，推論極可能是，你家裡出了妖精。
又來了，一天到晚都有詐騙集團想騙我，偷我的錢，才不上當，走就對了。
道士拉住我，說要救我，為了取信於我，破例給了一個法寶。
什麼東西？
照妖寶，是個手機應用程式，免費試用三十天。
為了擺脫這個奇怪的道士，我下載了，當場開給他看，啊哈，沒見到鬼啊，開手機鏡頭四處照，哪有什麼妖，我是人，道士是人，路人也是人，就連二樓偷聽我們談話的歐巴桑也是人。
他要我回家再開，偷偷照，照我家人。
我家人怎麼了，我家就兩個人，我跟我老婆。
他說小心，別給妖精發現了。
隔天我上班又遲到，老闆最後一次警告。下班後警察局又打給我，問我昨天怎麼又沒來，我說因為一個怪人結果忘了。警察叫我快點來，你老婆失蹤這麼久，難道不想知道嗎。我說她回家啦，跟朋友出去玩，回來好幾天了。是喔，警察口氣不太信，你老婆跟誰去？去幾天？去哪裡？我答不出來。警察就說，反正你來就對了。
路上又遇到那個詐騙道士，我說我正要去警局，嚇嚇他。道士說警察沒用，警察不能對付妖精鬼怪，遇到什麼狀況都一樣，只會說是自殺，沒用。
我說我老婆不是，我老婆是出去散散心，已經回家了。
他問我，照到了什麼？
我說貓耳朵，還有，貓尾巴。
那就是貓妖。
我說不是，只是好看的，一種裝扮一種造型，我很喜歡。
扮作貓是吧，是不是比婚紗照還漂亮？
我說哦，是啊。
中妖了你，道士說，中妖了以後，邪氣纏身，三魂不固，五臟不守，百事不吉。道士特地解釋百事不吉就是股票買哪支就跌哪支，還問我最近有破財嗎？被炒魷魚了沒？我說才沒，工作很順利。道士看了看我又說，還有一點，你老婆不開心，你那方面是不是不太行？我聽了捲起袖子想扁他。
道士說，你還是不信，執迷不悟，給你看個活證據。他拉住我的左手，看手臂內側，有一條靜脈從手腕一路連到腋下，竟然是黑的。他說看，要沒救了，不出七日，陰邪之氣侵入臟腑，呼吸困難，心臟衰弱，有的腋毛還會發白，接著就口吐鮮血肝腸寸斷而亡。
我聽累了，想回家了。道士不放手，說要解救我，這回也拿出了法寶，一包維他命，他說是續命散，一顆石頭，說是鎮妖石。我冷眼問他多少錢，他說錢不重要，命才重要，法寶要貼身藏好。
我回社區，坐電梯上樓，開門之前，把東西塞在隔壁鄰居的盆栽。
第三天我還是爬不起來，老闆說他雖然同情，但我這個月每天上班都遲到，不得不開除。我想說，丟工作了，那就吃個早午餐吧，結果吐了。走去診所看醫生，什麼病都沒，還不退我掛號費。
那個警察巡邏時遇到我，我說我不報失蹤了，那警察非得要我坐上巡邏機車，又要我坐辦公椅，還端茶，我說不用了。那警察從上鎖的抽屜裡拿出牛皮紙袋，幾張照片擺上桌，要給我看。
我不想看，屍體，才不看。警察說看一眼就好，不會害你，算是拜託，這個是在海邊的樹上發現的，有幾個特徵跟你老婆一樣。我看了，完全不像，這才不是我老婆。警察說了各種理由，簡直要強逼我認屍，但我不屈服，我吐了。警局裡的人都怕了，那警察叫我回家休息。我請他載我，我頭暈目眩，還氣喘了。他說不行，還不到巡邏時間。
我在路上走得快暈倒，好不容易回到社區，坐電梯上十二樓，每樓都開，不曉得哪個小鬼玩電梯，心臟慢了好幾拍。
找找找，找法寶，盆栽裡沒翻到。大概被鄰居當垃圾丟了。掃走廊的阿伯說沒見過。我去地下室把大垃圾桶倒過來，還是沒有。只好再上樓，結果在另一個鄰居的鞋櫃裡找到。
趕緊撕開，吞下續命散，覺得好多了。
握住鎮妖石，我覺得能呼吸，心臟又跳了起來。
這只是暫時，我回家裡臥房躺著休息，但只要一鬆開鎮妖石，就會驚醒。我冒冷汗，手腳抖，而且眼睛痠，眼球上似乎漂浮著灰塵及短毛，還聽見貓叫聲，但沒人養貓。最慘的是偶有一陣劇痛，像被利爪抓過，找不到傷口。只好裹著棉被，翻出書櫃深處的本願經，一個字一個字唸著經。
黃昏的時候，覺得狀況比較好了，下樓去巷口，找了一條又一條街，這才看到道士坐在便利商店。他又給了我一包續命散，還給了我一條香蒜麵包，因為貓怕大蒜。
我跪下來抱他的腿，請道士救命，道士沒答應，面有難色，遲疑不決。店員叫我們借過。道士問我，手頭是否寬裕？
我簽了合約書，本票也簽了，道士拍照上傳，然後撥了一通電話給總部，過了一陣子，總部回電，作法的申請單緊急通過了，可以去我的住處布陣除妖，現在就可以。他問我老婆平時幾點回家，我說都是七點。
道士在我家客廳裡佈下陣法，貼滿黃色符咒，點蠟燭，掛風鈴，擺了幾串大蒜跟芳香劑，重點是一個神明公仔，說是二郎神，一個小狗娃娃，哮天犬。我拿著一顆滑鼠，說是當誘餌。道士則是穿戴正式，還貼了小鬍子，但他忘了帶桃木劍，借我家的菜刀，說要斬妖。
七點沒回來，八點也沒，我們等到了十點還是沒有。
道士說，被發現了，貓妖警覺性高，已經逃了。我們肚子叫了好幾回都餓壞了，家裡沒吃的，泡麵都沒，也沒出門，因為開門就會破壞陣法，就無法請神降駕。但我一整天只吃續命散跟香蒜麵包，還跟道士對分，餓得受不了，要去買消夜。
道士叫我小心，開門前先看一下。我看了門上的貓眼，沒人。他又叫我等一下，要確定，陣法布置了就要全額收費。我說知道。他還是不放心，說他不用加辣，我說好。
一開門，我老婆就在門外，我嚇得掉滑鼠。
老婆劈哩啪啦問我怎麼回事，門鈴壞了，電話沒接，敲門也沒回。她看見客廳的模樣，又罵，說我是白癡，智障，瘋了是不是，每次說不能再信那些直銷跟詐騙集團，結果每次都上當，亂花錢，亂買東西，又是這些垃圾，又上了騙子的當。她說個不停，我想解釋，但一句話也接不上。
我想找道士幫我說幾句，但他不見了。
老婆開始扔東西，摔東西，把符咒都丟到垃圾桶，我想阻止，她大力一推，我坐倒在地，頭暈目眩。
一陣薄荷香味傳來。
是薄荷精油，肯定是老婆的精油整瓶翻倒了，老婆停下手邊的工作，看向走出臥房的那個人，是那個道士，我以為老婆會發飆，但她沒生氣。
老婆微笑，說，你朋友還在啊？
道士手裡拿著一塊石頭，拋出去，打在她的肩膀，落在地上，叩叩。我老婆轉頭看向我，我知道她一定是要罵我、質問我、要我們滾。但她開口只發出喵喵喵喵喵喵。
她牙齒變尖，舌頭變長，頭上冒出來貓耳，貓尾巴從裙襬下伸出來。
我以為她會變貓女，但是理想總是落空，她臉冒青筋，手腳生毛，真是嚇人。她似乎很痛苦，大吼一聲，大風吹來，頓時家裡的杯子碗盤全砸碎在地，我躲低，抬頭沒見到人，只見衣物底下鑽出一隻小花貓。
看我的眼神就像我老婆。
道士拿菜刀，砍過去，小花貓跳開，他又揮了一刀，小貓再閃，但是被割了流血。我出來攔道士，希望道長手下留情，虐待小動物是違法的。道士說這不是小動物，是修練百年的妖精。我說妖精又怎麼樣，她人很好啊，兇是兇，但那是因為我亂花錢，怕我被騙，她為了我好，而且每天都買便當給我啊。
道士推開我，叫我別再迷惑，趁妖精現在虛弱，斷絕一切因果，否則後患無窮。說完又拿刀劈向小貓，我趕緊抓住，被踹了一腳。
婆婆媽媽，道士還罵了我，笨蛋。
這時大吼聲傳來，嚇死了，眼前出現一隻花豹，撲向道士，道士跌在一旁，右肩被抓傷，換左手拿刀，邊退邊罵，然後奪門而逃。他跑去右邊，但大概電梯沒來，他又穿過門口跑向左邊，大概要改走樓梯，但他不知道樓梯間是鎖上的。道士拍打別人家，叫救命。
花豹對我哼了一聲，不咬我，慢慢走出門，我怕了，想去關鐵門，但聽見道士的叫我，還是探出頭，看向走廊，走廊的燈壞了，盆栽倒了，只有窗戶的月光照進來。
豹尾巴搖動。
道士大叫，這要額外收費！
道士站在別人家的鞋櫃上，站得很高，掏著布袋，抽出一個東西，在月光下晃了晃。是個卷軸，又像是一個保鮮膜。他說這是太上老君的法寶，白蛇捆仙，可以捆仙，更能縛妖。
道士雙手拿卷軸又結印，唸了一串咒，結印指出，卷軸展開，射出白紙，紙上還有密密麻麻的經文，不停延伸，在空中像是一條白蛇打轉，圍住花豹。道士越唸越快，那白蛇突然收緊，經文發光，電流在空氣中啪啪作響。花豹遭綁，逃不出，爪子牙齒沒用。道士換結印，白蛇緊勒，將花豹吊掛。
受死吧，道士大叫，他舉起菜刀，高高躍出，要當頭劈下。
那瞬間，紙繩焚盡，一個裸女從灰燼站起。
她揮了一掌。掌風化作狂風，道士被震飛，向後撞碎窗玻璃，墜入黑夜，往下掉，連一聲啊都叫不出來，因為他在那陣狂風中被割得四分五裂，身首異處。
我看得一清二處。
我看著那個裸女，看著像我老婆，又不太像。等到她進房，穿上衣服後走出家門，電梯的門關上之前，我們互望最後一眼。那時，是另一個人了。
我在家躲了一個禮拜，每日服用續命散，還活著，警察沒來找我。一個禮拜後，我去找警察。警察問我來幹嘛，我說報告案情，那個道士的案子。警察說那個人啊不是道士，是毒蟲，有販毒跟詐欺前科，而且他是跳樓自殺，沒有他殺嫌疑。
頭都飛走了，還沒有嫌疑？
那有什麼，警察喝茶說，看得夠多，就知道是自殺。
要不要再查？
你警察還我警察，你說查就查啊，你行你說啊，誰有嫌疑？
是我老婆殺的。
你老婆，怎麼搞的？
她跟他，因為我……我說不下去。
來，給你看你老婆。他拿鑰匙打開抽屜，取出牛皮紙袋，將繞在袋口的繩結解開，他說，正好今天就是最後期限，再不認，就是無名屍，很可憐的。
我不想看，但還是看了，照片上那個人真的不像。但最後，我還是認了。因為不認的話這個人什麼也不會有，不會有個牌位，不會有法會，沒人拜，很孤單。而且那時，我很想要有個什麼。
請進靈骨塔之後，我每天都去拜，跪在地藏王菩薩的座前，懇求他能告訴我真相。耳邊有人說，信了就是真的。另一個人說，希望什麼什麼就是真的。我被搞迷糊了。我希望什麼，是掛樹頭的是我老婆，或是離開家門冷眼以對的是我老婆。
記憶模糊了，她長什麼樣。
我拿出手機想看我老婆的照片，卻點開照妖寶，鏡頭上見到，地藏王菩薩也有一對貓耳，還對我眨眼睛。
文／圖：張原通
（本文榮獲聯合文學二月小說新人賞，刊載於聯合文學雜誌484期，經同意後發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