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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慢慢回過神來時,一陣陣淡淡的薰香混著清淨的花香,從四方飄來,我感到整個身心,前所未有的舒暢及輕鬆,我閉上眼,試著想想起這是屬於哪裡的氣味?
就在我睜開眼時,赫然發現五尊巨大的佛,矗立在前方,而在大佛的頂上,則有許許多多的小白花及紅花,雪般的輕忽飄落下來,充滿整個空間。我就這樣小小的立在巨大的蓮花座前下,努力仰著頭觀看著,久久無法移開視線,整個四周,被大佛金色的光,暖暖照耀著充滿感動。我…我該不會是到西方極樂世界了吧?古代不是都會派駿馬去接狀元嗎?來接我的豈止是駿馬而已?那可是騎著青紫色巨馬,如巨人般高大的藍色使者呢。
我在心中忍不住暗笑:終於是擺脫了那個什麼都留不住的鬼地方。
就在我回頭,想要欣賞一下西方淨土的殊勝美好時,看到的卻是黑壓壓一整片湧動的人海,我驚嚇的往後退了一步,等到心神鎮定再定睛細看,才發現,原來那黑壓壓一片,是穿著海青的人們,有的正在禮佛,有的則坐在拜墊上閉目養神,其他還有人陸陸續續的進入,其中也不乏一些嘻笑的人,但立即就被一旁的引禮人員制止。
壇場內的牆面,懸掛了代表二十四席,以國畫風格繪製成的水陸畫。一到十席分別是:諸佛、法寶、菩薩、緣覺、阿羅漢、諸宗祖師、神仙、護法、弘揚水陸者,稱為上堂十席。我發現那個帶著我趕路過來的藍色使者,正走向護法那個席位的後方,我這才注意到他身上配戴著一個寫著「空」的圓牌。
空?這是代表什麼意思?
在他旁邊還有另外三位看起來跟他的樣子很像的使者。一位身上別著「天」的圓牌,紅臉綠衣騎著紅馬的使者。他的臉面看起來比較和善但仍充滿威嚴,似乎很早就已經在席位上,等候其他歸來的使者。
另外隨後趕到的,分別是白面紅衣騎著黃馬,身上掛著「地」圓牌的使者,以及黑面藍衣騎黑馬,身上掛著「地府」圓牌的使者。
地府?我打了個寒顫。
說起來,在到達壇場前一瞬間,好像遠遠的就看見這些使者從四面八方出現。他們似乎兵分各路,從不同地方將人...還是鬼魂什麼的接引過來。就在藍面使者帶著我們要從那一道真空中切出去進入壇場前的廣場時,那一位別著「地府」圓牌騎著黑馬、有著黑色臉面穿著藍色古袍的使者,突然從地底湧出,接著轟的一聲,揚起了像颶風般的巨大煙塵,就在整個廣場發出連連的驚嚇聲時,他所引領的龐大群眾,就這樣立即佔滿了像停機坪一樣大的廣場。奇怪的是,在此同時,廣場好像也在瞬間跟著擴大,不管使者引領多少人來,都可以站得剛剛好,沒有人會被遺漏在寺院之外。
我再次順著牆面往地藏王菩薩旁仔細看去,牆上設置了十一到二十四席,稱為下堂的席次。分別是天眾、福德諸神和家庭香火、歷代君臣儒宗和未得道果僧尼、祖宗親眷冤親債主、阿修羅道、諸餓鬼眾、閻摩羅眾...欸?我怎麼好像聽到有人窸窸窣窣的在我背後交頭接耳。
「今年的地行捷疾持符使者怎麼趕路趕得這麼急?」這個尖尖細細的聲音,聽不出是男生還是女生。
「我們跟的那個地府捷疾持符使者也是,我在路上翻了好幾次跟斗,差點跟不上。」這個聲音聽起來很明顯就是一位老先生。
「是喔?啊你是剛死不久喔?」那個尖尖細細的聲音問。
「對啊!我在家吃麻糬時不小心噎到就來了!哈哈哈哈哈!我現在是中陰身啦!」那個老老的聲音說。
我....這個兩個人怎麼聽起來像是在講事不關己的笑話。我左右張望了一下,沒看到有人在說話,難不成我是幻聽?
「你看那個瘦不拉嘰的小女生,她為什麼是跟著空行捷疾持符使者來?她看起來既不像天眾也不像神明,就一副傻傻的樣子。」那個尖尖細細的聲音說。
空行...傻傻的樣子...欸?難不成他們在說我?
這個時候,有一個穿著類似海青長袍,在中間巡走類似引禮人員的人,將食指放在唇上,對著我的大斜後方看去,人們紛紛跟著回頭,然後我聽到一個聲音在腦中響起:「意識交談也是禁止的。」話才結束,立刻聽到很多人壓低聲音小小的笑著,引領人員繼續將食指放在唇上,對著周圍示意安靜,大家才紛紛將頭轉回去。
我低著頭、斜著眼想看看到底是誰在講我的閒話,結果瞄見有一個耳朵尖尖,看起來像國中生的小鬼,拉著下眼皮,對著我吐舌頭。
我嚇到趕緊將頭轉回來。可惡的小鬼,我怎麼知道我為什麼會跟著空行捷疾持符使者來,我連自己是怎麼死的、這裡又是哪裡都搞不清楚。
「或許是因為妳連自己是誰都不記得,卻記住了六祖慧能的菩提偈,因此,某個路過的好心菩薩就把你拎起來了。」這個聲音,怎麼聽起來有點耳熟...
咦?這又是誰在跟我講話,我再次左右張望了一下。結果,剛剛那個講我壞話的小鬼,再次將頭探出來,且再次的拉著下眼皮,對著我吐舌頭。
可惡!我將頭轉回來,聳著肩,小心翼翼的瞄著四週偷笑的人群。在這裡,好像只有我不會意識交談。
就在我順著牆面往上方看去時,發現天花板會隨著視線的穿越漸漸消失,完全不會阻隔視線,從天上飄落下來的小紅花及小白花的上空,正是先前使者在趕路時,在前方引路的寶旛及九蓮燈。
現在,我才發現,原來那上面有寫字。寶旛上寫的字是:「啟建十方法界四聖六凡水陸普度大齋勝會道場功德之旛」,而九蓮燈上,則寫著:「十方法界冥陽兩利水陸普度大齋勝會道場」。
水陸...瞬間,好像有一道電流穿腦而過。
我的腦子閃過小時候母親牽著我的手去參加法會的那個畫面。從遠遠的站牌走向寺院的路上,我的眼睛就沒離開過寺院屋頂上,高高懸掛的寶旛及九蓮燈,而那個寶旛及九蓮燈就跟眼前現在的這個長得一模一樣。那時的我張著嘴,痴痴地看著在空中乍亮的燈籠以及像招手般飄動的旗旛,一旁是媽媽耳提面命的話:「只要眼睛跟著這個燈籠和大旗子,在這麼大的寺院中,就不怕走丟。」
等等,我是回到人世間了嗎?我仔仔細細的,看了一遍又一遍周圍的環境以及穿著海青坐在拜墊上的人們,彷彿眼前的這個景象,立刻就會消失不見。
我貪看著,不甘心的淚水流下,愛戀的情緒、憤恨的情緒、憎恨的情緒,喜喜悲悲的像大浪一樣,一波一波的逆襲過來。我看著眼前的一切不明所以,只知道整個瞋恨的念頭,就快控制不住。
「停下來!」
怎麼...怎麼會在這裡聽到泰的聲音?我震驚不已,嚇得七魂剩二魂。
「來,停下來!」泰溫和的再說一次 :「別停留在俗世的頻率上。別去感應他們的念頭。」
「你…你…你跟蹤我嗎?」我口吃加腦子亂七八糟的回答。
「跟蹤還不見得進得來咧。」阿逸突然湊過頭來說。
「你…你…你…」我又是口吃加整個亂七八糟。
「喏,跟妳一樣,我們是被邀請進來的。」阿逸少有的收起嘻笑,指指左邊一個細緻的老婦人說:「我的家人。」
「喔,那是你阿嬤喔?」我小小聲地問。
阿逸有點尷尬的摸摸臉說:「嘿,那是我在人世間的妻子。」
「欸!!」我驚怪的大叫,立即引來四週的噓聲制止。
「各位護法信眾,阿彌陀佛。」站在五方大佛前的監香法師突然開口說話:「在這個大殿中,請大家保持安靜及安定,大家可以看到大殿的入口,寫著禁語的告示。除了禁語之外,同時也藉著這個機會,隨著佛號聲在心中念佛,放下紛亂的念頭,保持壇場內的安靜及清淨,才不會打擾到各位今天特別邀請到此聽經聞法的親人眷屬。」
所有的聲音,像庭院中慢慢落下的樹葉,漸漸的弱下,整個道場瞬間寂靜了下來。
我尷尬地閉上嘴巴,同時偷偷瞄一眼剛剛出聲制止我的那些人,他們都跟我一樣,是以「識」的形態出現在這裡,自中央拜殿區四周的無限虛空往外延伸出去,完全看不到盡頭。有些穿著海青,有些穿著類似在寺院中,常住的那種灰色工作服,有些…怎麼說…雖也不是華麗,但就是美好,以阿逸的說法,他們應該是天人吧。
我低頭看看自己也換上那種灰色的工作服,心裡不禁升起終於甩掉那一身破舊牛仔褲的開心。
但下一秒,我的念頭立刻拐回阿逸年老的妻子上,話說,她也該有個八九十了吧?「你…很年輕結婚,很年輕就這樣了喔?」
我彎彎食指,比了一個死翹翹的手勢,小聲且小心的問著。
「我可是九十八歲,壽終正寢呢。」阿逸得意的壓低音量說。
「可是…你怎麼看都是十幾歲的少年啊?」
阿逸認真的想了一下,然後認真的回答:「可能是因為我的心,有如少男般單純,因此,就變回最單純的樣子存在了吧!」
我呸我呸!我終究還是以反胃的表情表達我對他的不屑。
阿逸摀著嘴,喜孜孜地笑著,完全不在乎我的反胃。
「那…泰的家人呢?」我偷偷的在阿逸耳邊問著。
「不知道耶。妳看!他總是沒個定焦的望著人群,從來搞不清楚他的家人到底是誰。當然,他是不會回答妳的。」隨著阿逸的話語,我將視線移到人群中搜索,對呀!那是誰邀請我到這兒來的?
起先,我從第一排開始,逐一的看過去,看能不能有可以喚起記憶的人,但不一會,就有股引力,將我的視線往左邊的人群拉去,我看到一張如此熟悉的臉、蠟黃的、哀怨卻堅毅著,閉著眼、念著佛。我記起了,那是我的母親,將苦楚,含在嘴中過日子的人。我既愛她,又害怕她用恐懼跟內疚架構起來的世界。
一些片片斷斷的畫面,快速飛進腦子,我看到了小時候的自己在她的背上玩耍;我看到她跟家人在巷口起了爭執,之後卻假裝沒事帶我去遊樂園玩;看到她揹著大包小包行李,然後轉頭小心翼翼的將我從計程車抱出來;看到她將我最害怕的魚刺,一根根挑出來逗我把魚吃下去;看到她湊足了我的學費的滿足表情;看到她…一個人…一個人,把我養大…那現在,只剩她一個人了嗎?怎麼辦?我想起了一些事,雖然無法連成串,另一邊,又有一些飄忽的記憶進不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焦慮了起來,同時也開始有點暈眩…
我看到媽媽似乎也有點暈眩的用手扶住地板,旁邊有很多人紛紛伸出手去攙扶她。
「媽!」我在心中忍不住叫出來,下意識地往前走去。
「不行!」阿逸攔住我,以很嚴厲的表情說:「妳若干擾她,就真的會卡在這個時空,哪兒都去不了了。」
「為什麼?!」我掩不住激動。旁邊的老太婆,用力的噓了我一聲。
阿逸將音量壓到極低的說:「沒有為什麼,這就是時空邏輯。」
我看著母親,焦急地想知道自己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自己會在這麼年輕的時候離開人世間?
於是,安靜不到半秒,馬上又轉頭對著阿逸問:「為什麼我有的事記得起來,有些事卻忘得一乾二淨?」
阿逸轉了轉眼珠,瞄了一眼剛剛用力噓我的那個老太婆,她就像夏日巷弄間,沒事搬張椅子坐在門口,等著看是哪個死囝仔,沒事來按她家電鈴的那種老太婆,眼睛都不眨一下,惡狠狠地盯著我們。
我們兩個打了個寒顫,一直等到她轉頭去盯別人時,阿逸才遮住嘴巴說:「妳看,身體跟神識的關係,有一點像手機跟sim卡的關係,有些資訊,妳存在sim卡,有些妳則存放在手機裡;換手機就跟換身體一樣,存在身體的記憶就跟存在手機上的一樣,換了就換了。」
「那是誰決定把什麼記憶放在身體?什麼記憶放在神識的?」我也掩著嘴,不死心的追問。
「是誰?!」阿逸斜睨著我,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壓低聲量反問我。
「是我嗎?」我驚異地問。
「難不成是我?」阿逸轉過頭去不理我。
我用力的去扳阿逸的肩膀,「你少騙我了!你們還不是都記得人世間的事?告訴我要怎樣才能把全部的記憶找回來?」
「不論是這裡或那裡,都只是生命歷程的轉運站。妳看!妳連自己的名字都帶不走,還能介意什麼?爭奪什麼?這俗世,沒有一件事是神聖的,沒有一件事是永恆的。」阿逸將手伸到我的面前,正看又反過來看說:「妳能抓住什麼?空無!空・無・一・物!」
然後,跟那老太婆一樣,噓了我一聲,暗示我不要再發問了。
我的怒火,毫無預警地升起,我猛拽著阿逸的衣領:「空無 !空無!如果一切都是空無一物,我們活著幹什麼?!」
「止!」上空傳來一陣輕雷聲響。
阿逸的臉嚇成一陣青白,一直搖著手制止我,本來走遠的泰,趕緊回頭跑上前拉住我:「來!快停下來!」
我的挫敗不已,停不下來:「我們如此努力的活著,又是為了什麼?為了什麼?」
「止!」那一陣輕雷又再度輕輕響起。
當阿逸正要開口解釋什麼時,我們三個已經被踢出…精確地說,應該是被轉移到寺院門外了!我們三個人,頭痛到倒在地上哀號。
泰硬撐著身體,站起來對我說:「我忘了提醒妳,在壇場內,處處都有護法神,護衛四眾弟子在此法會期間不受侵擾,因此,只要是擾亂法會秩序的人,都會被請出去。」
阿逸一邊跪在地上唉唉叫,一邊埋怨:「早點跟她說嘛!痛死我這把老骨頭!」
泰沒理會阿逸繼續說:「同時,妳這樣的情緒波動,除了很容易引發來自鬼道、阿修羅道、畜生道眾生的瞋心之外,更重要的是,會影響到邀請妳來參加法會的世間親屬,讓他們無法安心專一的聽經聞法。」
我跪在地上,頭也不抬,後悔的流著眼淚。想起了剛剛媽媽的暈眩,原來是因我而起。但我心裡仍然非常怨怪阿逸那番引發我憤怒的風涼話語。
阿逸走過來,蹲在我面前,以極度平靜的語氣對我說:「我們在世間上努力的活著、經歷著,為的,是要明心見性,從來都不是為了別的。」他似乎是想要回答我剛剛在法會最後一刻的鬼吼鬼叫。
「我媽媽…她一個人,只剩她一個人…」我泣不成聲。
阿逸緊緊抓住我的雙臂,以非常非常認真的聲調說:「我們毎個人在世上,都是一個人。只是我們一直想要假借各式各樣建立的關係,不去面對這件事。我們誰也無法介入誰的人生課題,即使近如夫妻、親如母女。當你試圖解決別人的人生課題時,表示,妳沒在活自己的人生。」我盯著阿逸的眼睛,竟然也看見藏爺爺的那種清澈及溫暖。
「妳唯一能做的,就是陪伴。以一點愛、一點耐心,一點勇氣,陪伴他們用自己的方式,跌跌撞撞的走過自己的課題。然後,就是尊重他們選擇過人生的方式。」
我看著阿逸,一時講不出話來,同時,心裡難免有些不好意思因為我的關係,讓他們也沒辦法見到自己的親人。
阿逸看我已然平靜之後,站起身,回頭往寺院的方向走去。
「我們…我是說,你還能再進去嗎?」我尷尬地問著。
阿逸從口袋中,掏出一張淡黃色的紙說:「我可是有邀請函的喔!你應該也有。」
我摸摸自己的口袋,吃驚的發現,果然有一張淡黃色的紙,上面寫著我的名字。
但阿逸完全沒在管我的吃驚,他突然停下來轉頭對我說:「妳可別跟著我,再吵一次,可不是踢出來這麼客氣的事了。」
阿逸一邊往前走,一邊又是他那吊兒啷噹的語氣說:「活著的時候不好好活著,死的時候呢,又不好好死著。顛倒啊!顛倒!」
他一邊大八步走著,一邊巴吱巴吱的念著:「話說,妳怎麼知道,妳在那邊叫做活著,而在這邊就是死了呢?都說往生了,往・生!」
我的茫然,好像被短雷擊中那樣,打開了一道小縫。
我望著阿逸離去的背影,呆坐在原地。
「我們也走吧!」泰俯下身,牽我起來。
我感覺,阿逸又再次地在我的腦門,打開了一扇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