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從某個時候開始,阿透小姐心中一直有個強烈的反向信念,「想要被拯救」這種心態非常不可取。此地無銀三百兩,反而間接證實了,他花了多大的力氣在對抗該信念。
但他的確受困於一個棘手的處境。阿透小姐的頭上,長著一個不斷增生的透明罩子。
這些年來,他早已習慣頭上的透明罩子,就像習慣每天洗澡後必須認真在全身塗抹保濕身體乳一樣,不然全身的皮膚就會龜裂流血。跟皮膚不同的是,這個罩子並非與生俱來。一個清晨,他驚訝地發現它的存在,但很快就接受了這個事實。畢竟生活中有太多無法解釋的異常需要處理。
至於吃飯與洗漱,罩子底部有一個微小的孔洞,這個孔洞每天只會在固定的時間擴張打開:早上七點十五分、中午十二點、以及晚上六點整。每次打開的時間只有三十分鐘。為了不餓肚子,阿透小姐於是成為一個作息非常規律的人。
阿透小姐漸漸跟自己的頭部(確切地說是臉部)產生了微妙的距離。比如說,他很少再照鏡子。由於罩子厚厚的阻隔,鏡中自己的五官總是有些扭曲。讓他想起小時候玩過的哈哈鏡。但某方面而言,阿透小姐又對於這個罩子有奇異的信任感,每一次,真的有必要的時候,比如,如果打了噴嚏或流鼻血,衛生紙都可以神奇地穿越罩子。真的是每一次。他就這麼接受了,罩子有自己的判斷機制,不會為生活帶來太大的困擾,反正他依然可以躺平睡覺。
就好像是,只有在他真正打算睡覺時,罩子才會消失似的。
罩子的存在想必在無形中影響了他。當然,由於種種不便,他也曾經嘗試將之打破,但罩子似乎以某種方式跟神經連結在一起,惟當蓄意去破壞,身體的某個部位會相應發痛;有時是太陽穴,有時是胃部,有時是子宮。阿透小姐從來沒搞清楚其中機制。身體對他來說是個謎,每每以為自己有些弄懂了,就會發生意料之外的變化。
阿透小姐有時不免怨懟。相對而言,人類花太少力氣在研究一具配備了子宮與乳房與罩子的身體,以第一人稱觀點為參照,考察其精密的變化機制。因為從歷史上來看,這件事情並不重要。此事讓阿透小姐覺得痛楚。
這種痛楚使阿透小姐明白,一種古老的期待全然不合時宜——童話般的拯救,某個人穿越層層阻隔來到面前,破除他與世界之間那無以名狀的隔閡。世界滿布著陷阱,而最大的陷阱,便是那關於救贖的允諾。倚窗在古堡中癡癡等待與祈禱,完全是極其單純的消耗與浪費,不小心就會把自己活成一截悲慘的枯木。又,這陷阱的險惡之處在於,它讓你以為等待之後的所謂大圓滿是值得的。(王寶釧便是這種錯覺的化身。)
但阿透小姐慢慢發覺,自己擺錯了重點。
近日,生命中出現了一些小插曲,使得阿透小姐想起了一些客觀看來無足輕重的往事,在他的夢中,有一些事物反覆出現,包括蟲、週日冷掉的早餐、甜辣醬,還有一把鋒利的水果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