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週一就該翹班,其實只是把電腦搬到連鎖飲料店,點一杯三十五元的紅茶,用ai寫腳本。不能養狗,我有ai。我是ai的狗。程式碼之間有陌生人的皮脂。一根沾著砲灰嶙峋的手指在筆電的鍵盤下方毛毛蟲一樣爬行。我從來都是,一連串我所不熟悉的事物的狗。一隻胖黃金經過,我看著他蓬鬆的毛毛流口水,他口水牽絲盯著冰箱裡的小蛋糕。小麥突然發表意見,「怎麼還沒斷手斷腳去餵豬。」
他最近改走宮廷暴力風。小麥罵人時,常常使用到動物的意象。但他從不直說「你是豬」、「你不如狗」,很尊重其他生命的獨立與特殊,了解萬物總是互為主體──我雖然癲癲,但忝讀了一些書,還是聽過「intersubjectivity」。inter的意思就是,你們共用一個雙頭玩具,如若一個人太舒服,通常代表另一個人不太舒服。
得工作。今天要幫公司的下一款遊戲寫腳本。冷峻女上司跟年下小奶狗,主打客群,中年女子的寂寞芳心。老闆再三交代,不能用嗯嗯啊啊咿咿喔喔充字數。老闆恨我。但我才華洋溢,實在是太會寫這類不三不四的東西。玩家寄來禮物,鑲水鑽的粉紅跳蛋,指定給親愛的奴瓦。藝名是Nuwa,大家叫我奴瓦。可惜奴瓦的下半身是一條蛇,沒辦法用跳蛋,但她非常感動。周末午後,飲料店內用區播送作曲人用屁眼夾著筆寫出來的音樂,正好跟我本人格調相符。女大男小,老闆反覆強調,怕我不懂他的意思是女上男下。奶狗那種感覺你懂不懂?他用發灰的厚嘴唇說奶狗,得意的像小學生剛學了新的詞彙。我看他才搞不清楚狀況,中年女子,特別是玩成人遊戲的中年女子,是全世界最細膩敏感的生物之一。現實世界如此枯竭,遊戲裡,男人光奶完全不夠。我身後坐著一對情侶,他們在聊租屋處的熱水器,已經聊了十五分鐘。男的說,我跟妳說,廁所裡的水垢要這樣這樣清。
帶著濕氣的風把外面的煙味吹送進來。我順著煙的氣味看過去。幾位太太佔用了兩張桌子,每個人點一杯熱美式,指尖夾菸,她們一個個穿著寬鬆的大尺碼服裝,布料與肉身起伏,呈現唯美的波浪狀,讓人聯想到慢性病。還有馬諦斯的〈舞蹈〉樂園。
差不多就是那樣。
明明座位離得不遠,她們也沒有壓低音量,我卻完全聽不清她們在說什麼。反倒是,角落裡,兩個小女孩低頭做著作業,鉛筆劃過紙面,沙沙聲異常清晰。她們很快就分心了,齊聲問阿嬤,能不能吃蛋糕。馬諦斯的小圈圈裡,頭上戴著粉藍髮箍的那位阿嬤回頭跟小女孩說,只能選小的。一個既輕快又不容置疑的判決。小女孩跳起來,一個紮著雙馬尾,一個披散著頭髮。她們跑向冰箱。此時我正寫到:
他坐在床沿,雙手撐在床沿看著她,那神情說不清楚是不知所措,或者就是慾望最初的模樣,烏黑的眼裡,兩簇不穩定星火在跳躍。
她無意識地扯了扯浴巾說:「去關燈。」
那是他在腐臭之前最美好的狀態。本遊戲只攻略最美好的狀態。
關燈。我的水杯就是在那時被撞翻的。她們撞到桌角,杯子翻覆,水溢出來,這是個看起來非常合理的因果鏈,但也許,誰知道呢?水杯翻覆並非結果,而是一個開端——翻倒的瞬間創造了奔跑中的女孩,奔跑中的女孩創造了一個不穩固的桌角,桌腳創造了我。甚至,桌角的創造不止於此。桌腳創造傷痕。水流繼續沿著桌面蔓延開,有些滴在鞋面上。
她停下腳步,雙馬尾女孩,單手扶著自己的腰,身旁站著神情與她十分相像的同伴,蹙眉,嘴唇微張,似乎要說些什麼。但她們終究是看到了我的臉,確切地說,看到我的異常。我是今天這個空間、這馬諦斯的畫作之所以成立唯一的原因。
兩雙真誠而野蠻的圓眼,沒有比那更純粹的事物。她低低說了聲,對不起,聽起來更接近「對惡矣」,嘴唇沒有用力的結果。話說,我也不擅長用嘴唇發力,之前為幫人口交,花了不少力氣練習。不,也不一定,我忘了考慮自己的臉。是驚駭使得她嘴角失力,卻無法標準完整地唸出那三個字。消失了的「ㄑ」其實完全在場,冷冷地擱在我們之間。
女孩 ㄑ 我,拒絕、走開之意。
我的老闆恨我,換工作沒那麼容易,如果不認真考慮生計的問題,很快真的必須去路上跟狗狗一起生活。路上很臭,沒有床墊和人體工學枕頭。而且,我有很嚴重的生理痛,需要健身房(好在雨天維持運動習慣)、熱薑茶、花草茶、各式各樣的茶、蛋白質,以及最重要的,強效止痛劑。
我不相信銀行、股市、保險,還有喜歡穿正裝、昂貴內褲,在下體噴香水的人。
我把所有錢存在床下的舊鞋盒裡。
我最大的行李是一口棺材。
看到了嗎,就在我的臉上。觸摸他時,會感覺一陣生命力的勃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