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對中醫產生興趣，自學《黃帝內經》。兩千年前的經典，即使搭配白話文解釋，還是像天書，每個字都懂，但組合起來卻模糊曖昧，想上課學習也不知從何開始。
念念不忘，必有迴響，就像一心想學武功的人巧遇難得下山雲遊的高人指點。我在奇妙的場合迎面遇到來自遙遠故鄉，三十幾年不見的幼時鄰居，如今脫胎換骨成為執業多年、臨床經驗豐富的中醫師，還正巧要開一堂課，上課時間就在幾天後，課程針對的是對經絡穴道有興趣，卻毫無基礎的人。這可不就是我嗎？
課堂上，老師將現代人的生活習性、文明病症、臨床處理方法、太極拳基礎拳架與站樁，連同《黃帝內經》對於神、氣、形的看法，結合成一套獨一無二的授課方式，既有連貫古今的知識，也有運用技巧。更重要的是，這課真好聽，他為了讓學生聽得懂，記得牢，援引了大量典故與知識，還包括金庸的點穴與劍術招式。
最近一堂學「井穴」，手上有六個，分別是從拇指到小指上的少商、商陽、中衝、關衝、少衝與少澤穴，各是六條經脈的源頭。老師上課時舉了《天龍八部》中能以無形劍氣傷人的「六脈神劍」為例。小指有「手少陰心經」與「手太陽小腸經」兩條經絡，小指上便有兩個井穴。在金庸筆下，要使出少衝劍法與少澤劍法要同時揮動左右兩隻小指。拇指上的少商穴轉化成一套大開大闔的少商劍法，無名指上的關衝穴，則成了拙滯古樸的關衝劍法……
回家之後，我馬上翻出小說。身為金庸迷，《天龍八部》我不知讀過幾次，之前看到經絡穴道總是胡亂跳過，現在開了眼，看什麼都不一樣了。我回想金庸其他作品中的劍法、內功、經絡穴道、太極拳法、使毒、用藥、主角重大疾病與解法，甚至人物的取名，原來背後都有所本。我逐一條列，像是重新解密金庸，非常快樂。
跟小說作者討論作品時，我經常以金庸各種寫人物的方法為例，像是喬峰與令狐沖都是英雄人物，可是性格與命運大不同，金庸分別透過哪些事跡讓人物出場，如何藉著齊名的另一角色來烘托主角、如何讓筆下亦正亦邪的幾個人物各有特色……可直到這一天才意識到，金庸固然擅寫人物，可他們之所以鮮活又特殊，還在於構成人物的細節，背後有套古老又龐大的知識系統。
像金庸小說這樣的經典，也埋著許多經典。儘管在行內人士眼中，金庸只是挪用醫書、氣功與拳架的名稱，並不真懂行醫、打拳與使劍，可是他踩在這一階階經籍碎片鋪墊而成的雲梯，憑空創造了全新的江湖。這一部部作品各有其時代背景與國族恩怨，武俠人物與真實人物一齊被歷史洪流沖刷激盪。不管郭靖、康熙、丘處機這些人物，是真還是虛構，在小說中都成了永恆的存在。
曾聽過有人誤以為韋小寶是真實人物，在歷史試卷上寫著似是而非的答案，我覺得這對作家來說真是最高禮讚。默背著十二經脈與穴道，我想著段譽與他的六脈神劍，也忍不住微笑起來。
(原文刊載於繽紛版 2025/1/1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