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藏經洞的殘卷在玻璃櫃裡泛黃,像老人曬太陽時翻起的袖口。我隔著冷光凝視唐人抄經手跡,忽見一行歪斜批注:「是日午後雷雨,硯台傾覆毀半卷金剛」,千年後仍能聽見那位沙彌的懊惱輕笑。文明原是一場連綿不斷的毀滅與重建,記憶在裂痕處生根,遺忘於斷簡中開花。
茶樓深處的老茶客總捧著積滿茶垢的杯子。暗褐釉色裡沉澱著六十年普洱春秋,杯緣缺口恰似時光啃嚙的齒痕。某日侍應失手摔碎舊盞,老人擺擺手笑道:「終於不必再記著亡妻斟茶的模樣。」青花碎瓷在陽光下閃爍如淚,我們方知最刻骨的紀念原是練習遺忘的青瓷窯變。
米蘭·昆德拉寫《笑忘書》時,恐怕未曾見過長安西市胡姬當壚賣酒。波斯商人用薩珊銀幣換取蠶絲,龜茲樂師在坊牆畫下反彈琵琶的飛天,那些鮮活的市聲終究湮滅在安史亂軍的馬蹄下。倒是敦煌220窟的經變畫裏,佛陀依舊垂目淺笑,任憑供養人像被西夏僧侶塗抹覆蓋——極樂世界的門檻前,連虔誠都需學會適時褪色。
青銅饕餮張口噬咬千年光陰,甲骨裂紋間商王在龜殼刻下「余一人」的獨白。我們總在文明的廢墟上重建記憶神廟,卻忘了最精妙的銘文往往鐫於遺忘的背面。蘇東坡謫居黃州時夜遊赤壁,笑談「物與我皆無盡也」,轉頭便將《寒食帖》的悲苦付與江水;李商隱在《錦瑟》中細數華年,終究以「惘然」二字為所有追憶畫下休止符。
深宵寫作時常對空白文檔發怔,游標閃爍如現代人的焦慮心跳。忽然想起幼年見父親修補族譜,毛筆尖在蟲蛀的宣紙上懸停,墨汁墜落成無解的省略號。如今族譜與祠堂俱化塵土,倒是他當時搖頭苦笑的神情,在霓虹燈管下愈發清晰。原來記憶如茶,總在傾倒的剎那方顯真味。
青花瓷的冰裂紋理最耐玩味,那是窯火與陶土博弈的詩篇。景德鎮老師傅教徒弟:「求完美者燒不出傳世器,留得住裂痕才養得出包漿。」文明何嘗不是如此?秦火焚書的灰燼裡長出漢賦唐詩,龐貝古城在火山岩漿中凝固永恆笑靨。我們執著於修復斷臂維納斯,卻不知真正的美正在於接納殘缺的從容。
深水埗霓虹漸次熄滅時,總有老裁縫在鐵閘後熨燙西裝。蒸汽升騰漫過「上海理髮」的褪色招牌,恍惚回到五十年代南京路。他常說:「好西裝要留餘地,過分筆挺反而失了氣度。」就像我們對待往事,熨得太平整便成了標本,留幾道笑紋般的皺褶,方能在歲月裡呼吸。
茶垢杯終究換成骨瓷新盞,老人改喝西洋紅茶。某日陽光斜照,他望著杯底倒影忽然落淚:「原來忘記比記得更需要工夫。」此時茶室收音機飄來《帝女花》唱段:「落花滿天蔽月光」,玻璃櫥窗外的雨絲正將城市沖刷成水墨長卷。我終於明白,笑忘書的終章不在紙頁,而在我們舉杯時漾開的萬千倒影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