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子的眼淚一直都是跟井水一般的清澈,也一般的含帶薄鹹。
那口井約略幾個大人的身高,城子常蹲踞於圓邊階上俯視靜謐深幽的井水,
稚拙的心,對於井底的藍天常有莫名悸動與憂傷。
他剛擦乾了眼淚,每每受到童伴嘲弄,他大多躲於壁角,或尋探著阿母沒在井邊時,
才蒞臨這洞開幽冥的小世界。
地深處竟連著天耶!且在一大腳步的直徑便能跳過的天地之間,
他尚能自得其樂的擁有與排遣。
井的周圍方寸之間鋪著水泥,四周是一壠一畦的菜園,
伊阿母在飼養雞鴨鵝豬擔蔥賣菜做小工之餘,便在這兒洗菜滌衣。
他難得見到父親,也有些怕見到帶點威嚴的父親,但每當他從南方澳或花蓮港討海返家
時,卻又欣盼父親給的兩角五毛的零用錢及木訥的微笑。
城子有著龍眼般明亮無邪的雙眼,及俊俏白晢天真的臉龐,
連帝君廟裡雕刻神像的老師傅都對著伊阿母說,這孩子命帶桃花,以後娶某不用花錢。
他沒見過桃花的模樣,但心裡隱約覺得應該是值得引以為傲好事。
在冷的捉襟見肘的手腳唇凍裂的嚴冬過後,年後初春的朝陽耀升時,
在由大小不一的石頭堆疊成的井壁間縫中,龜殼花的頭探出一季的冬眠,昂首吐信,
如剛脫離子宮的感觸冷暖溫度。
城子看著也不覺害怕,只是奇怪牠們是什麼時候躲在哪兒?聽說被咬一口就得死,那死
又是什麼?應該就是像他親族裡的一個溺於圳溝的童伴,青筍筍的躺在路邊等著驗屍,
他去看了,也發現童伴的肛門竟然還遺留一小塊屎,也是青筍筍的。
長他六歲的三哥,猴樣般的敏捷與機靈,一把彈弓闖盪村裡村外無敵手,
刺客出手彈無虛發,直擊蛇頭要害,三哥說蛇肉是人間美味。
城子吃過,是用竹籤串起像蚊香一圈圈的清甜淡香的肉味,確是好吃,
城子的肚子一直都是餓著的。
伊阿母講過,為了治好他的腳,所燉熬藥物的副作用便是胃口會變的奇大,
以至於城子後來常在伊阿母午寐休睏時,把顫抖的小手探入阿母的口袋掏著,
像在河中摸蜆般充滿驚喜的期盼,然後惶恐飛奔至廟埕,
向那個駝背阿伯挑擔著米粉羹,來個奢華的一碗再切個灌粉豬肺沾蒜苗醬油。
結局大都是伊阿母怒氣沖沖手執竹條在井邊追著一腳高一腳低的屘仔子跑,
可他得意著從未被抓着打着,等到它成人後,阿母才透露纖細哀怨的心思說道:
那會追不到?只是追著看著心酸虧欠著,追罵個樣子罷了!
那口井一直都是無聲無息張口吐納迎承,不管旱季雨季吊桶如何汲取,
它就是有那個不升不降的水平潛能。
城子如似紅木供桌上的三太子,初生之犢天不怕地不怕的橫衝直撞。命運是一種刺激,
是生長激素,只是他不懂以何種方式去抗議去陳述委屈與不公,
然那口井就在伊底心田,它懂。
它明目張膽又老僧入定的一直在等著他共赴彼此靈犀的異世界。
直至那一日,他小小手掌心端著一艘軍艦,那是一艘隨著颱風巨濤乘風破浪而泊於沙
岸,如虎落平陽龍困淺灘,墨綠輕盈的膠體與龜山島遙遙對峙。
船本應依於水,像他的父親於風湧中的安身立命,
所以他迫切的為它尋一個安穩的港灣,就是那口井。
城子恭謹肅穆如迎神般的要揚帆出海,他就是船長也是唯一的海腳,
他就要像他父親一樣要去討一片汪洋的溫柔,討一份餵養,討一份歸依與自由。
海鳥與浪花,鹹味的海風與水族們的雀躍如鼓樂,如廟埕上的炮裂煙騰善男信女般的蜂
擁迎向。他是海之子,海的味道一直相濡以沫,但在他落入井中後,卻看不到想像裡的
風光,抬頭還是蒼天,卻是僅剩一小朵碗口大的白雲在對著他訕笑、垂憐。
城子駛不了軍艦,城子出不了海,龍陷淺灘虎落平陽,城子只能在窄狹的井中手足無
措,他屬於海不屬於井,他被淡水嗆的流淚,他的鰓早已退化無存,只能奮力頑抗,
勉強仰起鼻孔呼吸,事隔多年城子依然記得,
他沒有呼救(就如同爾後他數次陷於海流漩渦中一樣,從不呼救)。
跳下井裡拉他上來的是三哥。
軍艦從頭到尾都沒沉過,只是他不懂為什麼他駛不得它?
清貧中的城子依然伴著井,也伴著家族中一一來世的新生,首當其衝的使命,
便是伊大姐相繼出生的兒女,還有伊阿母為貼補家計飼養的乳子。
當在井邊另鑿了一具碰浦(唧筒)之後,雖是一樣的大地乳汁,
然而隨著茅屋瓦厝樓仔厝與抽水馬達的來勢洶洶的滄海桑田,小康中的城子,
只能約略記憶起那口井曾在某一處駐留過,就像昔年跟隨父親掃墓,
那五六處散落之塚,今已合葬,然再也難憶難尋舊址了。
城子的父親最終踏上家鄉的的土地,不再漂泊於異地的港灣,他要城子在基隆港當船長
的大哥回來掌舵近海的漁船,他的兄長如拿著牛刀要去殺雞般的委屈。
那些年小漁村從谷底翻身像個爆發戶,從日本漁民手中引進的拖曳網,
使魩仔漁像白金的為討海人日進斗金。
城子的臥室用漁網充當天花板,點著昏黃的燈泡,窗外疊起排列齊整的柴薪,
年少的青澀燥悶與詩般的幻影交織在黯淡的自卑羅網。
窗前,他接手三哥的吉他,自學自唱,他也教著小妹國文的美麗,
也與二嫂小妹同飲烏梅酒,像是同一掛的江湖哥兒們,說著彼此能懂的言語。
樓仔厝一間一間建立起來,當然也有的賭到脫褲子。瓦厝拆了,大灶熄火了,
井也填平了……
彼時家家戶戶都在同向小康之路,遠景似可期,人人手中握有一張愛國獎券般。
城子最引頸企盼的是每日黃昏父親拎著大袋的戰利品從大溪漁港歸航,
形形色色的魚蝦蟹貝,在瓦厝前的土埕上,端坐椅條矮凳,迎著晚風習習,
遙對西山夕陽胭紅,張牙舞爪的啃食,城子最是滿足於此時的飽足。
而伊父親大都是翹著二郎腿,一手金馬菸一口米酒,
志得意滿且愜意的表情在他憨厚風霜的臉上洋溢著。
城子住進樓仔厝囉………
伊阿母說:樓上中央間乎你做新娘房。
於是他便朝思暮想有個瓊瑤書中美麗溫柔的女子來做為他的妻。
而那女子果然也翩翩蒞臨,給他愛與性,還有滿溢的痛。
井被填平後,直至他追憶時,方才發覺那口牢靠的接地連天的井,
它曾吐納著無聲的預言,預知他將會提早的埋葬。
自知之明的城子,已無力去挖出井來盛載伊昔日的夢想。
風,總帶著太平洋些微的鹹猩,炊煙四起,雞鴨鵝豬此起彼落唱合著催促夕陽西下,
煮飯花伴著牛屎味也穿金戴銀的在小水溝旁招搖。
城子又餓壞了,他趕著晚上在廟埕上老榕樹下的殺手刀。
山上的老醫師把他治的能跑能跳能游,雖左右腿如比石柱與竹竿。
阿母!巴肚夭了!
糕仔麩、王子麵、偷摘的芭樂……伊的肚子親像那口井,從未飽和過。
他迫不及待在木瓜樹下撒泡尿,露出一截豬腸似的潑灑灌溉,
身旁的鵝兒卻像見着了可口的蚯蚓般,伸長了細脖子,直往他他的命根子咬去,
嚇得伊提著褲子哇哇叫著直在井邊繞著咒罵著。
伊阿母正拿著鋤頭刮著烏黑的鼎灰,鼎底焦黃泛白的鍋巴,
早使他垂涎三尺也令他毫不遲疑沾上砂糖大快朵頤,算是暫解燃眉之餓。
風,千古今朝一樣的吹拂,城子肚子又餓了……
夕陽金黃遍灑,伊阿母又再叫著,頭暈呀!牙齒疼喔!你真無路用啦!
你某查某子攏不孝啦…….
過去多年,城子從未如此懷念那口井過,它不只包容,還可無限無怨的任由汲取,
恆是清澈潔淨且沉默,那壁縫間的龜殼花守護著如是聖泉及城仔的童貞。
天造地設亦無永恆的守護,當城子沒了井離了井,他便失了真與貞,
一點一滴的白白布染到黑,井猶在地裏喟嘆吐納,雖無聲無息無味無色,
可老了的城子終也聽到了。
201602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