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提要:涉及劇情及結局,慎入)
(解析向,集中聊聊個人對故事內容的解讀)
一本書,就這樣讀了三年。果然,我的習性很懶散。
但他,確實是本很難讀的書。
像是海浪,我總是在觸陸之後沒多久,又退回了遠洋。看到一個進度,突然,就讀不下去了。隨手一擱置,就是幾個月。之後又拿起來,從頭開始讀。就這樣反覆了4、5次以上,終於,到達終點。
彷若編織的敘事方式,如詩的語言(就連黃腔與髒話都優雅無比),是我對《克雷的橋》的印象。閱讀他,像是拆解一樣包裝複雜的禮物。看到線頭,卻怎麼解都解不開。拆到一半,手邊就堆了一堆意義不明的緞帶蝴蝶結,還有左一張右一張的包裝紙。花色不同,顏色各異,作用不明。唯一知道的是,還有一堆要拆。
要挖到底,挖到狗和蛇的骨骸,故事,才能開始。
但那也是眾多的開始之一。
狗和蛇,只是遺骸的一部份,真要說的話,地底還有老大,還有史達林的雕像。以及許多許多。
「就像《碰》,那本描寫男孩與血緣與野獸的漫畫。我們是為了這些遺骸而生。」
鄧巴家,從一對心碎的男女開始,他們生下五個,與死亡共處的男孩。男孩們從小就聽母親說故事,說著那些已逝的過往,「鄧巴家的歷史潮汐」。那些都是標本,展示在家中的廚房,就像放在起居室的鋼琴。彈奏它,是為了讓一個女孩想起父親,或是依序按下琴鍵上的「我、願、意」。
等女孩、等母親死後,這些都成為遺跡,成為這個家族不願再觸碰的記憶。
然而克雷,最愛聽故事的那個男孩,終將把遺骸,塑造成故事。
如果沒有克雷,那些遺骸,將被埋葬、遺忘,或永不被直視。那些是鄧巴家的傷痛,卻也是這個家族的故事。關於兩個單親家庭的獨生子女,兩個心碎的男女,跨越長長的距離,只為了在意外中遇見彼此。然後,譜出另一段快樂與悲傷。
鄧巴家過往歷史的潮汐中,總有幾個女人。她們是勇敢的女人。這三個女人參與鄧巴家歷史的方式,便是甩男人一巴掌,掉頭就走,留下錯愕、哭泣的男人,還有無法平復的震盪。
當然,她們都很溫柔,沒有真的賞男人巴掌。這只是個譬喻,於我來看,這三個女人,都在男人,也在這家族身上,留下滾燙、赤紅的傷疤。
第一個走來的是艾比‧亨萊,一個擁有自己畫廊的女孩。她青春的肉體和靈魂,永遠封存在麥可‧鄧巴的畫作裡。卻關不住她。艾比‧亨萊,一個無法被輕易馴服的女人,有實力、有主見,敢於做出選擇、不畏失去。「離開你父親真的是我犯下最好的錯誤。」「她雖遺憾,但並不自憐。」她放開了《採石人》,讓男孩能尋覓到父親。
然後是非常重要的那位。第八場的凱莉‧諾維,鬥牛士般的女孩。「這世界對她算是禮遇,不論是高溫、汗水或人生。」對克雷而言,這整個城市,都是她的紀念碑。鄧巴家的老四,可以數出她的臉上有多少雀斑(又深又紅),可以為了她停下,可以躺在週六的圈圈,聽她窸窸窣窣的腳步聲,踏著夜色而來。
克雷吃吐司,只為了用麵包屑拼出她的名字。他有一支打火機,上面刻著「第五場的鬥牛士」。很接近、相當接近,但就這樣沒了。是賽馬的結果,也是一個女孩生命的結局。凱莉給了克雷一支打火機,將愛與罪咎,深深銘刻入她美麗的男孩。賽馬的人生是加倍、加倍的艱難,但凱莉更在乎自己是否真正活過。
「那座橋就是你。」「凱莉‧諾維,洞悉一切之人」「克雷,別這樣,別離開我......不過你就去吧。」「你知道他們都怎麼形容黏土(clay)的吧?」她要男孩,握緊火焰。
最後是大水的源頭,潘妮洛普‧勒丘什科。她來自一片潮濕的曠野。她帶著希臘人,穿越鐵幕,橫跨大洋,到半個地球外的世界,只為了在一場意外中,遇見一個心碎的男人。潘妮洛普有許多名字,陪伴她,從女孩走向女子再走向妻子最後成為母親。犯錯狂、生日女孩、歪鼻新娘、潘妮。一個背負罪惡,向自由與幸福奔赴的女孩。「模樣有點像是直接飛向太陽。」
不管是女孩,還是她的父親,都沒有長命百歲。那首帶著強烈的愛與自厭的歌曲,最終也成為鄧巴家過往歷史的潮汐。比起輕唱那首波蘭生日快樂歌,潘妮洛普,更想要彈奏鋼琴。那個讓女孩與父親更加親近,也讓女孩再也無法回家的東西,成為男子與女子的定情物,再成為母親與孩子之間的繫連。然而鄧巴家的男孩們,都不喜歡彈琴,也沒那個天賦。他們更喜歡用拳頭,認識這個世界。用疼痛,為死亡暖身。
擁抱太陽的女子,最後被太陽熔化。然而潘妮洛普,從未對自己的人生感到悔恨。「我偶爾還是能看見融雪,看見蓋到一半的蒼白建築物,聽見鍊條嘎吱作響,感到他戴手套的手推著我的後腰。」「我記得自己放聲尖叫,因為怕會盪太高。我求他住手,可是又真心希望他別停下來。」女孩與父親的鞦韆。持續了一生的擺盪。她敘說這個家族的故事,向著最愛聽故事的老四。她被死亡追逐,卻不停創造故事,也言說故事。她的臉孔逐漸壞毀,眼睛黃疸,金髮枯萎。卻將一片海洋,留給家族。「可以了,犯錯狂。」潘妮‧鄧巴。
崇拜米開朗基羅的男孩,希望有一天,能擁有屬於自己的藝術品。麥可‧鄧巴,最先畫的是艾比‧亨萊,他畫了一整個車庫的女孩。那個很愛他的腹部,吻遍他肚皮的女孩,是他青春歲月的紀念碑。在那之後,他不畫畫了,而是用一雙工人的手,迎接來自潮濕曠野的女孩。
只是他又再度失去。就像麥可‧鄧巴從沒有真正的藝術天賦,他沒辦法,留住一個女子。就像沒辦法,造出舉世聞名的作品。他注定無法成為大衛,只能是那些囚徒們。
無法成為父親的父親,在一夜間成為兇手,殺了五個男孩。在他們最需要他的當下,離開他們。麥可無法承受死亡的重量,他遠走、流盪,卻又帶了一張藍圖,回到家中的廚房。他終究要成為藝術家,憂傷而美麗的囚徒,殘忍的救世主。若真要留下什麼傑作,他的代表作不會是艾比的畫廊,而是橫渡奧瑪哈河的橋。那座以黏土為材料的橋。以克雷,以家族。
「我願意付出生命,換得未來某天能發掘出這種偉大的美,就如大衛像。即使只是短短一瞬也沒關係。」「我們過的是囚徒們的生活。」「我喜歡你那樣。」「哪樣?」「為了深愛的事物去奮戰。」
麥可終究只是普通人,不是偉大的米開朗基羅。他只是在掙扎中,完整了真實的人生。鄧巴家族的群像。
打從父親殺死他們的那一夜之後,鄧巴家的五個孩子,便用各自的方式,面對生命中巨大的破洞。他們有共同的語言:拳頭、疼痛。那是他們的交心時刻。
如果父親那一夜沒有離去,馬修也不必被迫長大。老大成為有肩膀的那個,也成為整個家的規則制定者。不准有人不告而別,逮到了,就痛打一頓(克雷的暖身之道)。電影常常看八零年代的,一邊大笑,一邊流淚。最美好的事,都在我們出生之前發生。他成為說故事的人,在「燈光流瀉」的廚房,用那臺曾與遺骸一起掩埋的打字機。老大撐起整個家的重量,在一片亂糟糟脫序的殘骸中,守望著弟弟回家。
馬修是不得不活著養家的那個,羅里則是有時當自己死了的那個。他跟女人搞、喝他個爛醉,把信箱連根拔起拖回家。人形鐵球與鎖鏈,囚徒們。他對著克雷大吼,在知道母親即將離世之時,把活著的力量,全都嘶吼殆盡。他會痛毆克雷,直到男孩露出微笑(克雷的暖身之道)。羅里翹課、羅里退學,只因為比哥哥,更明白所謂疼痛。
老三亨利,幽默風趣的那個。很有生意頭腦,懂得將疼痛,換成更有趣味的東西。他把克雷當成賽駒一匹,開個賭局,讓小混混下注,賭男孩在一陣窮追猛打後,能在幾分幾秒內衝到終點線。他盛裝出席克雷回家的歡迎會,用鮮血點綴自己的臉,濃妝豔抹,巴望大哥把氣出在自己身上。小丑一個。那是亨利面對死亡的方式。只要笑得夠大聲,就能證明活著。
鄧巴家最柔軟的那塊,永遠屬於湯米。失蹤迷路之後沒被馬修揍的那個,全家人都想滿足的那個。為了讓湯米眼中的光芒,不像塔斯馬尼亞虎那樣消失無蹤,兄長們帶他去博物館,看那些動物的標本。就像母親,為他做的事。只是光看標本還是不夠,鄧巴家的哥哥們,開始讓他養寵物。先是海克特,再來是蘿希、阿迦門農、泰勒馬庫斯,以及偉大的阿基里斯。希臘的人神們。彷彿母親從未離開,而自己也能成為母親。湯米終於能將目光,從冰冷的屍體上移開,轉向活生生、溫暖的生命。
鄧巴家的老四,跟著兇手去造橋了。沒有人認同這個叛徒的選擇,卻又默默地,為他準備好回來的地方。克雷一回家,就可以吃拳頭,看看血流滿面。然後再看著貓狗金魚鴿子騾子,在家裡團團轉。看著這個家族真實的疼痛,與永不消失的愛。那是火種,與大水的源頭。
「克雷就跟大多數人一樣,要是談到勇敢,或是什麼都願意嘗試,他非常喜歡大家常講的那句話:他的心臟該死的就跟法雅納一樣大。」
不管是賽馬,還是賽跑,都很危險。是賭上自己的人生,完成一項艱鉅的使命。晨操泰德蒼白的鎖骨,刺穿皮膚,在陽光下炫目。而凱莉只在乎自己像不像鬥牛士。至於克雷,挖壕溝挖到滿手鮮血,就像在奔伯羅的跑道上,那樣竭盡全力。
為了相信那些不被相信的事物。
鄧巴家的男孩,在失去母親之後,不再相信日子會好起來。被父親遺棄之後,他們更是這樣認為。雙眼宛如廢鐵的羅里,抓著克雷的肩大吼,吼到自己眼中的火熄滅,而弟弟眼中的火點燃。羅里不再相信,而克雷不得不去相信。
鄧巴家的男孩,就賭這頭騾子。一賠六,賭你的奔赴,賭你的到達。克雷得跑起來,去追尋父親,與家族情感的繫連。他得被傷害,才能與疼痛和解。得有顆法雅納的心臟,跑起來像他媽的戰士,快腿的阿基里斯。駝獸一隻,背負起整個家族對愛的盼望。
由魔鬼建成的加爾橋,有著這樣一段傳說:為了建起一道橋,村民與魔鬼訂契約。第一個走上橋的,將被魔鬼取走性命。
惡魔為了取走性命,而建造一座橋。而克雷,是為了延續家族的生命。為了史達林的雕像、來自潮濕曠野的女孩、診間裡的打字員,以及與自己血緣相繫的人們。他注定得成為一座橋,這件事得由他辦成。
「從他抱著她離開,就踏上了未知的人生。」
克雷從麥可手中接走潘妮,帶她走到曬衣繩下,看著枯黃的母親,於死前再次變回那個金髮燦爛的少女。而麥可,沒見到這個奇蹟。命運從那一刻注定:駝獸,與兇手。
「在那瞬間,他做的一切、他成為的模樣,都迅速變成無盡悔恨。」
雙指的「他」,指向兩個背反的方向:被傷害的、傷害的。救贖的、被救贖的。克雷、麥可。起先被金髮少女救贖的那個人,注定要去救贖,做為將另一人推入深淵的代償。
「那孩子回到家,毀了一切。他回來,又拯救了一切。我們將父親稱做兇手。但最殘忍的救世主卻是他。」
於是男孩以自己為材料,建造了一座橋。「你知道他們都怎麼形容黏土(clay)的吧?」作為磚頭的原料,黏土必須以火焰燒製,才能堅固、定型。為了架起這道繫連家族的橋,克雷必須以己身黏土形塑,用信仰火焰成形。握緊手中的火種,心中永不壞毀的事物。
如果沒有克雷,遺骸永遠也無法成為故事。男孩在死亡中創造,是為了回家。來自潮濕曠野的潘妮洛普,帶來了希臘人,與一片海洋。故事與水,像編織一樣,織入這本書的每個隙縫。說故事的馬修,用一片現在、一片過去的手法,言說這段家族的悲歡。這個章節是現在,下個章節便是過往。不論是今是昔,都在不停前進、奔赴,直到匯合之際。「大水來時」,臨近故事的尾聲,今昔在此匯流。短短幾頁的篇幅,從潘妮的死亡,寫到阿基里斯立於橋上。死與生。
如果故事像是流水,那書寫、言說故事的廚房,便是「燈光流瀉」的河口,匯集一切故事,準備流入大海。奧瑪哈河暴漲,洪水沖過輔建好的橋,淹過橋面。在日出之際,阿基里斯立在橋面,也立在水上。「日出的光照在水上,延展開來的河流彷彿起火燃燒,被晨焰的羽翼點燃。」「我願意付出生命,換得在未來某天能發掘出這種偉大的美,就像大衛」「我們過的是囚徒們的生活」「那個夢已經結束,也獲得了解答。」惡魔建造了加爾橋,為了取走第一個踏上橋面的生命。而阿基里斯立於水面,立於火中。鄧巴家族的故事還要延續,也該被繼續述說。
在《偷書賊》之後,就一直很喜歡馬格斯‧朱薩克的文字(當然也要感謝優秀的翻譯者)。身旁也有人喜歡朱薩克,於是在新書上市的當下,拉著我手刀購入。在精裝與平裝之間,選了封面有男孩坐在屋頂上的那本。喜歡天空的藍,還有男孩仰望的太陽。翻到封底,被那段文字深深吸引。「我們啟程到遠方找希望,奇蹟卻在一開始出發的地方。」三、四年的閱讀體驗,真的漫長,卻是十分幸運、溫暖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