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維多利亞港的晨霧裡,我見證過最荒誕的永恆。碼頭清潔工阿英每日用竹帚掃去落紅殘葉,卻在垃圾桶底發現兩張皺成心形的銀色糖紙——那是某對情侶昨夜私語時揉捏的誓言。糖紙在朝陽下泛起粼粼波光,恍若《牡丹亭》裡杜麗娘繡帕上滲出的淚痕,竟比對岸金融大廈玻璃幕牆折射的鑽石星輝更剔透。
永恆原是這般素樸的悖論。曾在倫敦大英博物館瞥見敦煌藏經洞的《十誡》殘卷,羊皮卷上「愛人如己」四字被摩西律法的稜角磨得模糊,卻在牛津街頭撞見吉普賽老嫗將最後半塊麵包撕給流浪犬。聖經文字穿越十世紀風沙未褪色,老嫗佈滿裂紋的指尖早凝成雕塑——原來永恆不在經卷的承載力,而在人性溫度蒸騰的剎那。
上海弄堂的石庫門裡飄出醃篤鮮的香氣,八十歲的蘇婆婆每日午後必煨兩碗湯。青花瓷碗對面永遠擺著空椅,椅背上掛著1958年丈夫赴西北支邊時留下的工裝外套。「他說臘梅花開就回來」,枯梅枝在藍邊碗裡斜插出倔強弧度。這般守候像極了京都醍醐寺的「不斷櫻」,明明花開七日即落,卻因代代花匠接力培土,竟使絳紅重瓣在千年時光裡從未斷代。
某夜翻讀《追憶似水年華》,普魯斯特用瑪德琳蛋糕重構的時空令我啞然失笑。在中環地鐵通道遇見的場景才更魔幻:西裝革履的基金經理蹲身為妻子繫鞋帶,他腕間的百達翡麗映著她腳踝褪色的紅繩。當秒針在千萬年薪的錶盤狂奔,那根浸潤著汗水的棉線卻在水泥地上投下比中銀大廈更巍峨的陰影。
戰火最熾時,倫敦地下鐵的月台傳出肖邦夜曲。鋼琴家邁拉·赫斯在納粹轟炸中堅持演奏,琴鍵震落的塵埃混著防空洞頂滲下的水珠,竟在樂譜上凝成五線譜狀的鐘乳石。這讓我想起廣島原爆紀念館裡焦黑的便當盒,飯粒與殘存的手指骨纏成永恆的擁抱姿態。人類用毀滅見證的,恰是死神也無法折斷的愛之韌性。
銅鑼灣糖水鋪的「楊枝甘露」總讓我想到敦煌壁畫的飛天。芒果肉是菩薩的纓絡,西米露若散落的梵唄,而那縷若有若無的柚香,分明是絲綢之路上永不乾涸的月牙泉。少年時讀湯顯祖「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如今方悟永恆原是無數瞬間的量子糾纏。就像太平山頂纜車交錯的剎那,兩道鋼索在0.03秒間完成的能量傳遞,足以點亮整座維港的星光。
深水埗劏房裡的印尼看護琳達,每週日用廉價手機與爪哇島的兒女視頻。像素模糊的畫面中,孩子們舉著蠟筆畫的彩虹喊「Ibu」。這讓我想起羅浮宮那幅《迦拿的婚宴》——委羅內塞將五百年前的宴飲凝固在油彩裡,琳達眼角閃爍的淚光何嘗不是另一種永恆?當5G信號穿越赤道磁場,母愛早已掙脫經緯度的囚籠。
最震撼的永恆見證於奈良東大寺。春日大社的神鹿咀嚼著遊客餵食的仙貝,齒間碎屑落成四月櫻雪。一千三百年前鑒真和尚攜來的蓮種,如今在唐招提寺的池中開出六朝金粉也難摹的禪意。原來真正的永恆從不需鎏金錶框,恰似港島半山自動扶梯旁,那對銀髮夫婦五十年來風雨無阻的晨運身影,在鋼鐵森林裡走出比《清明上河圖》更綿長的韻律。
暮色中的天星小輪拉響汽笛時,我忽然懂得永恆原是光的戲法。就像荷蘭畫家維米爾用暗箱捕捉的《戴珍珠耳環的少女》,那抹欲說還休的目光穿越四個世紀依然鮮活。當愛成為時空褶皺裡的定海神針,剎那即是永劫,方寸可納寰宇。此刻維港兩岸的霓虹開始流轉,恍惚間竟似看見李商隱的紅燭、李清照的玉簟、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都在香江夜色裡熔鑄成永不凝固的琥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