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綻時分,我在維多利亞港畔目擊一幀奇景:白髮翁嫗執著收音機,在觀景台跳華爾茲。老翁的皮鞋與老嫗的繡花鞋交替摩挲地磚,像兩支飽蘸歲月的毛筆,在水泥紙箋上寫意暈染。收音機沙沙流淌〈藍色多瑙河〉,竟與貨輪汽笛混成奇妙的變奏——這便是香港式荒誕劇場最動人的幕間曲。
人類何時學會以肢體與虛空對話?雅典衛城殘柱上的酒神祭浮雕猶在顫慄,敦煌莫高窟第220窟的胡旋舞樂天衣帶仍飄千年風沙。十六世紀佛羅倫斯美第奇宮廷的假面舞會,貴族們戴著瘟疫醫生面具跳死亡之舞;江戶時代京都八坂神社的巫女,旋轉時振袖翻飛若八重櫻吹雪。舞蹈原是文明最古老的密碼,以骨節為楔形文字,用肌腱書寫史詩。
我在伊斯坦布爾考古博物館見過最震撼的舞俑。那尊赫梯帝國陶像殘缺雙臂,卻在斷肢處迸裂出驚心動魄的張力。導覽員說:「古人相信舞蹈能取悅神明,使日月星辰不致墜落。」忽然明白秦始皇陵兵馬俑何以皆作跪射姿——原來華夏先祖早將征伐化為儀式之舞,弓弦震顫便是大地心跳。
十七世紀凡爾賽宮鏡廳,路易十四自詡太陽王跳芭蕾獨舞。水晶吊燈折射千面君王,卻照不亮廊柱陰影裡顫抖的農奴少女。這讓我想起九龍城寨拆除前夜,天台木屋區最後的舞廳。霓虹燈管漏電閃爍如垂死星空,上海裁縫與越南船民相擁跳恰恰,鞋跟踢踏聲淹沒推土機的咆哮。生存的尊嚴,往往在瓦礫堆上綻放得最為熾烈。
日本能劇大師世阿彌有偈:「秘すれば花」。真正的舞者懂得將雷霆藏於雲袖,讓靜默成為最磅礡的休止符。猶記在柬埔寨吳哥窟,看見地雷受害者組成的殘障舞團。他們以義肢擊打象皮鼓,斷臂在空中劃出比飛天更驚豔的弧線——原來創痛經藝術淬煉,竟能昇華成超越肉身的完美。
古波斯詩人魯米在旋轉舞中窺見宇宙真理:「我們都是墜落凡塵的星辰,通過舞蹈重溫飛翔的記憶。」今夜中環蘭桂坊,金融才俊與外傭在同首電子樂中擺動身軀。威士忌與椰汁潑灑成後現代抽象畫,高跟鞋與膠拖鞋踩碎階級藩籬。這座城市的魔幻正在於此:當〈獅子山下〉邂逅雷鬼節拍,所有界限都開始搖搖欲墜。
我曾在戰火中的喀布爾採訪地下舞蹈教室。罩袍少女們冒死練習現代舞,黑紗隨肢體伸展如涅槃鳳凰。她們說:「當我們跳舞時,火箭炮聲會變成伴奏鼓點。」去年收到其中一位女孩的電郵,附上她在巴黎歌劇院演出的照片。謝幕時她將阿富汗披肩拋向觀眾席,那方殘破的布幔竟化作漫天飛舞的和平鴿。
明日的舞該是甚麼模樣?或許如喜馬拉雅山巔的經幡舞,或許如NASA太空站裡的無重力華爾茲。但更可能像九龍塘舊樓天井,那位每天清晨對著晾衣竹竿跳佛朗明哥的瘋婦。她將曬衣夾當作響板,把床單旋成血色波浪。清潔工說她是文革時逃港的芭蕾名伶,我卻寧願相信她是被貶謫的舞神——用半世紀孤獨,為這座城編寫最哀豔的安魂曲。
深夜翻讀《莊子·養生主》,「庖丁解牛」篇忽現新解:那屠夫運刀時的進退周旋,何嘗不是與天地共舞?我們都在時光的砧板上起舞,以傷痕為步法,用遺忘編舞譜。此時維港對岸的摩天輪正緩緩轉動,每節車廂都是鑲嵌夜空的音符。忽然懂得老翁老嫗晨舞的深意——他們踩著生鏽的舞步,實則在鋼鐵森林中召喚原始祭儀,為明日保留最後的火種。
終究想起敦煌藏經洞那卷失傳的《破陣樂》舞譜。專家說譜中符號暗示某種螺旋舞步,能令人進入冥想狀態。我卻私心相信,那是古人留給末世的錦囊:當所有語言失效時,就讓身體自由舞動。畢竟五千年前蘇美爾人已在陶罐描繪環形群舞,那原始而永恒的姿態,早預言了人類最終的救贖——在廢墟中牽手成圓,以舞步丈量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