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

　　十年，穆清嵐往後伸張坐久而僵硬的身體，螢幕閃著LINE家族聊天群組的訊息，不知道是哪個叔叔還是阿姨起頭，從鬧烘烘閒話某堂姊還沒找男友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迴轉變成『阿嵐仔，記得你小時候不是跟誰很要好？現在有沒有聯絡啊，長得俊不俊？介紹給你阿嬌堂姊啊。』。

　　這段話讓他刻意塵封的回憶像是被人拿了斧頭砸出縫瞬間湧現，青春懵懂歲月的初戀告白只有黑白沒有彩色，他甚至想不起對方的模樣，即使內心深處總會在某些時候苦澀。男人皺眉站起身打算去茶水間倒杯水。

　　他畢業後經過高考在圖書館遞補職缺，負責圖書編目與採購事宜，座位旁還有數車等待處理的急編書目，穆清嵐從早上八點跨進辦公室到現在下午，速度再快也只能處理掉十多本，這其中還包含退回採編的重編。前幾任各自為政的下場就是現在館長一聲令下要整頓，他眼睛早盯得酸澀疼痛。

　　男人穿著灰色格紋摺領襯衫，卡其色合身西裝褲，在當兵時期曬出的古銅膚色以及混到當士官長養成的氣勢，俊美五官分明、短髮俐落有型，讓穆清嵐很快就成為陰盛陽衰的圖書館內部排得上前幾的館草。

　　前陣子接了一份工作要幫人設計商品外觀，期限眼看下個月就得先交出初稿，對於文創包裝還是前往最適合尋找靈感的地方，圖書館。他蒼白的膚色彷彿停止在不願回憶的那年，毫無變化，雖是秋末，天生體弱的他還是戴上薄圍巾以免病了讓工作延宕可不好。

　　拉上鐵門，冷空氣讓他的呼吸不穩，只能輕拍胸口平復後才背起背包。目前一個人居住在離家裡還有幾個縣市遠的地方，若非當初的勇氣與家人抗爭才得以自由，否則現在還在家裡病床上哪裡都去不了。

　　厚重大衣勉強撐起瘦小背影，穿的比較單薄時背影總被當成女性，長睫細眸，挺鼻薄唇，斯文白淨的面容在求學過程也是受到不少異性的青睞，這令他困擾，嘗試運動或改變飲食都沒有起色，於是接受了這樣的天生。

　　按下手機靜音後，抬頭就是圖書館的入口，搬來一年多還未來過這裡的圖書館，也許鄰近大學，所以此圖書館的規模不小，若非要查詢資料，蘭漪沒想過會來到這裡，雖然他以前很愛讀書，在那次事情後，他開始孤立自己。

　　好奇的眼神尋著指示牌進了圖書館內。

　　透過門禁卡刷開通往書庫的感應門，穆清嵐工作的圖書館規模不小，光是一個組就佔據一棟樓的三分之一為辦公室，另外的三分之二則是書庫，辦公室與書庫間的走廊設有感應玻璃門，避免讀者會不小心闖入。而讀者要是想去找圖書館行政單位就得離開大門，轉頭往行政入口方向走去。

　　穆清嵐剛開始上任時還覺得新鮮，甚至菜鳥時期趕時間還會走錯入口處被櫃檯欄住，偶爾櫃臺沒有注意就放他進讀者區域，讓他繞了好幾圈才找著連接辦公室的玻璃門。雖然辦公室旁邊有茶水間，但他喜歡晃進擺放書籍的開放式樓層，邊當作放鬆散步。運氣還還能隨手就找著有興趣的書籍。

　　就像淘寶的有趣。

　　放在褲袋裡的手機振動，男人拿起按開解鎖，除了家庭群組隔沒幾分鐘就上百則訊息之外，還有頭像是自拍照的女友訊息，這是第幾任？他沒有去算過，對於交往對象他幾乎是來者不拒，他不反感女性有意圖地接近他，但要他挪出工作時間以外的空閒去經營？他實在沒有那個耐性，而且也沒打算這麼早就給女人綁住。

　　因此，穆清嵐對於朋友圈和幾任女友傳出的花心不負責浪子形容一律保持沉默，他是怎麼樣的人，沒必要去跟不熟他的人說清楚。曾經有人嘲弄他是不是性無能，但這樣的玩笑在幾個朋友起鬨共同看片撸管證明他的大砲威力高居第一時不攻自破。當然，那都是出社會前的意氣打鬧。

　　下午時分的圖書館，自修位置有將近半數還是空位，男人抬頭隨意看去驀然定格。先是皺眉思索一會兒再鬆開，穆清嵐不知為何對於那位站在書櫃前似乎煩惱的男性有著莫名熟悉，沒有陌生感，但有說不出的煩躁充斥心頭，但他的雙腳卻早他意識時帶領他抵達對方身邊。

　　對方的個頭比他還矮一截，看上去瘦弱斯文。

　　「有需要幫忙嗎？我是館員。」

　　圖書館內大到他無從找起，他穿梭在各個書櫃與書櫃中的小通道，正當有點疲累的時候他聽見有個聲音說要幫助他。「沒關係，我自己找就好，謝謝。」，他始終低著頭沒有抬頭正眼看著對方，長久的孤僻感造成他與陌生人接近溝通形成問題，他打算轉身到另一個區塊去尋找關於包裝設計的書籍。

　　穆清嵐沒有因拒絕而不高興，大抵會來圖書館的人有三種：一是打發時間看報免費吹冷氣，二是學術研究巴不得把圖書館用縮小燈縮小可以隨時攜帶，最好還具備人工智慧可以自動把資料給找出來，三是積於某種目的，有確定要找的書籍，在其他管道無法滿足需求後才會踏進圖書館。

　　眼前給他熟悉感的男性就是第三類吧，通常會先找好書籍索書號與位置後自己摸索，不過脾氣差的還會因搞不清楚書架位置而氣沖沖跑到一樓流通櫃臺發飆狂罵，男人在最初假日輪值時有去一樓幾次，要不是圖書館對於讀者相當重視，他真想擺個臉色說句慢走不送，幾號公車可直達國家圖書館所有書籍應有盡有。

　　他瞇眼看對方與自己擦肩而過，露在圍巾外頭的膚色蒼白，連耳朵都小得可愛，嗯，可愛？穆清嵐無聲失笑，他怎麼會覺得一個大男人可愛？將這樣的想法當成意外插曲，他熟門熟路繞過幾排書架後走進讀者們使用的茶水間。牆壁上頭還貼著『因應政府規定，本館即日起不再提供紙杯，還請各位見諒』的公告。

　　公告有了，但過去鑲在壁上的紙杯取用盒還在，在觀感上，說真的，他要是讀者會很幹。穆清嵐伸指壓下熱水，他喜歡開水是偏熱，不管是冬天還是夏天。記得抽屜還有紅茶包，辦公室團購的鮮奶茶包不知道何時才會出貨，拜眾多單身女同事所賜，他跟過不少團購省了許多錢。

　　嗯，連家用品也在團購清單行列。

　　走出茶水間，放鬆得也差不多該回去繼續跟那批書籍奮鬥，穆清嵐再次瞥見站在書櫃前皺眉苦思的瘦弱男性，就背影而言其實看不出性別，但不知道為何對上那眼，或者是直覺，他就是無法把對方當作是像男性的女生，而是認定對方同他一樣是男性。「嗯...先生，抱歉打擾，你看起來似乎有點困擾，最近館內上架書籍在進行整理，是否需要幫忙？」

　　他找了好段時間，抬頭看著數不清的樓層，他若再耗下去可能沒體力回家了，只好轉頭面對剛才的男性聲調。「我想找包裝設計相關書籍……」，走到有些小喘氣，他看起來很不舒服，抬頭瞥了一眼聲音來源，個頭比自己高上許多，身上有股香味，他說不出來，是舒服的。

　　設計類的書籍不在這層......穆清嵐反射性在心裡想到的職業口吻在唇邊停住，眼前男性喘氣不太尋常，後氣跟不上前氣像是剛跑完馬拉松長跑，但是臉還是蒼白，甚至能夠看見冷汗自額角邊際滑落。他不知道怎麼回事，但他很自然地從口袋拿出面紙，瞇眼細心替對方擦拭後不容分說就牽住對方手掌往旁邊的沙發坐。

　　「你先休息，圖書館畢竟比較悶，最近空調不是太冷就是送風，你把圍巾拿掉會舒服點。」察覺自己過份關心對方，還有點半強迫的行為後，穆清嵐輕咳幾下低聲試圖轉移話題，他對於女友，不，或者說不管對誰都沒有這麼溫柔過。他是哪個筋出問題了？

　　稍微挪了一下扯下圍巾，稍微深呼吸穩定自己，他看起來好一些，不過還是風一吹會倒的感覺。「謝謝……」，他從未感覺過家人以外的關心，雖然在這之前有過告白對象的示好，不過發現自己毫無反應甚至婉拒後臉色一變再也沒出現在他的視線內了，他明白他很孤僻，他也適合。

　　微妙氣氛在彼此間持續發酵出沉默，但沒有尷尬，反而是有種該說什麼卻什麼話都無法說的複雜。穆清嵐皺眉試圖壓抑這樣突如其來的情緒，現在只想就著他的職則替眼前的男性，嗯，讀者，好好服務。雖然他主要的業務並不是流通櫃臺那般，但在讀者眼底，圖書館員的任務就只有－－服務讀者。

　　「好點了？我帶你去，跟我來。」靜待對方恢復順暢呼吸後，迎來的視線他沒有避開地正對，隱約間他似乎曾經也是這麼凝視過對方，只是還沒等他想起是怎樣的回憶時對方就率先移開視線。穆清嵐轉頭看向電梯方向起身，引領對方穿過書櫃，不同年代添置的櫃子從最外頭色澤就可以瞧出早其是用木櫃，但現在原木造價昂貴，鐵櫃就成為取代，為統一外觀盡量又在鐵櫃外側貼上類似壁紙的玩意兒。

　　「這陣子經常有讀者反應書籍混亂，因此有進行空間的重新設置和排架，設計類書籍在七樓......」穆清嵐邊習慣性預設好讀者的問題而先提出解釋，他不喜歡讀者只會跳針地說『找不到！我就是找不到書架啊！』然後問題反覆講就是不等館員做解釋提出方案解決。電梯門開起，透過裡頭與電梯同寬的半人高鏡子，他清楚看見對方低頭和自己保持距離。

　　似乎是很孤僻的人。穆清嵐挑眉伸手一把牽住對方拉進電梯裡按下八樓的數字，動作熟練地彷彿他過去就跟對方經常如此，偏偏他記憶裏找不出哪張臉和眼前一模一樣......男人沉思間沒留意自己視線就如此直接落在對方臉上探究。

　　被拉近電梯後他意識到什麼瞬間甩開對方的手，「抱歉，請不要這樣碰我。」，防衛姿態在任何人接近他時啟動，不清楚是何時開始的舉動，連蘭漪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會如此，靠近電梯角落與男人隔開一個人的距離，他繼續將臉埋在立領的大衣內。

　　瞬間拉開的距離和不再相握的手掌，彷彿有什麼自心底流失地讓心臟疼痛。穆清嵐皺眉強迫自己低聲道歉並將視線轉回正對樓層面板，平常總覺得這臺電梯速度不慢，但現在卻像是一個樓層可以停上十分鐘才往下個樓層爬升的緩慢。記憶深處隱約有他不想去找尋的事物在浮現，男人仰起視線漫無目的地掃過掛在旁邊的公告。

　圖書館本月主題演講......

　電子資料庫使用說明講座......

　電梯維護保養通知......嗯？穆清嵐愣了下，瞇眼要看清楚公告的詳細內容時，電梯突然停止運轉，電燈熄滅只有樓層面板的緊急通話燈亮起，但是他剛入館時就知道這緊急通話燈故障大概有好幾年，純擺設，按下去頂多就是連動消防器警報狂歡。曾經有讀者遇到電梯故障而下去，人是沒事了，館方被投訴到爆信箱開罵警報聲干擾。

　雖然前後不過不到十分鐘的時間。

　男人皺眉拿起手機，透過手機功能往公告照去。電梯裏頭唯一的光源就只有手機與微弱的紅色緊急通話燈。「今天維修保養會不定時停用電梯測試功能是否正常，請讀者們盡量走樓梯......」到底是哪個天才不將公告貼在電梯門外？

　　突如其來的電梯故障讓空間全黑，一向怕黑的蘭漪早就縮成一團躲在角落，雖然漆黑不過滿是害怕的情緒還是渲染到男人身邊，他不斷深呼吸，希望可以回到剛才穩定的狀態。突然口袋內的手機震動，讓他意識到有人來電，接起電話時因為空間的安靜導致話筒那頭的聲音明顯。

　　『蘭漪啊，我是媽媽，我今天寄了箱水果給你，記得要收啊！』雖然聲音斷斷續續的，不過害怕的他還是故做鎮定的打發了媽媽，掛掉電話後，他繼續沉默，他覺得今天不是好日子，甚至有些倒楣，不要要他從高樓沿著爬梯爬下，他怕死了。

　　思緒雖然停留在到底是哪個混帳貼公告這事，但仍然不時將注意力移向電梯角落的男性，穆清嵐說不出原因想要走過去安慰他，那份來自對方的恐懼無聲散開他感受得清楚。還沒來得及再思索，對方接起電話，收訊斷斷續續但從對方似乎不小心按到擴音器或者電梯裡太靜而聽見幾個關鍵字。

　　尤其是－－

　　蘭漪。

　　趙蘭漪！

　　穆清嵐站在原地沒有動彈只是瞇眼看著縮在角落的趙蘭漪，蘭漪比他記憶中長高也越發斯文秀氣，他怎麼會想不起來對方是誰。煩躁伸掌扒髮後梳試圖放鬆，比起六年前剛升大學那刻交往女友約會碰見趙蘭漪，今天的再面無疑帶給他更多動搖。六年前，他們碰面只是在同個餐廳禮貌微笑，六年後，他們困在同個電梯裡。

　　先前無法解釋的舉動都得到答案。該死。男人低聲糢糊咒罵，卻沒有動作。

　　受不了無盡黑暗，蘭漪開口，「館員先生沒有辦法解決嗎？」，猶如以前那樣簡單字句卻又冷淡的刮過心裡，絲毫不知道清嵐在附近的他，更冷淡了。關起手機的燈光，他想省電，否則沒電連最後一絲希望都會消失，他可不想跟這初次見面的男人一同昏死在這裡。

　　還是一樣的冷漠抗拒別人。

　　聽見趙蘭漪開口，穆清嵐很快平復情緒，但仍然敏銳地從字裡行間裡捕捉到那份隱藏起來的害怕與不安。他記不得過去是如何跟對方相處，只記得告白失敗還被酸了一頓的事實。有些人、有些事可能真會隨著時間淡去記憶，但並非遺忘，只要觸發點條件達到，很快那些記憶就會不請自來地要求當事人再經歷一次。

　　在一片漆黑裏他瞧不見自己的手掌，前幾分鐘還握過兩次，穆清嵐再不想承認也知道自己從沒真正忘記過趙蘭漪，只是拒絕去想、刻意去忘。訝抑太深藏得太久的情緒湧現讓男人難以招架，情難自禁的衝動驀然就促使他靠近趙蘭漪，寬大身體輕鬆就將對方困在角落。「......沒有辦法解決，起碼是兩個人困在電梯而不是你一個人。」

　　依稀感覺到 人的氣息還有貼著耳旁的聲音，他知道男人靠近他了。「你可以離我遠點嗎？」，他討厭這種感覺越來越嚴重，所以抗拒。伸手摸黑推開了男人，他害怕黑暗，害怕被靠近，也害怕靠近人。

　　就算知道對方嘴裡的拒絕是對於陌生與黑暗未知的恐懼，他仍然瞇眼握住趙蘭漪的手臂一把將對方扯進懷裡，低頭很快沿著溫熱氣息尋到趙蘭漪的唇，沒有親吻，只有兩人鼻息間混雜的曖昧氣息流竄。「趙蘭漪，你還想再推開我一次嗎？」穆清嵐按納不住情緒低嗓，說完在對方也無法看清的狀況下彎揚唇弧自嘲。

　　十年前被拒絕那麼徹底。

　　十年後他還是又問了一次。

　　感覺溫熱氣息他下意識閃躲，再來就是聽見讓他孤僻原因的當事人自白，怎麼反應？明明就不想再回憶，為什麼又遇見呢？偏偏對方一講他就瞬間記起。他試圖閃避黑暗那對眼神，「……清嵐。」略帶驚訝的口吻讓他不安。

　　久違的聲音。

　　穆清嵐不知道在多少次做夢間曾經回到和趙蘭漪相處融洽的歲月，年少輕狂的感情總在對方一聲又一聲呼喚他的名字得到滿足，只與他一同用午餐、上下課，甚至彼此都去過家裡的相伴。那時候的他還很天真。

　　在夢醒的時候刻意去遺忘，國中畢業後的四年即使短暫相遇也是擦身而過，誰也沒有攔住誰，穆清嵐以為他對趙蘭漪的感情是年輕時衝動，時間淡去就會跟著能夠回首輕笑過去的懵懂。

　　但，現在，他發現就算交往過再多對象，趙蘭漪壓根兒就沒從他心底撤離過。

　　而，現在，趙蘭漪就在他的眼前，他們的唇只差不到一指的距離。

　　要放過還是不放過？

　　男人的眼在手機螢幕透過手電筒功能照射下，黑黝得深不可測。

　　早就快要忘記那樣的感覺，卻被這眼神勾起全部回憶，伸手施力推著男人肩頭，希望清嵐能尊重他，「說話。」電梯裡雖然有排氣孔，不過當下蘭漪覺得有些呼吸困難，原因還是因為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