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華如水,我總在蘭桂坊霓虹深處看見無數鍾無艷的倒影。她們或著鉛灰色套裝端坐中環寫字樓,或裹著米白風衣在維多利亞港邊獨步,高跟鞋敲打出的節奏比《詩經》裡的「關關雎鳩」更蒼涼。這些現代無鹽女,眉目間暗藏著齊國故宮的廊柱陰影,手提包裡裝著半部《孫子兵法》,卻總在黎明前刪除未發送的短訊。
某夜在陸羽茶室偶遇林律師,她將龍井斟成楚河漢界,說起上月協助跨國公司收購案時,對方總裁突然在午夜傳訊:「林小姐精通七國語言,能否教我念『夏迎春』三個字的粵語發音?」鎏金琺瑯懷錶在她腕間輕顫,恍如戰國銅壺滴漏。世人只見她舌戰法庭的鋒芒,誰知她為某位政商名流校對回憶錄時,曾用朱砂筆在「1997」年份旁批註:「此處宜插入太平山看流星雨的段落」——那夜她獨自在跑馬地殯儀館通宵處理遺產文件。
這讓我想起元朗菜園村的黃昏,見過位中年婦人用宣紙包裹隔夜叉燒飯。她曾在九龍塘大宅教鋼琴二十年,學生在維也納金色大廳演奏時,她正用《月光奏鳴曲》的指法為中風的男主人按摩手臂。某日女主人突然贈她愛馬仕絲巾:「張小姐的手該配卡地亞鐲子呢。」次日她便收到裝著三個月薪水的信封,緞帶打得比肖邦《離別曲》更優雅。
當代鍾無艷早已超越性別藩籬。有位專攻癌症研究的陳博士,實驗室冷光映著他早生的華髮。他為跨國藥廠撰寫的報告扉頁,永恆留著某董事千金的法語簽名。去年巴黎國際研討會,女孩傳來埃菲爾鐵塔下的自拍:「多虧您的數據模型」。他關掉手機繼續校對基因圖譜,顯微鏡下的癌細胞分裂出《牡丹亭》的纏綿紋路。
這些現代無鹽氏後裔,像極了蘇富比拍賣行裡的哥窯冰裂紋瓷器。釉面開片原是燒製缺陷,卻被宋徽宗題作「金絲鐵線」。他們將情傷熬成汝窯的天青釉色,把等待寫成比《廣陵散》更隱晦的琴譜。太古城咖啡館裡,某位專欄作家正用銀匙攪動拿鐵漩渦,忽然想起十年前替人代筆的情書裡那句「你是我永不關機的充電寶」,竟預言了整個智能時代的荒誕。
夜訪大澳漁村,老船匠將修補帆布的動作做得比《莊子》庖丁解牛更虔誠。他說四十年前替富商改造遊艇時,曾在艙底暗格發現鎏金梳妝匣,匣中玉簪繫著褪色紅箋:「迎春於淺水灣俱樂部等您」。那夜暴雨,他聽著無綫電臺播放《客途秋恨》,將修船餘料雕成小小梳妝匣,至今仍藏在神龕後方。潮水漲落間,我忽然領悟:當代鍾無艷們實則是文明社會的榫卯,以自身情愛為膠,黏合著這個金玉其外的浮華世界。
太平山頂的霧氣漫過凌霄閣時,某位基金經理正在刪除第一百零七封未寄出的郵件。他為人打理的資產配置精準如瑞士鐘錶,卻解不開自己情感賬戶的複利方程式。窗外的維港夜景閃爍如碎鑽,恍若齊宣王宮殿裡那盞永不熄滅的九枝燈——燈油是無鹽女們用青春釀的琥珀,燈芯卻是夏迎春鬢角的金絲。這千年困局,原來早被司馬遷寫進《滑稽列傳》的夾縫:「世有奇女子,其深情若此,然終不可得而聞也。」
暮色中走過重慶大廈,印度裔琴師奏著改編版的《何日君再來》。香料氣息裡,我聽見所有鍾無艷的嘆息凝成恆生指數曲線,看見她們的眼淚匯入香江水系。這座魔幻都市的每塊玻璃幕牆,都映照著古今交錯的愛情備忘錄:有人用鑽石寫下「夏迎春」,就必有人在陰影裡用血書刻「鍾無艷」。而我們都是這場千年化裝舞會的共謀者,既手持金樽扮演齊宣王,又在午夜夢迴時對鏡貼著無鹽女的妝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