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棋師》六十二、贏一目和贏十目的策略

台上兩個人仍一動不動地坐在對弈的座位，不知情的人以為棋局還沒結束。

「這一步不理想嗎？」遲亮。

「嗯，這顆白子強勢打入棋盤右側的黑陣，試圖破壞掉這裏的黑棋陣勢，但其實沒必要，反而要在此處補強做出第二個眼位。顧此失彼，錯失良機⋯⋯。」

遲亮聚精會神的點頭。

二十分鐘後，走進一個穿藍色西裝別識別證的工作人員，在名人旁邊咬耳朵。

兩人這才起身。

前去記者會的走道上，簇擁的人群把路淹沒了，刺人的強光讓眼睛幾乎無法睜開，父親用手護著兒子。前方閃光如粗暴猛獸，上百個嗜血的快門一見身影便群起扣下板機。父親下意識用身軀緊緊護著兒子，等甬道重新將兩人吐出來時，劫後重生的遲亮面無血色，閃光再一波撲殺上來。

地板、天花板在搖晃。遲亮的手，宛如還握著刺向父親的匕首。父親擔憂的看了一眼，他清楚遲亮還需要一點時間，拍拍遲亮的肩膀，每次的加油打氣都是這樣。（但現在是失敗的人在安慰對方。）

YouTube持續現場直播：

「在這場人機大戰中，一台電腦剛剛勝出，FluidMind挑戰世界上最厲害的大腦獲勝了。Enormous擊敗十段的圍棋職業棋手，對手是曾獲得18次世界冠軍的魏喻，AI的已時代來臨，Enormous的勝利證明人工智慧領域出現重大突破⋯⋯。」

Enormous與魏喻的賽事被各個媒體大做文章，諷刺的是在人工智慧還沒出現之前，圍棋不曾引起這麼多關注。對默默無名的研究團隊更是諷刺，隱身在幕後的他們之前是將成果發表在期刊後就結束了。這群拔尖的研究員、工程師、評估員，沒有人有能力可以跟他們研發出的程式對弈。賽前雖進行各種測試，不確定因素一直存在，直到今天開賽了，才確信程式奏效。他們清楚「人機大戰」是個噱頭，但萬萬沒料會這麼熱。

文華東方酒店豪華氣派的宴會場地，只有全球知名人物的蒞臨可以讓這大廳坐滿，掛著識別證的媒體人人手持一台筆電，再後面一排是攝影機腳架，最外面一層是黑色制服的保安人員，有史以來的大陣仗。主持人開場：

「借各位掌聲，我們一起歡迎三位靈魂人物來到台上，Enormous團隊負責人Oppenheimer、名人魏諭，以及魏遲亮五段。」

麥克風第一個遞給名人，他看了一眼遲亮以宏亮的嗓音說：

「很榮幸受邀這次的賽事，這是我第一次無法成功預測遲亮的棋路。」名人用輕鬆的調侃緩和緊張氣氛，接著慎重表明：

「辜負大家了，雖有心理準備，但親眼看到人工智慧可以下出這樣的棋還是讓我十分訝異，不曉得它是怎麼辦到的？」

團隊負責人Oppenheimer回應：「Enormous可以在每個定點生出一個變局樹，主要是靠Policy Network（策略網絡）推測出可能的落子點，還有Value Network（估值網絡）評估下在每個位置的勝率。」

名人：「難怪Enormous的計算這麼縝密，任何失誤都非常致命，我沒有料到它可以做到這樣的程度，請問它目前可大概可預測幾步的棋？」

「約五六十步。」Oppenheimer。

「難怪它行棋這麼自信，好像一切都在它的掌握下。這讓我更期待下次的對弈了，希望可以用最快的速度調整好，迎接三天後的對局。最後，我想對研發出這驚人程式的團隊表達敬意。」

名人邊說邊向一旁的Oppenheimer鞠躬致意。

接著，台下一片騷動，媒體互動的時間來了，記者群早蓄勢待發。

某戴眼鏡的高個兒站起來：「我想請問名人，對於下次的對局，您有幾成的把握？今日與Enormous的對局給了你什麼樣的想法？」

名人看了一下台下的人海，整理思緒，他用謙虛的語氣娓娓道：

「老實說，我從未承受這麼巨大的壓力。」靦腆笑，「當機會就這麼一次時，我好像不再是我個人⋯⋯，肩上突然背負許多人的期許⋯⋯，我正努力調適這個壓力，盡所能地回應這新科技帶來的考驗。經歷這一局，它讓我意識到圍棋有可能還存在未被徹底開發的部分，人類的理解也許是片面的。」

這坦白讓所有人更佳尊敬眼前這個獨自奮戰的棋士了。

夜晚，魏家的日式庭院裡柳、檜、柏，虯枝挺然。池水俯視澄明、遊鱗可數，雜質一層層濾掉了，乍看，這角落宛如人跡罕至的郊野，既幽靜又簡樸。用完餐的魏喻獨坐在客廳喝茶，悠然遠望隔岸。

一壺茶後，閉眼覆盤時，他看到一則景象，翠鳥平貼在水面上飛行，很出色的飛行技術，既可以靠近水下獵物，又可以利用水面張力飛離水面，平貼於水上，飛行很長一段時間，這就是Enormous，仗著極端精巧的計算一路穩定盤面優勢。

在名人認識的棋手中沒有人辦得到，雖省力卻也極度危險。他皺眉盯著Enormous行棋的意象，技巧如此高超，但⋯⋯它好像不習慣以激烈廝殺拉開差距，沒錯，它不冒無謂的風險。

Enormous的守候相當自信，不帶情感地等待對手自亂陣腳，銳利的目光鎖定在水平面上，沈不住氣的獵物自己會浮出水面，進入危險區。這人工智慧似乎找不到破綻，⋯⋯不能放棄，他已經快從這則閃耀的意象中辨認出Enormous的本質，名人陷入冥想。

這深度冥想是魏諭可怕的武器，他一次次靠洞察力的指引找到決策，這是一種靜的穿透力。

所有真相在棋盤上最後都會水落石出，你無法隱藏你是什麼樣的人，但，這次的對象，不是一個人。所有迷上圍棋的，最後都會跑出一個渴求——希望以獨樹一格的棋路形成落款，不管你是怎樣的棋士，都抵擋不了這強烈的慾望。Enormous隱隱約約也快出現專屬它的署名了。

「所有人工創造物都是人意識的延伸，它代替人去執行一件事，那麼，Enormous接收到的指令是什麼？」魏喻的冥想正要把真相鑿穿。

「答案很快浮出，贏。」

嘴角牽動了，對這機器來說，贏一目和贏十目的結果應該是一樣的，今天的棋局證明了「小贏即可」。但對人來說，贏一目和贏十目的差距將翻轉整個策略。Enormous看起來，不打沒把握的仗。

「小贏即可嗎？」魏諭的拇指與食指搓揉在下巴，他的嗅覺不會出錯。

「若要比平衡感，也是我擅長的。」一條橘色金魚耀出水面，名人眼睛閃過金光，「人工智慧或許是有機會逾越的高峰。」

水面上，由中心往外擴散的漣漪，已遍佈整個池面。

名人擬定好策略——徹底攪亂它，撼動它想持穩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