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二時十七分的紅磡海底隧道,末班巴士正進行著文明的羊膜穿刺術。冷氣口吐出的白霧是催產素,將四百萬人的焦慮濃縮成墨綠座椅上的汗漬。輪胎碾過補丁路面的顫慄傳至頂層,驚醒某個菲律賓傭工夢裏的芒果樹——她懷裏的LV舊皮包,裹著三封逾期家書與半截聖像蠟燭。
晨光刺破鯉魚門海面時,巴士頂層已成流動的時光膠囊。白髮老者用《兒童樂園》舊刊扇動回憶,泛黃紙頁間跳房子的方格線,正與老式月曆的活字鉛痕重疊。穿香雲紗的虛影在檀島咖啡香氣中顯形,被千禧世代的AR濾鏡折射成全息投影。穿校服少女跌落的髮圈滾向樓梯口,與復古袖扣的琺瑯彩繪相撞,迸出張愛玲《琉璃瓦》裏的月光碎響。
正午的車廂是福爾馬林浸泡的社會標本。主婦菜籃滲出的章魚觸鬚,纏住中環精英的鱷魚皮公文包。後排大學生耳機漏出的後搖結他音牆,與前排老翁懷中收音機的《帝女花》唱段,在冷氣迴旋處交媾出詭異的電子禪。司機在倒後鏡窺見這荒誕劇,將方向盤擰成杜尚的現成藝術品,指節敲擊的摩斯密碼暗藏《資本論》第七章節奏。
天文台掛起黑雨那刻,車窗化作畢卡索的調色盤。雨痕是吳冠中的水墨抽象,水霧是透納的暴風預言,雨刮器是徐冰的天書筆畫。某對情侶倒影在玻璃上交疊,剎那間完成《花樣年華》二十六套旗袍的蒙太奇。他們的婚戒與八達通卡在閘機輕觸,發出《傾城之戀》白流蘇與范柳原初遇時的琉璃碎響。
暮色沉降之際,疲憊的肉身在座椅織就的蛛網裏羽化。地產經紀的樓盤傳單與小學生塗鴉的恐龍圖鑑,在顛簸中跳起布朗運動的華爾滋。老裁縫用目光丈量西裝青年後領線條,想起六十年代上海師傅教的暗針技法——那些藏在襯裏的絲線,與此刻扶手吊環搖曳的弧線,原是同一卷命運紡錘的經緯。
退役巴士墳場裡,鐵皮軀殼正進行著緩慢的時空發酵。老牌涼茶廣告的褪色油墨,與智能手機螢幕的像素幽靈在銹蝕孔隙間跳探戈。維修工從底盤裂縫摳出泛黃的《華僑日報》,當年的颱風警報標題旁,黏著廿一世紀初兒童遺落的迷你合金車。歲月在此摺疊成克萊因瓶,某位乘客祖父的懷錶齒輪,正與孫女書包掛飾的亞克力星體進行光影辯證。
人類學家將地鐵喻為腸道,我卻道巴士是子宮頸的皺褶迷宮。荷李活道古董店的同治粉彩,與深水埗劏房的摺疊床在此交尾;重慶大廈的咖喱香料,與半山別墅的松露氣味在此媾和。當電車仍在德輔道吟唱《綠島小夜曲》,這座鋼鐵方舟已載著混血文明,在彌敦道的霓虹羊水裏進行基因重組。
末班車駛進九龍灣車廠時,總有幽靈在座椅縫隙產卵。它們與晨光中灌入的新魂交配,在冷氣循環系統釀成存在主義鴛鴦——半是海德格爾的向死而生,半是西西弗斯的永劫回歸,再注入利東街殘留的喜帖金粉,便成了這城獨有的安魂曲。車長熄匙那刻,錶盤指針與大嶼山大佛的掌紋突然共振,某個嬰兒在廣華醫院產房發出初啼,與太平山頂松樹墜落的露珠形成量子糾纏。
晨曦再度穿透維港時,巴士總站的鐵閘轟然拉起。退役車廂的銹味與新車的甲醛在空氣中角力,猶如《牡丹亭》開篇的「情不知所起」。首班車緩緩駛出,車窗倒影裡,天星小輪的木甲板紋理,正與紅磡演唱會的激光矩陣進行光合作用。穿校服少女在樓梯轉角拾回髮圈,髮絲掠過扶手的瞬間,一九三零年代郵輪的汽笛長鳴,與二零四七年全息投影的南音曲牌,在時空經緯線上織就天蠶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