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烹茶,見白瓷杯底沉澱的茶漬似漢代輿圖,忽覺這原是武夷山巖縫滲出的甘露。茶香氤氳處,憶起敦煌莫高窟供養人像——那些湮沒在絢爛飛天背後的尋常面孔,竟以最卑微姿態鐫刻永恆。感恩原是文明脈搏裡跳動的密碼,在浮世滄桑間織就無形的錦繡。
那年深秋在奈良東大寺,見老僧晨掃銀杏。金葉紛落如蝶,掃帚過處卻留數片於石燈籠上。合掌問其故,老僧笑指樹梢:「要讓枝頭的黃葉看見歸宿。」忽悟《源氏物語》中紫式部寫桐壺更衣臨終託孤,何嘗不是用殘香教幼皇子識得人間溫暖?感恩原是對生命循環的參透,恰似春雨潤物時,既知曉雲霓來處,亦預見江河歸途。
姑蘇城的繡娘有個傳統:每繡百針必在綢緞背面藏個線結。這讓我想起大英博物館藏《女史箴圖》殘卷,千年絹本上,顧愷之的墨痕與歷代藏家的題跋層層相疊。最動人的是某無名氏在卷尾蠅頭小楷:「丙申臘月,寒夜觀此,忽念先妣教導之恩,涕淚漬紙,惶恐叩首。」藝術史家稱此為「破壞性修復」,我卻見證了感恩如何在時光裂痕裡綻放異彩——那滴穿越三個世紀的淚水,竟比御用印璽更教人顫慄。
香港石板街的舊書攤常有奇遇。某日覓得泛黃筆記本,內頁貼滿五十年代巴士票根,邊緣寫著:「今日讓座予提鮮花的老婦,她贈我白蘭一朵,香徹骨髓。」翻至末頁,竟是張泛潮的結婚請柬,新郎名旁工整補註:「此柬用岳父病房窗台茉莉壓製。」忽憶太宰治《晚年》手稿裡夾著的那枝枯萎櫻花,方知感恩不必驚天動地,倒像關東煮裡那塊吸飽湯汁的白蘿蔔,將世間況味默默承載。
黃河岸邊的農民收割麥子時,總要在地頭留幾株沉甸甸的穗。這讓我想起龐貝古城麵包房遺址中,那具環抱未烤麵糰的骨骸——火山灰覆頂瞬間,他竟用身體護住賴以生存的酵母。感恩原是文明存續的隱性基因,正如三星堆青銅神樹上的十隻太陽鳥,既銘記后羿射日的壯烈,亦不忘羲和御日的恩澤。
深夜重讀《史記》,至「孔子世家」篇停駐:周遊列國困於陳蔡,顏回偷飲馬肉湯,眾人質疑,夫子卻說:「回也視吾如父,吾豈不知?」兩千年後,我在牛津博德利圖書館見到玄奘譯經時用的貝葉,邊緣竟有細密齒痕——原來天竺酷熱,譯經僧時常咬葉提神。那些承載般若智慧的貝葉,何嘗不是咬著人間疾苦渡海而來?
感恩終究是對存在的詩意覺醒。猶記得母親暮年常對鏡數白髮,某日忽笑:「這銀絲裡藏著你幼時夜啼的月光呢。」此刻風動簾櫳,茶已涼,杯底茶漬竟顯出富士山輪廓。想起江戶時代的旅人總在懷揣故鄉泥土遠行,而今我將瓷杯注滿清水,看武夷巖茶與東山魁夷畫中的青松在波紋間交融——原來感恩便是這般,讓萬物流轉皆有溫度,教剎那永恆盡成文章。